而海伦选择直接无视了我。她垂着白皙的脖颈,一动不动地盯着手里的书,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我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找不到话题,我便只好问她问题,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早就烂熟于胸了。
“海伦,你喜欢这儿吗?”我踢着地上的石子粒。
她没有抬头:“喜欢的。”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继续问。
“两年了。”
我“哦”了一声,实在找不出话了。两个人陷入长久的寂静,我下意识瞥了她一眼,她正专注地念着书里的字字句句,丝毫没有要继续和我攀谈的意思。我心中发窘,直觉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于热情,兴许已经打扰了海伦而引起了她的厌恶。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忍了许多年都没有亲口问出来,今天终于被我逮住这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我清了清嗓子:“海伦,这儿的人对你好吗?”
她抬起头,犹豫和迟疑从她浅蓝色的眼珠中一闪而逝。
“比如说这儿的老师,早课的老师她们对你好吗?你喜欢她们吗?”
她极缓慢地点点头,张开干燥蜕皮的嘴唇,又合上,再张开。
“恩。”她说,“她们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们。”
“比较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都喜欢。”这时候她的语调已经相当平稳,察觉不出一丝违心的波动。可我知道她其实最喜欢坦普尔小姐,而我也是,因为其他的老师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对我们更是以训诫为名,行虐待之实。
我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走廊里墙壁上的吃饭铃响了,尖锐的嘶鸣声划破花园里的雾霭。女学生们一个个急匆匆地从花园里的四面八方赶了回来,一窝蜂冲进了饭厅。如果迟到,是会遭到老师的责罚的。
海伦彭斯抱起书站了起来。
“我们下午见。”我连忙跟着她站了起来。
“恩。”她向我看了一眼,眼睛里闪动着不知名的光,“下午见。”
可是下午的时候,我们的再次相见却尴尬无比。海伦被教历史语法课的斯卡查德小姐轰了出去。
“看看你的指甲!你是怎么整理的!”那位个子瘦小的历史老师指着海伦的手指尖叫,藤条在她手里被挥舞得啪啪响。“你这个肮脏的坏姑娘,我最讨厌像你这样邋遢的女孩了!”
海伦一点也不邋遢。我心中愤愤。
海伦垂着脑袋不说话,斯卡查德小姐得不到她的回应便又开始挑剔她的头发:“你的头发看起来油油的。”她嫌弃地连声“啧啧。”等她的目光移到海伦的脸上,斯卡查德小姐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彭斯!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脸了?你的脸,天哪,我不敢相信你的脸上也是这么脏兮兮的。难道你早上都不洗脸吗?”
旁边的姑娘们都发出了嗡嗡的低笑声。我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今天早上的水都结冰了,根本没法洗脸。海伦一句都没为自己辩解,而是低垂着脑袋任由斯卡查德小姐拽着头发拎到大教室的中央,在所有人或嘲笑或怜悯的眼神中屈辱地站着。可是她的脸上始终平静,既没有伤心的神情,也没有羞愧的脸红。她低垂着脑袋,双眼直视着脚下,面目平静柔和,仿佛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我心中悲愤,总觉得一个活生生的海伦就是这么被她们所扼杀的。她所有身为人的喜悦伤悲,她所有身为“人”的情感,都在她来罗沃德的短短两年里,被这些教师们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我看着她古井无波的脸,看着她平淡柔和的眼神,看着她僵直的身躯,一抹悲凉顺着我的脊椎蔓延了上来。顺着这抹悲凉,我猛然感到一股喷薄而发的愤怒夹杂着热血在我头脑里爆炸开来。
我猛地推开挡在我面前的低年级班长,激愤在我胸腔中“砰砰”直跳,叛逆和不公的火焰在我眼中燃烧。
“斯卡查德小姐。”我向那个女人大喊:“请你不要一昧地只盯着别人的缺点看好吗!”
这句话刚一吼出来我就被自己吓到了,从前的自己看到海伦被教训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勇敢地站出来。可是如今的自己却忍受不了朋友再受到一星半点的不公。
“是谁!”斯卡查德小姐扭曲着脸尖叫了起来,“刚才是谁?居然敢那样和老师说话,太不可理喻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女学生们被她狰狞的样子惊到,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我挺着脊背,站得直直的。不一会她们都躲到了我身后,而我身边早已空空如也。
我被留在了教室中央。
斯卡查德小姐站在原地正不敢置信地瞪着我,像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对她说话。我也以同样的方式看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全天下的郁气和怒火都吞了回去。
“真是令人惊讶。”她以稍稍平复的语调说,手从海伦的头发上滑到她的衣领上。“你是新来的学生……简爱?”
“是的,小姐。 我是简爱。”
“你想为彭斯求情?”她眼里闪动着厌恶和蔑视,“可是你根本没有求情的资格。”她松开海伦的衣领,藤条被抽了出来。
她要惩罚海伦了!就这么不顾青红皂白地给海伦定罪,借着公正教化的幌子行残暴之行。
我气的浑身颤抖,手指几乎抓不住圣经。 “你不能这么做!”我向她大喊。
她没有搭理我,而是恶狠狠地举着这根满是木刺的藤条鞭子,狠狠地在海伦的脖子上抽了十几下。
“啪”一下。
“啪”两下。
……
“啪”
我心头的愤怒逐渐升温,眼前只剩下藤条挥舞的残影延迟。斯卡查德小姐每一次的举鞭都刻意放缓了。海伦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每一鞭的落下都让她浑身发抖,就算是这样,她也只是睁着蓝色的大眼睛,安静地凝视着地面,或者是地底下正在酝酿生长的紫罗兰花。
她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像斯卡查德小姐在我心口塞进的一块寒冰。
我想冲上去劈手夺下那根藤条鞭,我想大声反抗为海伦阐明她没有洗脸的理由。我多想这么做啊,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行,因为这样会给海伦惹上麻烦。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我曾经和海伦的对话。
“海伦,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恨死她了。要是她用那藤条打我,我一定会从她手里抢过来,当着她的面折断它,这样才解气!”我当时这么愤愤地为她抱着不平。
“你可不能这样,不然的话,布洛克赫斯特先生会把我们撵出去。你让送你来这里的亲戚怎么办?我们只需要忍受这一切就行了。”
“忍受?当众被打被罚站?我可受不了这些。”
她是这么回答我的:“你看,你太注重别人对你的感受了。别人讨厌你喜欢你又怎么样呢?你每天少想一些这些,你的生活就快乐一些。再说斯卡查德小姐教训我的确是因为我有缺陷,她每次提出后我都控制不住改不了,这就是她对我更加严厉的原因。”
“要是我的话,如果别人善待我,我也会善待他们。可是如果别人欺侮我,嘲笑我,无端虐待我,我一定也会扛着武器反抗他们,直到得到他们的忏悔和道歉。”我当时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暴力无法消除隔阂。”她说。
我当时年纪太小,根本消化不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是如今我已能多多少少体会她当时心情。 我看着海伦低垂的眉眼还有逆来顺受的苍白神色,心中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愤怒。我真想上前摇晃她质问她:“海伦,暴力的确无法消除隔阂,难道忍受就可以吗?”
就在我打算站出来向斯卡查德小姐说我愿意代替海伦接受惩罚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个人影闪动。全体的学生一瞬间都把腰背挺得直直的,就连斯卡查德小姐都停止了鞭挞。
是……?
我下意识地往门口看去。一个瘦高的人影走了进来,裹着高级定制的紧身长风衣,黑黑的几乎秃顶的脑袋,凶狠刻板的神色,粗壮的体格。他快速地走过我,来到斯卡查德小姐的身边。他的身边正跟着一众女老师,其中就有女校长坦普尔的身影。
老天哪,布洛克赫斯特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有要紧事儿,所以我这周努努力
下午1点这次更新抓了点虫,不过我今天更新过了,应该不算伪更吧?
唔,点进来的亲我错了,过来给我么么
☆、第五章 写信
看到这个人,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不会承认自己害怕他,我只是恐惧他会和上辈子一样把里德太太捏造的事实告知天下。我知道他会的,他会和坦普尔小姐,会和所有的老师,会和所有的女同学说:我,简爱,是个卑劣的撒谎者。然后他会责令所有人都鄙弃我远离我。
“这是怎么回事?”他在斯卡查德小姐面前停下脚步:“我看到你在惩罚这个小女孩。”
斯卡查德小姐连忙收起藤条,恭敬地垂下头颅:“对不起,我马上停止。”
他不会让你停止的。
“不不不。”那个男人立刻摇手阻止,“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到来而中断了对这个女孩应有的惩罚,我不想阻碍她们成为善于忍耐善于克制的人。请继续你的责打,我们这是在培养她们,这种神圣的培养过程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被中断呢?”
“是,先生。”斯卡查德小姐立刻抽出藤条横在海伦的脖颈后,在他面前她就像条温顺的小狗,神色间早褪去了方才的盛气凌人。
我张口还想大喊,却瞥见海伦向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一下我本欲阻拦的呼喊便卡在了喉口,像一根鱼刺上不去下不来。这样一来便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海伦向我微微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便又垂下了头,我的心因她无奈的笑容狠狠揪紧了。
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他仰着头背着手,双眼傲慢地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那双肮脏的灰眼珠里闪烁着自恃不凡的光芒。 他就站在教室的中央,身后斯卡查德小姐卖力的“啪啪”挥鞭声让他心神舒畅,他身旁垂着头等待他训话的女教师使他威风凛凛,身前那些仰仗他的鼻息度日的姑娘们让他恨不得仰天大笑。
在这一刻,他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位真正的杀人犯—他扼杀了海伦她们的自我意识;一位自私残暴的奴隶监工—他奴役了我们的肉体还想近一步控制我们的思想;一位专横霸道的罗马暴君—我想这已经不用解释了吧?上帝哪,我真恨不得化身为一只狼犬,露出锋利的爪子张开鲜红的大嘴,猛扑上去将他扯碎。当然,倘若上帝准许我这么做的话。
就在我调转目光不忍看海伦时,耳边倏地响起了他急促发抖的声音。
“还有你,天哪!”他粗野的声音在我耳边爆炸开。
我抬起头,终于要开始了吗?
“我有事情要向大家宣布,就是关于这个新学生,是的,就是关于她的事情。”他的黑色马鞭指着我。“让她站到凳子上去,我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脸。”
斯卡查德小姐连声道:“关于这个女孩,我也有话……”但她看到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急欲发表演讲的样子,脱口而出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班的班长搬来一张高脚凳。这位伟大的法官布洛克赫斯特先生像敢牲畜一样把我赶了上去。我咬着牙,隐忍的爬上凳子。还没等我站稳,他便开始批判我。
“你们好好看看这张脸,是多么具有欺骗性。”他站在我旁边,我能看到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黑色卷发。
“你们以为她是个好女孩?我这就是特地前来告知你们这件事,这也是应了那位悲悯天人的太太的恳求。这个叫简爱的小女孩对待收留自己的恩人非但不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竟能做出殴打撒谎的卑劣事宜。”
这太不公正了,我在心中大声辩驳。我的舅妈,不,是尊贵的里德太太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面子才勉强收留我。她给予我连仆人也不如的地位,随意把我关进闹鬼的红房子,整个家里谁都可以嘲笑我欺辱我。她从没在嘴里关心过我一个字眼,但在外人面前却总是把自己美化成一个慈善仁意的太太,却把我丑化成一个不知感恩的恶毒孩子。
而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还在继续:“想想看,当你满怀善意地把一只迷途的小狗抱在怀里,那只小狗却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事情啊!”他停了停,在人群里搜寻着流露出厌恶的脸。我的同学们个个神情麻木地看着他。
他皱起眉,继续大声地审判我:“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让我们痛心的是什么?你们根本无法猜想,魔鬼已经侵入了她的灵魂腐蚀了她的心灵。”他的手猛地一挥指着我的鼻尖:“这个孩子比那些异教徒还邪恶,因为她……是个撒谎者!”
角落里隐约传来了惊呼声。
我咬着牙,牙齿摩擦得咯咯作响。
他转向学生们:“我要求以后你们不要和她说话,不要同她游戏。”他又告诫我的各个老师:“请你们一定要看住她,提防她,不要让她本性里的魔鬼渗透进你们的灵魂里去。必要的时候一定要狠狠责罚她的肉体,这样我们才可以拯救她的灵魂。”
我该不该反击,我该不该义正言辞地告诉他我是个正直诚实的孩子?
他不会信的,他们都不会信的。只要我反抗就会坐实自己的罪名,因为他们会说:“看,她恼羞成怒了。”
我站在那高凳子上,下面的人仰着头看着我。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怜悯的,同情的,欢快的,幸灾乐祸的,无动于衷的。可是每个人的脸都被麻木的风霜所掩盖,每一双不同颜色的眼睛里都涌动着暗流,可无一例外都被现实的枷锁牢牢束缚着。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自己方才扪心自问的一个问题:“海伦,暴力的确无法消除隔阂,难道忍受就可以吗?”
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和上辈子一样,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责令我罚站。随后他朝坦普尔小姐点点头,整整领子走到了门边。在拐弯的时候,他突然向所有学生大声宣布道:“请你们牢牢记住我的话,让她留在上面半小时,不许给她吃的也不许让她喝水。从今天开始,你们尽量少与她讲话。”
我眉头蹙起,孤独站在房间里的屈辱让我无法忍受。这种侮辱我受过一次便够了,难道还要再受一次吗?我不是海伦,我……我还是学不来她的那些。
于是我做出了一个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我跳下了凳子,脚后跟酸麻的感觉还没有褪去时我就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走向了这位“公正”的法官大人。
我学着他的样子,仰着头,眼神坚定,一字一顿大声回击:“先生,请允许我对你的裁判提出异议,我并不认同你强加在我身上的指控。”我不惧怕他将我撵出罗沃德,因为里德太太早就把我这辈子都卖给了这里,他们还能把我赶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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