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个狠毒小子的坏心眼还是被他看穿了。
他正想着,肖清玉接着安排道:“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泊涯,你也跟他一起守夜去。”
──啊?
“肖师……”
肖清玉温柔的目光扫了过来,慕容泊涯即刻便收了声。
8 寸长尺短
黄翎羽是为何许人也?
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会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他常常在背地里操作着一些事情。因为他总是在事发之前就已经偷偷溜走,又或者是半张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呆着,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曾在被誉为大学里第二阴险的历史学院里混了四年。(第一阴险的──自然是政治学院)
虽然他的专业是文物学,但依旧要学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
中国历史是什么?简而言之,就是一部人与人斗,内斗内讧,不斗不爽,百斗不厌,千变万化的斗,往死里非斗不可的历史。
既然是从这种历史中熬出来的孩子,心地里还能纯良到哪里去。尤其是自他毕业论文选取了《论历代奸臣生存之道与当朝文化变迁之关系》以后,人生观世界观已经变得常人无法理解。(历史学院的毕业论文可以随便选取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比如文物专业的可以选历史专业、考古专业、历史地理专业的论题,实习和见习可以去博物馆、拍卖行、考古工地、学校。──不过毕业后找工作很没前途,一般是非人类干的工作。)
由于后天教养的关系,黄翎羽心地已经不算纯良,何况早先在法医科时,听惯了这样那样的害人手段。
江北典帮这群乌合之众,偏偏要仗势欺人逼迫提息。黄翎羽临死前还曾吃过方便面协会联合涨价的大亏,生平极其痛恨垄断行为,所以哪里能就这么便宜了这群人。
其实慕容泊涯当日的猜测虽然与事实相距不远,可惜还是有些出入。为了用上这些漂亮的水仙,黄翎羽还费了一番功夫。
由于怀戈城近水,湿气较重,怀戈人爱吃大蒜祛湿是远近都知道的。黄翎羽早在看到养在后院的水仙就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了。只是水仙鳞茎外形虽像蒜,实际上剖开却是洋葱的样子,一点也骗不了人。他干脆就用这些毒物泡了大蒜,末了到菜场趁着几个采买伙计蹲在地上和卖菜人讲价时,对着搁在一旁的菜筐子“偷天换日”。
当然了,为更有效地毒害全人类起见,还又丢了两块感染了肉毒杆菌的腊肉进去。
说起来,这肉毒杆菌的苦他是吃过的,以前刚刚开始考古实习时常识匮乏,将一些熟肉闷在罐子里,第二天才吃。这下可好,上吐下泻。听医生说才知道,在无氧环境中,熟肉制品很容易滋生肉毒杆菌。这下可好,吃一堑不但可以长一智,还可以学以致用害人不倦。
经此一事,城南城北两家当铺忙乱得鸡飞狗跳,江北典帮那个牛眼大汉肿这个脑袋上吐下泻高烧不止的被帮众抬走了──领导嘛,当然肉是可以吃得很多的,症状自然也就更明显了。
据说那件闹剧之后半个月内,怀戈城药店里止腹痛去食毒的药物卖得精光,每一来货立刻就被买走,连上架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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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怀戈当早已恢复了平常的日子。
当然,平静中亦有不平静。
一大下午,日头还刺眼得慌,黄翎羽便被个土财主带了出去。据说这个土财主迷上了赌坊的荷官,在那儿散尽千金,近来手头颇紧。
当然黄翎羽是不会喜欢去打听这些八卦的,不过由于土财主到怀戈当来典地,首柜房有意让他多独自往外跑跑,好培养一下这个接班人,便让他跟着出去看那块地和地契所记是否相符。
可是近暮,黄翎羽还没回来。肖清玉算算时候,再这么下去,城门就该关了。又是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谆谆教诲,要让慕容泊涯到城东门外等着,好带黄翎羽回城。
“师父?”慕容泊涯临走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老想把我和他凑在一起?”
“因为……”肖清玉正要说出,眼神忽闪,又把话收了回去,“不用为师说清楚,你自己也能明白的。”
“是吗?”慕容泊涯见师父不愿说,也不再问,走了。
肖清玉看着徒儿离去的背影。其实原因很简单,慕容泊涯所欠缺的,正是黄翎羽擅长的,而黄翎羽欠缺的,正是慕容泊涯擅长的。然而两人最擅长的却又出奇的一致。
黄翎羽喜欢装蒜──明明做了,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弄得远近都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爱就爱睡觉的胡涂蛋。
慕容泊涯喜欢装葱──明摆着是个做大事的人,偏偏还装得多无辜纯情人似的,还骗得整个怀戈当的人都以为他老实孝顺。
不管装蒜还是装葱,这两人,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他这个当师父的也知道徒弟在朝中是危险不断,也会挂心。别看慕容泊涯现在在师尊面前是这么胡闹,其实暗地里严谨着呢,远在千里还给洛平京的长兄设下这样那样的套子。很难想象当他真正回到洛平京,又会是怎生一副模样。
不过,担心也要有担心的技巧,就让这两个小家伙慢慢磨吧。说不定过两年就可以看到一场“狼”“狈”为奸的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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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戈城历任城守历来坚守坚壁清野的原则,故而护城河外一圈土地上,树木全都拦腰砍断,就连道路都集而不散,看上去空旷一片。
城东门外仅有的一条大道被车轮、牲畜和行人压得平平整整,一直向远处的平缓的丘陵和青绿连绵的麦田延伸了出去。
要进城的路人行色匆匆,更显得抱膝坐在泥土道旁的慕容泊涯百无聊赖。
然而黄翎羽还是没有回来。
天色渐黑,深紫色的云彩在怀戈城的背后也渐渐地暗淡,将这个庞然大物的形影衬得漆黑威压。
关城的锺声终于敲响,紧接着就是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慕容泊涯往回一看,吊桥慢慢地被绞起,城门关上了。
他起身向四周一看,光秃秃一片。一两队来不及进城的人马唉声叹气地停了下来,在护城河外支起帐篷,忙活着张罗柴草准备燃起篝火。从车上下来两三个年轻女子都好奇地向他这名孤身客打量过来。
慕容泊涯知道天色暗沈,那些女子应不至于看清自己,便也没有伪装上友善的笑意。
大小在那种地方长大,也学会了尔虞我诈,于是只有在别人注意不到的时候,才能安心收起一身的伪饰。所以虽然不带笑,甚至面色有些冷硬,心中却是惬意轻松的。
暮风吹来,微凉。
他的目光扫向道路指向的方向,是与日常所现不相一致的锐利。
──黄翎羽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
他开始习惯性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启步向东边行去。
刚开始只是常人的步速,在远离那些露宿者的视线后,就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9 夜声萧杀
路上再没有行人,都已经找地方露宿,又或者回家好眠。慕容泊涯往前行出五六里地,才看见了人。
其时天已经全黑,新月当空,繁星密布。他看得清楚,两旁的麦穗已经结青,半人多高的耸着,麦浪平缓起伏,只剩下中间的泥土道路平坦宽阔,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行来,正是黄翎羽。
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散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结果什么事都没有,简直是哭笑不得,发作不得。而且对上晃翎羽这种慵懒性子的混小子,他再发怒也没用,如同打在棉花上,根本无处着力。逼急了,那小子还会狗急跳墙,什么掏阴挖目的都整得出来。
慕容泊涯就地坐了下来,抱着膝等黄翎羽自己走近,仰着头看星星看月亮。飒飒的风声中,听得到来人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哪地方言的小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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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黄翎羽今日下午不但没有危险,反而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来典地契的土财主,为了能让他帮忙多换一点活钱,特地摆了宴席留了他。
话又说回来,前世那个邓大姐说黄翎羽是个完完全全的怪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比如拿请客送礼这种事情来说吧,黄翎羽一向来者不拒,他对外声称自己本不是党员,当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要保持清正廉洁。
其实呢,他自成一套理论。
想当年,宋教仁先生一生反对帝制,可是面对要改元称帝的袁世凯送来的巨额贿赂金时,他不但没有义正词严地坚拒,反而是二话不说地收下。
于是有人便以为宋教仁也是个贪财好权的无耻小人,但是黄翎羽一点儿也不这么想。
想深一些就知道,袁世凯当时之所以送来这么些大洋,是想让宋先生停止宣传民主主义,也支持他称帝。然而宋教仁收下后,不但没有停止宣传,反而变本加厉。他用这些贿赂金往返全国各地,用这些贿赂金租用场地,举行更大规模的演讲会,说尽了袁世凯的坏话,可把袁世凯给气得半死。
由此,黄翎羽得出了一个无人知是由何种理由才能衍生出的结论──他要以宋教仁先生为榜样,好好学习收贿赂,天天向上不认账。
只可惜,他是有心要与土财主耗下去。那土财主更是上了瘾头,非要找了家中美婢陪睡。搞得黄翎羽终于受不了地设计离开,打定主意就算露宿城外,也不要与女人成晚的共处一室。
黄翎羽提着土财主送的一坛北地出产的烧刀子,一路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儿,摸摸索索地往怀戈城池的方向走。
他没修习武功,视力虽好,终究不适于在夜里视物。在光污染遍地的前世,夜晚的云层都被染得混混的脏红,就算没有月亮,也不愁看不见道路。
而现在这个世界里,夜空中即使有云,也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天空,哪里是云层。虽有满天的繁星,终究光芒有限,照亮不了人间。
好在他就算夜视力有限,也终于及时发现了慕容泊涯的所在,停下了脚步。否则再踏前两三步,就该踩着慕容泊涯的脚了。
慕容泊涯仰头看着黄翎羽,见他脸上有着些微的深色晕染,应是醉酒的陀红。
黄翎羽低头看着慕容泊涯所在的地方,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轮廓。但是他就是能认出这个轮廓是谁。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对视。
良久,黄翎羽仰天长吁了一口酒气,向旁边走了两步,坐到了慕容泊涯身边。
清风不断的吹过,带来麦穗的清香和泥土腐殖质的味道。隔了很远才会有一棵树,树上的夏蝉不停地闹,声音像是在刮钢板。身边的土地里就有蛐蛐儿,发出浅浅弱弱的悦耳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夜里,很安静,很舒适。连带着,也让人很懒惰,不想说话,不想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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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翎羽坐得神情呆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单纯的醉酒了的发呆。然后渐渐开始一下一下的啄米,想要睡着又撑着不睡的样子。
慕容泊涯一动不动,阖目静坐,左手却扶上了附在右臂的袖里剑。
一人,两人……他默默数着。如果没有听错,正向他俩所坐处接近的有六人,这是来自前后左右的包抄。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在怀戈城被袭击。看来那些人终于掌握到了他的行踪。也许怀戈当也会因他的缘故被那些人盯上。
黄翎羽的呼吸在耳旁细细微微,均匀和缓的持续。被人追杀袭击的事情自记事以来从来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如此的情势。从前群战之时,身边都有足以独挡一面的朋友或属下,而今日不但没有援助,还有个武学白丁要护住。
心中暗恨。
黄翎羽虽然力量耐力都不差,但这也仅是以常人水平而言。在这些杀手面前,再有力量有耐力的常人,也逃不过他们的狙杀。
如果要保全两人活着回城,为今之计,只有──拼死一战。
他迅速地判断着,终究决定不事先提醒黄翎羽有人靠近。他和黄翎羽相识不深,也不知道面对这种危险,会否做出于他两人不利的举动。
比如说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如此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直到──
暗淡的银光自慕容泊涯袖中现出。
黄翎羽忽然觉得身侧一股大力推来,将他推飞倒在丈许外湿软的田土里。当——
金铁交击之声忽然之间响彻了麦田夜空,余音幽幽不绝,犹如荒野中飘忽不定的鬼火,忽如其来地燃起,而后渐渐湮灭。
黄翎羽这才惊醒过来,黑暗中只觉得阴风阵阵。
他这身体耳力虽好,视力却比常人要差,在这样没有一丁点灯火的田地里,纵使有繁星照耀,他也只觉几乎睁目如盲。五步之外,分辨不出一条人影。
与第一声响隔了许久,又是一声金铁交击。兵刃撞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黄翎羽终于找到了慕容泊涯的所在。火花转瞬即消,又陷入了夜的寂静之中。
近处的蟋蟀都停止了吵闹,只有远处的夜蝉还在发出声音。
黄翎羽只觉得空气中似乎被加了威压,连自己的皮肤都凝重地紧绷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并不等于他什么都不知道。
——被人围攻了,而且慕容泊涯肯定早已发觉。
他可以凭第一下的声响,肯定那一击的速度极快,快到如果没有全神以待,这个时候的他或慕容泊涯中定会有一个已身首异处。
慕容泊涯的确早已察觉,难得的是他没有只顾自己逃逸,而把黄翎羽抛下不管。别看这群人目下暂时没对黄翎羽做什么,这只是因为发现慕容泊涯难缠,一时还分不出人手去灭口。
又是一击。还不待声音完全消散,当当当连续三下交击在不同方向亮起火花,紧接着,当当之声便是连绵不断地持续了下去。力道虽然不再刚猛如最初一击,却犹如没有尽头一般。
黄翎羽默默听着风声。与刚才不同,来人迅速移动,衣服被空气的漩涡拉扯,搅乱了风的声音。
如果慕容泊涯不管他,现在早就可以逃远了。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武功是一件很吃亏的事情。但是要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承别人的情,尤其还是个关系暧昧不明的别人的情……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现在首先最必要做的事,当然是一致对外。
10 荒风焰起
慕容泊涯的情形可以说是危如累卵,他现在能和这六个人暂时平手,只是因为对方对他似有忌惮,只想着要先消磨他的体力再一举诛杀。
一旦被他们发现他身有不适,那就万事休矣。
游斗了一刻时分,慕容泊涯渐感不济。也多亏了这些人并无配合,他才往往得以在危急之时借力打力脱出困境。然而纵使他竭力隐瞒,也渐被那帮人发觉了他的不对劲。
正在众人纠斗不休时,斜近的麦田里一阵呼啦啦的耸动,正是适才黄翎羽摔落的地方。
慕容泊涯立时暗叫不好,若是黄翎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这些黑衣人不会立刻就去取他性命。介于此时,他也已不及仔细思索对策,旋身让过一枚袖箭,贴臂让过一柄长剑。
轻微的入肉声响起,他没能躲过第三个人的短枪。
他却好似没感觉到疼痛似的,紧紧夹着短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