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一想也是,男子娶妻最重娶贤,容貌、才情倒在其次。婉媚小时候跟在亲娘身边,徐氏持家自然是个好的,临终时拉着婉媚的手,托付他说“我毕生的经验都写在几本手札里了,等孩子长大了便令其熟读,虽然不比我亲手教导,但是慢慢也就会了……”他虽然无奈,这句话到底还是听了进去,并没有把婉媚教给潘氏教养,只请了知名的女先生来教她读书、习艺……所以这孩子理家的道理大抵还是懂的,缺的是实际的经验。
他于是怀着几分试探,把内宅的账本交到婉媚手里,又命琼瑛、琦瑶从旁协助,端看这孩子如何打理。
其实内宅的事务并不繁杂,无非是主子和下人的吃、穿、住、用、行而已。苏府立府多年,人人各司其职,事事按部就班,每月发多少月银,每日用多少米粮,每季制多少新衣,都有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矩。
是以婉媚甫一接手,便因循旧制,抓大放小,管得并不严苛。只是到了月底的时候,却命丫鬟银屏呈上一份名单,上面写着某甲某几事有功,某乙某几事有过,按家法建议如何赏罚等等。
苏老爷于是心中赞叹,这孩子事事洞明,却又懂得藏锋,行事比其母更为宛转圆滑,真真可慰!
夏尽秋至,很快便到了八月,徐妈妈也终于病愈下地。
初六这日,喜鹊在枝头叫得欢实,端王府请了两位富贵双全之人,前来主持“纳征”之礼。一位是应啸天授业恩师、当朝太傅、崇文馆大学士饶宗仪的元配饶老夫人,另一位则是应啸天下属、左营都尉秦敖的母亲、宁远伯的发妻秦老夫人。她二位俱是朝廷命妇,又都是有夫、有子、有孙之人,当得起“全福”二字。
“纳征”,通俗地说便是送彩礼、过大定。女方收下彩礼之后,无论是否过门,均已算作男方家的人了,是以也要选一个极好的日子,举行极隆重的仪式。
端王府送聘礼的仪仗很长,两旁还有王府亲兵护送。官媒齐大娘子走在二位老夫人的轿边,一路眉开眼笑,得意非凡。她身后跟着整整八十八抬红绸聘礼,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礼书。这礼书乃是“三书六礼”中的第二书,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聘礼单子”。
这个盛大的场面,婉媚自是不能亲见。她在紫竹轩的绣房里,假装镇静,绣那块二尺见方的如意鸳鸯盖头,双颊羞红,心口像小鹿一般乱撞。
苏老爷穿了一身簇新云锦,乐呵呵地迎出大门,与齐大娘子和容云鹤等人好一顿客气,又说自家夫人“在外休养,不便亲迎”,容云鹤微笑着没有多问。
等到把八十八抬聘礼一一收下,苏老爷已是忙出了一身的汗。这份聘礼丰厚异常,除了礼饼、喜果、茶、米、糖、酒、鸿雁、鸳鸯、三牲、海鱼、龙凤烛、绣花鞋、鞭炮、香料等一应彩头之外,还有一百件金玉首饰、一百颗南海明珠、一百匹上等绸缎、一百对金银器皿、一千两足赤黄金、一万两雪花白银,以及若干字画、文玩。
苏老爷看了又看,“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看看女儿的这份尊贵体面,就是有再多的银子也买不来啊!
他屁颠屁颠地赶到紫竹轩,把这份三尺来长的聘礼单子小心展开……于是,婉媚姑娘也彻底震撼了!这这这,这端王府的手笔也真是太、太、太大了!
“儿啊,我估算了一下,这份聘礼,少说也得五万两银子哪!”苏老爷开始发挥他的商人本性,摸着胡子,兴冲冲地叹道。
婉媚面上的怔楞之色却是久久不退。她惊讶的是,应大人作为王府庶子,竟有如此地位?
“爹爹,按理说来,我们大胤朝的聘礼和嫁妆,都是有品级规定的吧?应大人这么做,该不会逾制了吧?”她傻兮兮地问道。
“傻孩子,当然不会!不过容先生也说了,这聘礼确实不简单,既有从江南和外邦采买来的,也有宫里赏赐下来的!”
“宫里?就是那位淑妃娘娘么?”
“呵呵,正是!要我说啊,这位淑妃娘娘对待应大人,倒像是对待正经皇子似的!”
“爹爹,这种话可不能随口乱说啊!”
“啊,对对对,你说得对!爹爹就是太高兴了,这才会口不择言……对了,这礼书上登记的首饰、明珠,还有镜子、鞋子、玉梳子、玉如意、金尺子、金算盘你都自己拿着!还有那些绫罗绸缎,你再挑一些可心的出来,我们请吉庆坊的绣娘赶赶工,再给你做十箱衣裳!”
“爹爹,不用了吧……除了嫁衣之外,我已经有整整七十二套四季新衣了……”
“无妨,多多益善!这些衣料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嘛,哈哈!”
“唔,多了不一定就好吧?……”新妇不都得低眉顺眼地做人么?真的不能太过惹眼啊……
婉媚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未过几日,端王府便派来一位掌事姑姑,专门教导王府的“规矩”和“礼仪”。以婉媚为主,但银屏、荷衣、陪房兴庆夫妇要学的也很多。
这位姑姑名唤“清霜”,年约四十五六,面貌孤寒,一看便是个性情冷肃、不爱多话的。
婉媚打点出最好的仪态,表情平静、目不斜视地走到她面前,行了一个面见长辈之礼。清霜端坐在教席上,整整一炷香之后才请她起身。
“委屈大小姐了!在王府,最重要的便是尊卑位序。大小姐虽有礼仪基础,但还请拿出十倍的精神来,学习接下来的功课!”清霜淡漠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分暖意。
“是!多谢姑姑教诲!”婉媚恭谨应道。
课程一直持续了一个来月,包括如何走路、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言谈、甚至如何微笑,以及用餐、着装、陈设、出行、赴宴、朝拜、馈赠等的种种规制。
相处下来,婉媚渐渐发现,这位清霜姑姑面上刻板,一丝不苟,心地却是极和善的。自己一直待之以诚、事之以礼,她的态度便和缓了许多,也主动言明了身份。原来她曾是宫中的大宫女,后来被指派给端王府,做了应大人的掌院姑姑。
因有纯元丹的滋养,婉媚记得很快,也练得很熟,举手投足渐渐优雅无比,俨然一位天生的贵女。
清霜的眼中微有几分满意,“如今课程结束,大小姐已然学得动作规范、眉目柔顺,但老身仍有一言相告!”
婉媚忙道:“还望姑姑不吝赐教,媚儿感激不尽!”
清霜道:“老身不敢!大小姐近日熟读《女四书》,不知有何心得?”
《女四书》即《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乃是大胤王朝上层女子的必读书目,婉媚幼时便倒背如流。听了清霜这一问,她越发恭谨道:“媚儿愚见,请姑姑指点!《女四书》者,女子立身之本,概言谨慎修身、勤俭持家、供养祭祀、睦亲慈幼、相夫教子、侍奉翁姑!”
清霜颔首,“大小姐说得不错!但不知当以何者为首?”
婉媚头皮发硬,“这……自然是相夫教子吧?”
清霜摇摇头,语气严肃而沉重,“错了!在王府,‘侍奉翁姑’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婉媚心中一惊!那就是说,不管她和应大人相处得如何,有没有孩子,都要先过了端王爷、端王妃、田侧妃这一关?
清霜轻叹一声,“大小姐,不瞒你说,这份教养的差事,王妃原本安排了别人……大公子和郡主费了不少的功夫,才使得王妃收回成命,换成了老身!”
啊,难道说自己还未进门,端王妃便有意敲打自己了?婉媚心生警醒,急忙重新施礼道:“姑姑既有应大人和郡主之命,诸般事宜,还请别无顾忌,如实相告!”
清霜面色惆怅,“老身出府多日,也才刚刚知道,王府又生了一桩变故……王妃想给大公子另娶两房侍妾,赶在你们大婚之前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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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伤情
据清霜所说,应啸天十八岁便进了军中,这五年来极少回京,是以端王爷和端王妃一直不好给他安排婚事。
但是晋阳郡主应千蕊自小便对他有了情意,这几年更是常在佟贵妃和端王妃跟前走动……还有左相家的那位姜敏君小姐,那是连皇后娘娘也赞不绝口的人,听说也还在痴痴地等着他……
今夏应啸天刚一回京,便成为康王府和左相府争抢之对象。可惜还没几天,他便被婉媚的绣球砸中,在端王爷的欣然应允之下,他的婚事就此尘埃落定……两家为此闹了个沸反盈天,为求清净,他只得常驻京郊左营,甚少在王府露面……僵持了许久,端王妃竟以嫡母之威,给他另找了两房侍妾,还都是小官家的女儿。他推说不必,但端王妃却说“无妨,多个人在房里放着,也好多一份体贴”……
婉媚听得心中透凉。她这才明白,原来应大人之所以选择商户出身的自己,其实是为了避开朝中的纷争。而他派了心腹之人前来提点自己,也还算有几分仁义……
只是自己从前的想法太过天真!这几个月里,她时时庆幸着自己终于能够嫁出去,不必再遭人冷语,对九泉之下的娘亲也有了交代。偶遇丹阳郡主之后,她知道应大人心里没人,不免又生出几分希冀,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着,或许能跟他举案齐眉,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而今才知道,现实是如此残酷的!王府里还有一个身份尊贵的王妃呢,连应大人都拿她无法,自己更不知如何应对!
送别清霜,婉媚对着树枝上蹦蹦跳跳的鸟儿发起了呆。一入侯门深似海,还遇上一个对自己早有成见的婆母,将来的日子可想而知吧……
可惜银屏、荷衣还不懂得这些,她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荷衣,你看我记得对不对?王府人员品级:长史一名,大管家一名,执事二名,典仪、典膳、司库、司房、司匠、司牧各二名。头等护卫六名,二等护卫六名,三等护卫八名,亲兵若干。书房、茶房随侍各四名,家庙、庄园、厨房、花园、更房、马圈管领各若干,杂工、散差又若干……”
“呵呵,银屏你记得不错!可这些人都在王府外院,跟我们将来关系不大!”
“嗯嗯,知道啦!内院嘛,也还有执事姑姑二名、司务姑姑若干,每个院子还有掌院姑姑一名、一等使女二名、二等使女、粗使使女各若干,对么荷衣?”
“呵呵,小妮子果然用心,说得分毫不差!”
“唉呀,坏丫头只顾着说我,难道你不用心?……”
婉媚听着这无忧无虑的玩闹之声,嘴角弯起了一个微笑。“银屏,荷衣,进来帮我更衣吧!”
“是,小姐!”两个绿衣丫鬟面带欢喜,规规矩矩地走了进来。
因要逛街,婉媚今日妆扮得十分素雅。苏老爷原是坚决不许她出门的,她求了多次,他才松口,因为这或许是她出阁之前,最后一次自由出行了……
“小姐越发爱穿秋香色的衣裙了,这云雁绣得真真别致!”荷衣抚衣笑道。
“嗯,入秋了,穿得应景些吧。”婉媚微笑着应了一句。秋香色挑人,而她胜在肌肤白腻。但也许更因为,这是一个有故事的颜色……
苏老爷虽然口头应允,实则内心不安。他让婉媚去尚玉斋所在的平安里游逛,又命李兴隆等人随行护卫,不容半点差池。
平安里是京城有名的坊市,富商云集,秩序井然,不比寻常的市井小巷。街面干净宽阔,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百业俱全。时有那伶俐的青衣伙计,站在门首招揽顾客,“客官好!客官请进!”
婉媚逛得兴致勃勃,银屏、荷衣也是一脸雀跃。主仆三人脚下不停,在各家店面进进出出,一会儿看看绸缎、脂粉,一会儿看看瓷器、字画,“试这个”,“要那个”,很快便买了一大堆新奇漂亮的物事。李兴隆等人摇着头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小姐,你给奴婢们置办了这么多衣裳首饰,又给老爷和柳姨娘都准备了小礼物,连徐妈妈和兴庆嫂子等人也都有份,逛了这半日,也该累了吧?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荷衣体贴地提议。
“好啊,前面有家‘仙客来’,槛联写的是……‘座畔花香留客饮,壶中茶浪拟松涛’,倒也清雅,便在那里坐会儿吧!”婉媚笑指前方的一家茶馆。逛街是个体力活,她确实也腿酸了!
“嗳!”李兴隆等人简直如获大赦。说实话,这陪女人逛街,可比打架难多了!
一行人上了茶馆二楼,要了两张临街的桌子,男女各坐一桌,也不好分主仆尊卑。又点了若干茶果,闻着满室的茶香,总算缓过了精神。
婉媚主仆自从学了规矩礼仪,无论坐卧行走,皆有一种宁静优雅之态,此时慢悠悠地饮茶,如坐松风月下,引得不少茶客注目。
“小姐,这君山银针滋味甜爽,香气清高,真是好茶!”银屏笑吟吟地赞道。
“嗯。”婉媚微笑颔首。这茶其实不错,但比起应大人送来的明前龙井,自然远远不如……那茶甚是稀罕,要七八万枚芽头才能炒出一斤,自己喝着喝着便迷上了。
如果王府不是一只华美的牢笼,她愿意仰仗应大人的恩泽,就这样优哉游哉地过一生。可是……唉!
她幽幽地悼念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闺阁岁月,悠远的目光却落在楼下的一辆油壁香车上。
车帘轻卷,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素手。车前的黑衣男子翻身下马,恰在这时转过身来,伸手扶住了车里的女子……
婉媚心口剧跳,慌忙别开了脸。怎么又是他,仇诺!
临桌的茶客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人出言议论道:“唉呀,这不是倚香园的翩翩姑娘吗?这大白天的,她怎么来了?”
“呵呵,兄台还不知道吧!这翩翩姑娘呀,前儿个已经从良啦!”
“哦?这可怎么说?难道有人帮她赎身了?”
这些话落进耳里,婉媚忍不住转头去看……仇诺和那翩翩姑娘已经进了茶馆,婉媚只看到仇诺的右手护在那女子的右肩上,那女子拖曳着嫣红的软烟罗裙,裙摆软长,说不尽的风情旖旎。
“嗨,帮翩翩姑娘赎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相好!独狼山的匪首仇诺!不过他如今招安了,还封了个从五品归德郎将!虽是有名无实的闲职,毕竟是有俸禄的,好过在刀口上讨生活……这些,你们可都听说了吧?”
……
老相好?招安?归德郎将?婉媚执杯的手微微晃了晃。
“不会吧?他们盘踞独狼山多年,一向作恶多端,哪里这么容易招安了?”
“嗐,那都是谣言、误传,信不得的!其实他们不是什么山贼,而是镇守北疆的边关将士!当年险遭奸臣所害,不得已逃到了独狼山,落草为寇!这些年虽也打家劫舍,但劫的都是些不义之财,尽散给穷苦之人!至于人命大案,却是从未犯过的!如今有人找来人证物证,帮他们洗刷冤屈,又有百姓联名请愿,请圣上网开一面,圣上素来宽仁为怀,他们便顺顺利利地招安了!”
原来如此!看来仇诺那夜说什么“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并非虚言……可是他还是太坏了,竟拿自己写下的诗句来取笑!“天shang人间两渺茫,不知谁识杜兰香”,那杜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