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黄翎羽那一双望向他的眼睛,如此空洞虚无,大概小黄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不论如何,一定要尽快让黄翎羽说出书册上的内容,就算是强逼也要让他说出来。否则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洞口近在眼前,太阳离西边地平线只剩下丁点距离,天边满是晚霞的红晕。
忽然明亮的光线让慕容泊涯有些怔忡,他竟然在洞里呆了这么久。
黄翎羽刚才的情绪是如此激烈,也许前世时真的是曾对阎非璜动手了也说不一定。也许只有如此激烈的爱恨纠缠,才能将他也带到这边的世界。
如果黄翎羽真的曾做过对不起阎非璜的事,要像他提议的一样,报仇?雪恨吗
慕容泊涯熄灭了油灯,将残油倒回油罐,然后把油灯放回老地方。这期间,种种困惑和疑问在不安地动荡翻腾,这其中有对阎非璜的敬爱,有对黄翎羽的愤慨,但是反覆来回之后,黄翎羽那不能让人忘怀的存在感占据了上风。
阎非璜还没离开他时,曾经反覆地吟唱短短一句诗。那个人曾告诉他,有一个慕容泊涯不认识的人、有一个不在这个世界的人,就像比蚕丝还细的雨丝一样,能在不知不觉中触动人心。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现在慕容泊涯又想起了这样的诗句。
比牛毛还细的雨丝,刚开始只是轻轻扬扬地洒落在身上,似乎连一层衣物都不能沾湿。但是渐渐的,泥土变成了深润的颜色,淡绿的草芽从上一年枯黄的草里萌发,风中盈满了潮湿却轻盈的气息。
在真正认识黄翎羽之前,阎非璜所说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虚影,但是现在,黄翎羽对他而言已经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同伴、朋友,甚至还有着别样的意义。
他记起来,阎非璜一点不曾流露出憎恨、厌恶之类的情绪,豪爽地将酒喝到最后,也遣不走浓稠入骨的思念和无奈。是了,纵算黄翎羽曾对不起阎非璜,但这是那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能对此作出报复的,并非他慕容泊涯。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放着这样的黄翎羽不管。
洞门内有关门的机关,在确认入口关闭之后,慕容泊涯大步追下山去。
然而不论他找到哪里,不论是在山脚还是重新回到山上,甚至将周围方圆数里的迷阵都转了个遍,都没有发现他要找到的人。只在山外丛林里通往迷阵生门的方位上,发现了杂乱的足迹。
而黄翎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五十八章 鬼火挡道
黄翎羽摸索着走出洞口时,尚未天亮。正是一日最寒冷的时候,冷风刺骨的冰凉。
前日自秦淮楼上脱逃时,他的外衣脱在慕容炽焰居住的雅阁上,慕容泊涯怕他冻着,还到大户人家里偷了一件皮袄出来。他现在正被这件皮袄紧紧包着。然而一阵阵的夜风在半山腰上刮过,还是立即禁不住地哆嗦起来,但竟也没觉得难受,摸着路一步步捱着寒走下山。
这年代人口稀少,大都聚居在有城墙栅栏保护的城池或村屯里,野地中是山猫野狼狍子的天下。那些呜咽一般的叫声远远近近,猫头鹰啼哭一般声音甚至就在头顶两三米的地方。黄翎羽也不觉得如何可怖,甚至还想着,怎么不来几头野狼,干脆就一了百了也强过如今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他忽然咬着唇笑了起来。他是想起一个问题,想起阎非璜死得还真冤。那个人只是挖坑挖得累了渴了。原本阎非璜那对生活条件大大咧咧的样子,喝几口雨水也未尝不可,偏偏就是看到了他的水壶。因为是他的,两人之间也常常共用餐具,大概就是出于这样一种很简单的生活习惯,阎非璜想也没想,开了盖子就喝。
这样的死法,真是太没价值。
那个人到这边世界的几十年里,一直在对前世的追忆中徘徊。刚开始是寻找,因为以为黄翎羽先自己一步而死,也应当先自己一步而来。然而找了数十年,没有任何音讯和迹象;于是他又将希望寄托于未来,抱持着也许黄翎羽在以后会到来的期待,但是也落空了。
这样的人生,实在太没意义。
黄翎羽捧腹大笑,笑着笑着,没了声音,两行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要对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就算是迟来的惩罚,是他逃避了三年多的悔罪。人生最大的痛楚并非来自于肉体上的创伤或伤残,而是来自于内心的悔愧与空寂,因为人心大都被埋藏得太深,没有什么手段能治疗平复。
直至走到山下,入了平地的丛林,还是没有什么生猛禽兽来找他麻烦,天濛濛地亮了。
黄翎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慢慢停下脚步。因为眼前没有道路的丛林中,出现了一行本不该出现于此处的人。
慕容炽焰站在一棵三人环抱的小叶桉树下,白衣曳地,黑发披肩过膝。他的身旁,是一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后面有五六名白衣侍从,中间押着一个满身狼狈的中年男子。
黄翎羽忽然想起慕容泊涯曾说过秦淮楼主被软禁的话。兼且附近地界能在这片乱林里带路的人也就只有那个秦挽风,只稍一想就知道了那个满身狼狈的男子大概就是秦挽风的情人。
想起自己刚才浑浑噩噩,九成是忘了关上洞口护门。虽然山上也有迷阵,但是在秦挽风的带路下,再多的迷阵也是白搭。正在烦恼,看见秦挽风对他猛力地眨眼睛。
黄翎羽心下一松,暗自想笑。秦挽风大名是如雷贯耳,常听人言,这位男子年过不惑,经营扬州城最是有名的秦淮楼,却始终保持超然态度,仪态端方。现下却对他大眨眼睛,真是有些破坏形象。
但他接着又想到,大概秦挽风是对他小小眨眼过了的,不过凭自己这眼力看得真切才怪。那边见他没表示,这才急伤了肝肠,宁愿自毁形象也要和他取得共识。
想来是山上的迷阵有怪异,秦挽风原本只要故意带他们绕来绕去,骗得他们相信慕容泊涯已经离开,这群人也不可能翻遍这么大片地的一草一木。
黄翎羽因而对慕容炽焰笑道:“慕容泊涯把我丢在这,自己跑了。”
慕容炽焰神情诡异地走上前来,绕着他走了两圈,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低头在他脖子上嗅嗅。再度面对黄翎羽时,很确定地说道:“林习风就是你。”
黄翎羽无所谓地对他耸肩,算是承认了。
慕容炽焰忽然起脚,一脚踢在黄翎羽胸口上。巨大的压力迫得他瞬间喘不上气来,紧接着连背后也是阵脊椎几与断折的剧痛,原来是撞上了一棵碗口粗的树干。
黄翎羽靠着树软软地滑落下来。他窒息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过了好久才透过气,昏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原本美貌,此时却充满浓重的怒气的面孔。
“你当我是傻的还是疯的?说着什么屁话?”慕容炽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声音里满是威胁和不悦,“他从来不会丢下人自己跑。除了对我之外,他从来不会丢下人自己跑!”
慕容炽焰的反应,是秦挽风绝想不到的,黄翎羽却早猜到了六七分。这个人遇到和泊涯有关的事情,十件中有六七件是要发疯。慕容炽焰身后那几个白衣侍从动也不动,更别提有人出来阻止自家皇子犯疯了。
慕容炽焰见他半天没动静,踏了一只脚踩在他胸口上,恶狠狠问道:“说,他究竟在哪里?”
“他既然能弃你不顾,自然也能对别人这么做。”黄翎羽叹了口气,“谁叫我杀过他最喜欢的人呢?”
“你是说阎非璜?”
黄翎羽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笑,算是默认了这个问题。
慕容炽焰半晌没有回音,略侧头恶狠狠盯他,黄翎羽刚开始还能回敬他顽抗不服的目光。但是终于熬不住胸口的压迫和背部的剧痛,刚清明不久的视野又渐渐昏暗下去。
卡嚓一声,那棵备受摧残的树木终于断折,弱弱无力地倾倒在地。
一柱香过去,黄翎羽始终没有动弹,慕容炽焰放开脚时,他慢慢地斜倒下来。
“扛上他,继续走。”慕容炽焰道。
一名白衣侍从从后面上前,扛布袋一般将黄翎羽扛上肩膀。另一边的人用鞭子给了秦挽风的情人狠狠一下,秦挽风有些怨恶地回头瞪视了一眼,仍然是不得不开始带路。
然而,在林子中心的那处破烂溜丢的房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房屋内的壁橱倾倒,露出壁橱后的一个方洞。半尺见方的小洞中,空空如也,可见已经有人先行到此将其中物件取出。
即使上到屋后矮山,那小道兽道层层套层层,视线中云雾缭绕。绕遍了整座山,总觉得到哪里景色都一样,别说个洞穴,就连足印都没见半个。
慕容炽焰刚才听了黄翎羽的话,心中其实是信了四五分,现在搜索多时也是一无所获,终于全信了。
他咬紧银牙,恨声道:“都回去。”
第五十九章 白发魔女
黄翎羽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是在睡梦中。但是胸腔的疼痛是如此真实,仿佛回到那一年,他从山坡上摔落谷底。断了几根肋骨,只能直挺挺躺在冰凉的泥地中,仰望被密密层层的植被覆盖了的天空。
朦胧的天影中,有一个身影在吊索上逐渐接近,那个人呼叫着他的名字,那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但是很快的,一切知觉离他越来越远,看不到了,也听不见了。
这是黄翎羽曾经以为已经逃离的过去。然而事实证明了,逃离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凡是创伤,只要把它掩盖起来不闻不问,甚至还当创口完好一样来对待,十之八九是会发炎生疮。
所以,只有将它重新翻出来,不论怎样腐烂发霉也好,翻出来,晒晒太阳,或许就会好了。
他早该对那件事有所交待,虽然于他而言迟了三年,于阎非璜而言迟了数十年,但是这不单是为了阎非璜,也是为了他自己。
然后,他终于清醒过来,身上酸痛异常,也乏力异常。过了片刻,他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床架上,上面铺着简单的褥垫,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空气是冰一样的冷。
比扬州的气候要干燥得许多,如此干燥的气候竟然还会觉得很冷,看来是在昏睡的时间中被转移到较北的地方了。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黄翎羽轻轻动了动,胸口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肋间肌也肿胀异常。他放弃了起身的努力。
这是一处牢房,三面围墙一面围栏。虽然有床,但的确是牢房,一处竟然会准备床褥、点着油灯的牢房。小小的窗嵌满铁条,开在牢房靠顶的墙上,正对着外面的一丛植物。因为已经是黑夜,只从能依靠牢房内丁点的灯光看出外面大致是没有什么可有助牢狱生活的物件。
铁栏外的地面上,除了风声一丝声音也无,就连牢狱内的走廊里,也是根本没什么动静,但是黄翎羽也知道,慕容炽焰手下那些白衣侍卫,个个是走路不带声,杀人不眨眼。
确定了自己的处境,他闭上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动。
会变成这样是他自己的失误,竟然会无防备到与慕容炽焰正面遭遇,进而还被抓了回来--其实一开始就应当谨慎防备着出林的,因为遇到慕容炽焰,遭遇就等于被抓。
然而比起这一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境还没恢复,懒懒的一点不想动弹。什么都不想做,也没有想着要逃跑。他的时间就这么凝滞下来。
梦魇虽然悚人,但是一旦睡醒就了无痕迹;而真正可怕的是,醒来后还有数不尽的追忆。
如果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来停止他脑中的思考该多好。
壁洞里搁着的灯烧干了灯油,豆大的火苗晃荡了几下,悠悠熄灭,然后空气里混杂了更加浓郁的动物油脂的味道。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然后是有人下跪的衣服响动。
如此听来,离他所在,大约向右二十五六米左右,就是通往地上的门口。在明处的守卫有四个,暗处的待沽。
来人动作很轻,完全不闻足音。但是等到再次听到响动时,已经有人用钥匙打开铁栏和铁块组成的牢门。
黄翎羽睁开眼,看到牢门外晃荡的火把光中,两个人依次走了进来。后面一个正是慕容炽焰,前面一个女子曾在逃离洛平京时有一面之缘,满头白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也是锦白长裙,腰间坠一块墨玉璜--传说中,杀了阎非璜的另一个人。还真是,可悲的女人。
两个杀害了同一个人的凶手凑在了一起,是天意还是偶然?
立刻就有下人赶了进来,将壁洞里的油灯填满了油,重新点燃。
“听说你能看得懂那些扭来扭去的符号?”莫灿的声音颇为沙哑,像是长年累月哭哑了的一样。慕容炽焰跟在莫灿后面低垂着头不吭声,倒像刚受了教训似的。
黄翎羽无所畏惧地打量着这两人,明白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身边的同伴,没有。
逃脱的手段,待沽。
身体状况……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看看牢门,上锁的地方被一层宽大的钢板挡着,从牢房内部根本碰不到锁孔。撬锁?谈何容易。
更何况,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最优先考虑的已经不是自身的安逸了。
莫灿用冰锥一样的眼光左右扫视着躺在床上半睁眼睛回视的人,等着他的回答。然而不论怎么等,黄翎羽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睛又慢慢地合了起来。
她冷笑道:“都已经进了我的手中,还想摆什么架子?今天你就算回答也得回答,不想回答也得回答!”
对方仍然没有动静。
莫灿不耐其烦,上前两步,揪着黄翎羽胸口的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莫灿身高和黄翎羽差不多,气力却不是一般地大,而黄翎羽也是一动不动地任其摆布,除了因触痛伤处而显得脸色发白之外。
莫灿将黄翎羽丢回床上,力度之大让床板几欲断折,黄翎羽更是痛得蜷起身子拼尽全力才抗了过去,待放松下来时浑身上下已经是一层薄薄的虚汗。
“灿姨,他身上有伤。”莫荣炽焰说道。
“屁话!”莫灿翻手甩了他两个巴掌,慕容炽焰却只是低着头不再吭声,“你什么时候看上他了?是他杀了阎非璜,这么重大的消息你竟然敢隐瞒不报。”
刚才的一阵剧痛耗尽了黄翎羽身上残余的所有力气,他松弛地趴在床上,听到莫灿甩了炽焰巴掌,也不觉得惊异,倒是对莫灿后来说的话有了一些共鸣。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像莫灿那样将罪过推卸于人,只可惜,他还没有像莫灿那样懂得自欺。
是的,身处何方无关紧要,将要遭遇什么事情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为了维续心境的平衡,为了继续保有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愿望,不对那件事做出彻底的交代是不可能的。
莫灿甩了一卷帛书在床上,帛书上的文字是她自《自怜集》上誊抄下来,而且为防被人强取研究,还故意抄反了几段话。黄翎羽如果能找出抄错的地方,就能证明他的确看得懂。
她命令道:“你若是想安安生生度过下半辈子,就别和我废话,告诉我,你到底能不能译出上面的文字。”
黄翎羽看也不看,伸手一推,将帛书推到了地下,答:“想要我怎么不安生,你随便喂招好了。”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