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样,第五玦心里是喟叹多于怨忿,这些年过去,国家大义在前,还有什么好说的?即便是怪,皇家也并非罪魁祸首,怪不到他们身上去,反观之连续的两人帝王都是如此自责,还能放下帝王尊严对区区臣子下跪,可谓是做到了最好……饶是痛苦了十余年的第五玦,因那事而与皇兄侄儿之间生成的一些芥蒂,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消弭于无形。
而后,第五瑾便亲热地坐在了床边,两个人叙话一遍后,那位陛下才慢慢地引出了话头来。
那一番谈话,让第五玦心中百味繁杂,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第五瑾并不逼迫,说完以后即可离开,倒是给了他许多时间思虑。
第五玦想到这里,再看一眼小儿子期盼的神情,突然觉着若是真说出来与这两个孩儿商讨一二,说不得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好法子。
花蚕看第五玦神情,知道现在时机已到,就再加一把火上去,语声轻柔,而语气则再坚定不过:“爹爹便不要瞒着孩儿了……不然的话,孩儿担忧过甚,反而不好。”
第五玦看他模样,不禁莞尔:“说得也是,为父不该再让小一小二担心了。”他顿一顿,问道,“听陛下说,前些日子,万通子也来皇宫瞧过为父了?”
……是与万通子有关的?
“嗯,是的。”花蚕虽不知第五玦为何问起,但也微笑回答了,“孩儿是从万伯伯口中听到爹爹的消息,到这皇宫的地图,也是万伯伯亲手所绘。”
“这样么……”第五玦叹息一声,颇有些怅惘的,“那时我却是不知……让他看到我这糟糕模样,真是对不住了。”
“爹爹日后好生调养,孩儿自会给万伯伯送信去,让他老人家不再这样担忧就是。”花蚕安慰道,“爹爹莫要太过挂心,以免忧极而伤。”
“嗯,为父省得。”第五玦沉吟一下,“万通子他……可是做了个威力强大的机关?”
“也是陛下所言?”花蚕见第五玦点头,心中了然,“倒是听到一些,万伯伯在山中闭关多年才做了出来,据说原是为了让爹爹打仗时不要再那般辛苦来的,而后听到爹爹的……就一直搁置了。”
“他有心了。”第五玦有些感动,“却是为父辜负了他。”
花蚕坐过去些,轻轻将手搁在自家父亲肩上:“爹爹莫要难过,现在领了万伯伯这份心意也还不晚。”他见第五玦抬头,就又笑一笑,“陛下想必也是知道此事,想让爹爹您去劝说万伯伯拿出这机关、投入战场罢?”
“小二真是聪明。”第五玦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小儿子,“不过不止如此,陛下还希望……”
“希望爹爹您能重回战场。”花蚕微笑接道,“万伯伯性子执拗,若是机关不在爹爹手上操弄,他怕是不肯交出来的……何况爹爹素有儒将之称,在这北阙王朝,也是难得的将领。陛下自然希望爹爹能够重振雄风。”跟着话锋一转,“那爹爹可有答应么?”
“还不曾。”第五玦恻然,“你们娘亲过世以后,为父的心思便都淡了。”只不过现在第五瑾言辞恳切,加上听到那机关描述,又的确强盛无比,若有其相助,何愁大凛在边疆那小小骚扰?北阙王朝则固若金汤矣!
“既然陛下并未催逼,爹爹慢慢想就是了。”花蚕唇边笑意宛然,语声柔和,“然无论爹爹是何想法、日后要做出何种决定,都要先养好身子才是。”
“孩儿别的不懂,可惟独医术之上,尚有几分把握,既然已知爹爹所中何毒,想些法子来为爹爹解毒,也不算太过困难。不过……也要爹爹愿意才好。”他言笑晏晏,回头对上自家哥哥的眼,“哥哥,你说是不是?”
花戮一点头:“正是。”
第五玦看着自家小儿子酷似爱妻的容颜,再看一看长子的酷寒面色……良久,终是一笑:“小二说得是,为父可不能再拖着这副身子了。”
接下来时间,花蚕便配了药物为第五玦补身祛毒,佐以银针刺穴,终将他体内毒素慢慢排出,虽然还是偶尔眩晕,可比起从前动辄昏迷,倒是好了许多。第五玦精神大好,又有花蚕每日陪伴,心情也好了一些,而花戮每日练剑,第五玦看过几次,便有些按捺不住,他原也是个好武的,又常在沙场,自然有一股男儿豪气,有时看到花戮剑法精妙气魄惊人,就忍不住地想要比划一番……而他不曾痊愈不能动用内力,就往往口头说出招式,让花戮学了以后,再用他自己的剑术回击,你来我往,乐此不疲,久而久之,第五玦眉宇之间的郁气竟然去了大半。
这样父子三人日渐融洽,恍恍然一过又是好几日。
辞行
当皇帝的人,总是比一般人更辛苦,当然,这是指明君而言。
第五瑾从先皇第五圭手里得来王位,本人又是个明智决断的,自是不敢稍有怠慢……因而,这已经是半夜三更了,他依然没有入眠,更没有去后宫享乐。
秦青在一边侍立着,偶尔给第五瑾添上灯油、拨一拨灯芯、或者续上一杯热茶。他催过这位陛下好几次了,可奏折没有批完,他也知道,这位陛下是根本不会就寝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跑来个小内侍,低眉顺目地在门口唤了声。
秦青微微皱眉,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事情么?不过他还是走过去,问了句“怎么回事”。
小内侍原是要通报的,是住在贵华殿的两位客人来求见了。
……两位师弟?这么晚了,莫不是有重要事情做的。
秦青挥手让小内侍在旁边等着,自己则快步走到第五瑾身旁,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第五瑾放下手里的奏折,温和一笑:“传。”
“是。”秦青答应着,冲小内侍一个手势过去。
小内侍抬眼看见,又连忙退出去。
过不多时,就有两道脚步声传来。一道是虚浮的,然而轻快,另一道厚实些,但是落地无声,十分平稳。
果然是花蚕花戮两人来了。
第五瑾扬眉笑了笑:“小一小二,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么?皇叔居然也这般放任你们了。”话似在责备,可又有关心亲近之意。
“爹爹刚睡下了。”花蚕也笑一笑,“倒是瑾哥哥,可也要好好注意身子才是。”
客气几句后,第五瑾让人搬来椅子给两人坐了,才问道:“这么晚过来,小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嗯,也算是罢。”花蚕点一下头,“其实,我们是来辞行的。”
“辞行?”第五瑾诧异了,“皇叔也已经大好了,你们两个不承欢膝下,却还要去哪里的?”
花蚕叹口气:“瑾哥哥可是忘记了,这月底我二人是要去帮着正道武林打炎魔教去的,约好了的事情,不能不作数啊。”不然的话,失了信誉,还怎么一边隐藏自己、一边利用正道武林与魔教做对?
第五瑾会过意来,颔首道:“这倒也是,皇叔醒过来的事情实在让人太过高兴,我倒忘记了还有这事。”他顿一顿,“前几日琮儿要去做事,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带你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早几日的话,爹爹的余毒未清,我兄弟二人也不能走的。”花蚕谢过第五瑾好意,“瑾哥哥就不要挂怀了,权且信过我俩的本事罢。”
“你啊。”第五瑾笑叹,随即又是关切问道,“照小二所说,皇叔的身子,现在真已经痊愈了?”
“那毒淤积多年,爹爹的身体早就被折腾得不行,当然没有这么快的道理。”花蚕摇头,他看一看第五瑾,又说,“不过最麻烦的做完了,剩余之事就只是好生调养,瑾哥哥宫里的御医便已足够。反正,用好药温补就是。”
“如此也好。”第五瑾知晓没大碍,就不再追问,恢复儒雅平静的模样,“小一小二是要现在走罢?”
“是。”既然来了,花蚕就没准备瞒着第五瑾,“毕竟是为娘亲报仇去的,爹爹身子还虚弱着,好不容易才心情开阔了些,就不想让他老人家再度郁结于心了。”他笑得有点狡黠,“所以,爹爹那边就麻烦瑾哥哥费事编个好些的理由,待我与哥哥顺利报仇回来,再向爹爹请罪。”
“小二嘴上这样甜地叫了我一晚上‘瑾哥哥’,那么我这个做哥哥的当然也不能让你失望。”第五瑾也笑了,“放心去罢,尽管放手施为,若是不成,还有瑾哥哥给你们扫尾呢!”他一侧头,“秦青,明日就遣特使给琮儿送令牌过去,可调五千铁甲卫,嗯,别太张扬了,也不能扰民。”
“秦青明白。”长相妖媚的青年正色回答。
事情都说完交代完了,几个人告了别,花戮拦腰揽过花蚕,足尖一点,就纵身跃了出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
要说比起与楚辞约定的时间好早了些,可花戮花蚕却还是纵马急速赶路,这一路过去,比起来时还要更快几分。他们是顺着那条大河下去的,且尽挑了近路郊外走,就是为了能更快赶到……只因为两人刚出了城,就接到楚辞托人传来的消息,才让两人如此匆忙。
这消息为何?若仅是一般倒也罢了,只是花蚕看过,虽说只写了寥寥数语,但从字里行间透出的笔锋来看,楚辞此刻的心情,可是非比寻常的难过。
却原来……武林乱了。
事情起因在花蚕花戮两人离开清虚道观之后,正道武林仔细验了从夺魄尊者发髻里取出的毒丸,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是何种毒药,这情形,就像狠狠地打了正道武林的一记耳光,落尽了他们的面子。
事后,众人再也忍不得,群情激奋,都齐齐地要找炎魔教讨个说法,而楚辞也在这时候拿出从前所得证据,就更是落实了炎魔教的罪名,一时间,就是那些个保守派的,也都义愤填膺了。
赵恒穆已死,武林大会也没选出盟主来,就由清虚子和觉明大师暂作主持,但那两位是方外之人,也没多做插手,只压住场子,让众人自由议论。楚辞抓住机会,几番见解下来,又因为顾无相、林家两位公子都帮衬着,各位青年俊杰们便也都热血沸腾地围在了他的周围,让他隐隐有了头领之势,这一切原本都在往好处发展……然而——
在一日清晨,突然就开始有人身亡,楚辞带人多方查验,清虚子也连番出手了,居然也查不出他们的死因,陆陆续续地都死了几十人,真可谓是大面积伤亡。每一日总要抬出几具尸体出去,没多久,就闹得人心惶惶。
这还不止,再过几日,好几个大城都闹出事来,说是有武林人恶意杀戮,已经毁了好几个酒楼妓寨之类,弄得官府都不得不插手起来。
花蚕看完信,跟花戮商量许久,也没找出头绪,现在正道武林要攻打炎魔教是板上钉钉之事了,玉合欢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就不会是她出手嫁祸,那这么大的收笔,或者真是炎魔教做的?但想一想也不对,那个不知是阴虫还是阳虫婆婆的回去,该是把武林大会情况都说了,炎魔教想也知道大战不可避免,应该积极准备才是,怎么会这样节外生枝?也太蠢了一些。尤其还惹来官府,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么!
另外,还有那个花绝天,也实在能忍,都知道自己兄弟耍了他们十多年,不仅骗走了他们压箱底的功夫,甚至自己还杀了花绝地……照道理,他应该早就要过来了结恩怨才是,要不然,是刺激太大了,疯掉了?
啊,对了!疯……疯掉……莫非,做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是疯了的花绝天?!只是,若是他疯了,也不至于四处跑得到处灭门吧……要疯也该寻着自己两兄弟发疯才是啊……
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能自圆其说,花蚕这才决定,要更加快速度赶到卞阳,问清了楚辞情况再来推敲,到时有更多的信息在,想必就不会如此时般一头雾水了。
花蚕决意已定,而花戮扬鞭叱马,加急赶路。马驰飞快,花蚕没有内力护体,早吹得脸色发白,花戮便用狐皮大氅把他裹紧,牢牢护在怀里。这样行路过去,花蚕倒也并不十分难熬,只是想到前世两人身子差不多强健,这辈子却被比下去了,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甘,但偶尔抬头看到花戮虽然是七情不动凝神策马、不知有意无意对自己回护非常,又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好撇撇嘴,干脆靠着这个便宜哥哥睡过去了。
昼夜不停跑了三天三夜,花蚕是睡了醒醒了睡,最后这一睁眼,总算是看到了卞阳城的城门。
两个人进了城,一打探,才知道武林人都没在清源山上了,而是搬到了真正有许多大屋的顾家别苑,就连清虚子和觉明大师两位,也跟着来此。
事不宜迟,两人得到消息,就赶紧往别苑那边而去。果然那条街是已经被包了的,才刚到路口,就看到那里有好几个手持刀剑的武林人走来走去的设防。
花蚕把大氅扯下来,露出头跟他们打起招呼,还以为要费一番事,却见到其中一个精悍的汉子上前抱拳说:“是花少侠与花小公子罢?楚家主早有吩咐,说两位这几日要到,让我等见到便直接放了进去。”
他是参加了武林大会的,当然认识在大会上出了好大一个风头的花戮,心里也着实佩服得紧。
花蚕便温和笑了道谢,再一拉花戮衣袖,两人就直接跑马进去了。
路边上歇着好些个拿刀拿枪的武林人,原先开着铺子的店家也都依然把店开着,只是人都藏在里面些,生怕触了这些武林人的霉头、惹祸上身。
而这些武林人面上的神情看来也各不一样,多数的都是眼含杀气、义愤填膺的,但也有部分萎靡不振,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豪气一般。而且,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
花蚕只略过一眼,那马的速度可是不减,花戮操摆缰绳,就直往里面行去。
顾家别苑的大门也是开着的,不时有几个人进出,且门外的空地上也席地坐了许多人,各自警惕着。
花戮先下了马,然后把花蚕也抱下来,又将马交给迎上来的仆人去马厩的拴好。他天性冷漠,当然就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而花蚕也不欲与人多做纠缠,就索性将文弱小公子的身份继续扮演下去,仿佛惧怕这些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武林人一样地,躲在花戮的怀里,让花戮把他连人带大氅的搂着进去。
仆人殷勤地把两人带到偏厅里,想来是楚辞预先交待好了的——主厅里都是武林名宿和老前辈们,慢悠悠地商议事情。
偏厅里,明面上只有楚辞和林沐晴两个。
“楚家主,在下与哥哥回来啦。”刚迈进厅里,花蚕就松一松胸前带子,把上面连着的帽子摘下。
楚辞原在低头处理事情,闻言抬头,惊喜道:“花少侠,花小公子,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收到楚家主信笺,哪里还能呆得住。”花蚕微微一笑,跟着看一下四周,又问,“怎么不见阿狄?”
“澜儿出去办事,但功夫委实弱了些,就请那位侠士陪行了。”楚辞解释道,“他们的关系处得不错,澜儿也对那位侠士赞不绝口啊。”
“能被楚家派去做事,是他的福气。”花蚕温和说道,“楚三公子为人活泼,想必阿狄也是喜欢得紧。”
楚辞一笑,这时候,林沐晴也打过招呼:“花小公子,花少侠,两位一路辛苦。”
“不及两位。”花蚕便也客套两句。
寒暄完,开始进入正题。
花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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