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舒阳脆脆地应了一声,拉着裴宁走到外间:“裴姨,我帮你铺床…”
“行了,我自己来,”裴宁见她笑得眯了眼,便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去跟你小舅说,让他多歇着点,落下了病根,以后可不好受。待会儿记得把灶上的药喝了…”
“哦,好,”舒阳眉开眼笑地答应,拉着她的手凑上来悄声道:“裴姨…谢谢你…”
虽然裴宁住了下来,舒景悦却也没有闲下来的意思,裴宁才从睡梦里迷糊转醒,就闻到了烧火的味道,先时还有点疑惑,顿了一下才省起自己已经离开了唐家,现在正在舒景悦家里睡着。
想到这一点,舒景悦的病症也就自动跳入脑中,不由蹙了眉,迅速披上衣服出来,果然见他弯着腰在灶头那里坐着,专注地往里头添干草。
“我来吧。”
“不用,”舒景悦挡开她要接过干草的手,头也不回地道:“男人家的事情,你好好的女人插什么手,莫地叫人笑话。”
“哪里就分得那么清楚了,”裴宁习惯了他硬声硬气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地蹲了下来:“在府里我不是也烧了半年火么。”
舒景悦梗了一下,一时没了话,裴宁笑了笑接过手,闲聊道:“我待会儿出去找点差事做,可能晚点回来。”
第二十一章 一灯如豆
一灯如豆 篱笆和炊烟~
关于离开唐家后的事,裴宁也曾考虑过。她原本就没有长久待在唐家的打算,自然会为自己谋算一下“后路”。
古人说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不入流的一种,但她能称得上“精通”的,却也只有这一样。
但为了拿回舒景悦的契纸,她答应了唐洛书三年内绝不经手生意,甚至也不会为任何可能成为唐家对手商行效力。因此原先的计划就有许多不得不改变的地方。
科考举仕?她连这个时代考的是什么都不清楚,作为理工科的学生,对古典文学也从没有下功夫去学过。士子们十年苦读都未必能考中,她若是去考,十之八九是要名落孙山的。
与其去碰这微乎其微的运气,倒不如实际些找个能赚钱的“工作”吧,毕竟她手头银两不多,舒景悦身体又差,眼下哪里都少不了要用钱。坐吃山空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咦?小裴,你又来买书啊?”
“啊?”裴宁原本是有些漫无目的,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才醒过神来,看着对方愣了片刻,喜道:“夏小姐?”
“哎,总算是想起来啦,”那桃花眼的女子笑眯眯地点头道:“今儿要买什么书?我让娘给你算便宜些。”
“不,我不是来买书的,”裴宁在她家的书肆里买过几次书,甚至也有过几次站在店里“白看”的经历,这位小姐与她说过几次话,此时她却是一时没认出来,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她摆了下手:“抱歉,我还有事。。。”
“不买也没事儿啊,既到了门口就进来喝杯茶。”
裴宁本要婉辞,转念却想起一件事,点头改口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夏小姐,你店中可需雇人抄书?”
“自然是要的,雕木版子太费时间,又经常要换新,”夏初妆引她往店里走,一边吩咐店中小丫头上茶,疑道:“怎么问起这个?”
“实不相瞒,我这是要毛遂自荐,”裴宁苦笑道:“不知道夏小姐能不能让我试试看。”
“可以自是可以,不过你不是在唐家小姐身边么,还有空抄书?”下人端了茶水上来,夏初妆做了个礼让的姿势,问道:“你也知道,抄书是个磨人的事,我这里也都是些买不来书的文人才肯干。。。”
“我和唐府的活契到期了,想找份活做,我可以先抄一本拿来你看,要是你满意,就雇了我,如何?”
裴宁笑了笑,这时代还没有活字印刷,雕版印书的成本高昂,大部分书肆是雇佣人手抄的,而且,即使是这些手抄的书也有许多贫寒文人是买不起的,这是她跟夏初妆说过几次话才知道的。而她先前三五本一买的行为在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奢侈”。
“行,”夏初妆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家书肆虽说是她母亲坐镇,但雇个抄书的人这种小事,她自己也就可以决定,再说裴宁还自己许诺了先送样品来给她看:“我拿刚到的书给你,价钱就按惯例来算。”
“那就多谢了,”裴宁也是一口应下,接过她递来的新书,随意翻看了一下就起身告辞了。
她在夏家书肆里闲逛的时候,遇到过来交“成品”的抄书人,抄书赚的钱虽说不多,若是每日里勤快些,用度上节俭些,也大概够日常花销了。
扬州城的构建,有点类似唐朝的长安城,供居住的“坊”和供交易的“市”分开,舒景悦家中肯定不会有笔墨纸砚,裴宁略翻了翻手里的书,往东市挑了笔墨,又裁了纸张,才抱着一堆东西往回走。
舒景悦家的屋子在路后的一条街上很不起眼,不过比起对街和那一排高矮不一的平房或小楼。那一圈篱笆让不大的屋子平添了一点温暖的感觉,似乎院中很快就会升起炊烟,袅袅绕绕地迎回归客。
裴宁推门的时候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放下手上抱着的东西,屈指在门上轻扣。
“来了。。。”
舒阳的声音首先响起来,接着就是一阵小跑的脚步声,舒阳探出头来伸手拉她,裴宁见她一脸古怪的表情,也就顺势低下头来:“怎么了?”
“嘘,爷爷在发火,”舒阳伶俐地把她手上抱着的纸张接过来,轻声道:“我们待在外面,不要到里间去。”
“嗯,”裴宁反手关上门,把东西在桌上摆好,才对上她一脸惊奇,不由好笑地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发什么呆?你小舅呢?”
舒阳仰起脸眨了下眼,才伸手摸了一下那本书,小声道:“裴姨要读书考官吗?”
“不是,”裴宁拍了拍她的脸,把两只细管的笔架在一边,见她还是一脸愣愣的惊叹样,猜想她是没有见过文房四宝,便压低声嘱咐道:“能去帮我倒一碗水来么?”
“哎,好,”大约是知道她救了舒景悦,舒阳对她可以说是恭敬有加,听到她有事让她去做,立刻照办。
裴宁倒了水研磨,摊开纸张裁了书页大小一张,握着她的手写了一个“舒”字,她手上有力,舒阳完全顺着她的力道,因此虽然歪歪扭扭,却还是能瞧得明白。明白那是她的名字后,更是笑得灿烂,转眼看到舒景悦立在帘子边上,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小舅,你看。。。裴姨说这是我的名字。”
他们甥舅说话,裴宁插不上嘴,加上手上正裁着纸,也没有分神去听,等舒景悦走过来才意识到,抬头朝他笑了笑。
“我找了个抄书的活计,”裴宁指了指桌上摊着的东西:“不过东西太杂,可能要占点地方。”
“行,”舒景悦点头,一边已经开始把桌上的其他东西往手里拿:“我来收拾。”
“不、不用,”裴宁连忙拦住他,丢了个眼色给舒阳:“大夫不是让你躺着么?我自己来行了。”
“小舅今天只喝了一次药,”舒阳立刻凑上前来,拉住裴宁的手摇了摇:“还不让我跟爷爷和裴姨说。。。。。。”
“小阳!”
舒景悦瞪了她一眼,把手里东西塞给他,提高了声音吩咐道:“放里屋去,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揍你。”
舒阳被他训惯了,当然知道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皱了皱鼻子就蹬蹬地往里屋去,舒景悦一时无奈,转回脸却正对上裴宁的脸。
裴宁的脸算是相对比较有“古韵”的鹅蛋脸,却配上略有些上挑的眼角,在以前的世界里当然不算什么,在这里却显得有点英气不足。然而舒景悦偏生是怔了一下,一时里就更添了一分尴尬。
“周老爷关照过叫你按时喝药,”裴宁先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低下头迅速地把桌上收拾好,才重新看向他:“我去做饭,家里有什么?”
“啊。。。咳咳、米面都在灶边上,”舒景悦蓦地咳了一声,顺口答了才忙反对:“我来,你做你的事。”
见他站着的样子还不是太吃力,裴宁知道以他的固执争执也没用,只好点了头,不一会儿就听到舒阳进来叫她吃饭。
裴宁原本以为要跟舒父同桌吃饭,想着他那日既不好看的脸色还有点忐忑,谁知桌上竟只有她和舒阳两人,舒阳看她不解,才解释舒父身子不好,不怎么爱下床,舒景悦端进去陪他吃。
“裴姨,待会儿我看你抄书好不好?”
“好啊,”裴宁因为她一脸期待的神色而笑了笑,点头道:“帮我磨墨怎么样?”
时节虽说是往夏天走,天光黑得却还是挺早,裴宁看着天色暗下来后屋里就有点昏昏的感觉,昨天发生的事太多,躺倒床上也是合了眼就睡,今天才觉得屋里有点狭仄,加之昏暗,一时竟有点适应不了。
舒阳点了灯,按她教的磨墨,不时朝她按在手下的纸看几眼。裴宁偶尔看到,也只了然地朝她点点头。
“好了,歇一会儿吧,”裴宁又抄好一章,稍微停了一会儿晾干上面的墨迹,趁着空闲问探头探脑的女孩:“要不早点去睡?”
“你也睡了吗?”
裴宁摇了摇头,见里间并没有点灯,便有意压低了声音,指着砚台里的墨:“写完这些就睡,你困了就先回里屋去。”
“不困,再说小舅肯定也还没睡,”舒阳伸手揉了揉眼睛,明显在强打精神,却不肯回去,轻声道:“小舅说女孩子看着读书写字总比看着他捏针线伺候衣服的好,让我待在你这儿呢。”
“你小舅在做针线?看得清么?”
夜幕里连月色都瞧不见,裴宁朝帘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的确是没有点蜡烛。难道是靠她这边的光么?她只点了一支蜡烛,本身就已经是一灯如豆,透过布帘子到里屋,又该是怎么样的光景?
第二十二章 夜雨暖灯
夜雨蒙蒙 促膝和剪烛~
熄了灯在床上躺下来,果然听得里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伴着模糊不清的低声交谈,裴宁在一片黑沉里眨了眨眼,干涩的感觉慢慢纾解,却并不觉得舒服。
第二日抄了一早书,舒阳围着她转前转后,里屋倒是安静得很,只偶尔听到舒老爹的咳嗽声和舒景悦走动倒水的声音。
到了傍晚,果然见舒景悦抱着两件衣服出来,低声吩咐舒阳送去对街的一户人家。
“我去吧,她这么点个子,说不定连门环都够不着,”裴宁伸手要接,舒景悦却不肯,一边舒阳刚放下碗,立刻跑了过来,接了衣服蹦跳着出门。
“这。。。阿景,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裴宁失笑道:“我住在这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裴宁却偏偏顿了一下,才面有难色地接口道:“本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的。。。”
舒景悦脸上一瞬间闪过惊讶和疑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能是他帮得上的,只问道:“什么事?”
“买回来的纸都还没裁,我应了书肆店家这两天就抄好了送过去,怕是要来不及,想麻烦你帮把手。”
“行,待会我来弄,”
舒景悦很快点头,一边把碗筷收拾了,裴宁顺手帮他熄了火,收拾干净灶台。简单填了肚子,就摆开笔墨抄起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舒景悦已经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果然过来帮她裁起纸张,问清了她要用的纸页大小,便低下头专注地比画起来。
裴宁自问是用惯了纸笔的人,只是以前很少需要她动手裁纸,就算要,也有裁纸刀可用。此刻看舒景悦估量好了大小把纸对叠,一手在桌上按住了纸,一手扯着一根丝线,不时腾出手来抚平纸张的样子,那专注的样子竟让她恍惚有点失神。只在举笔舔墨的间隙里,已经反复看了他几回。
舒景悦浑然未觉,因为丝线不时滑开,有些懊恼地皱紧了眉,想了一会,弯腰将线头一端系在桌角上,复又扯紧了绳子,继续手上的事。这次似乎是顺利了很多,皱着的眉头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裴宁抬手往砚台里添了水,却又将笔搁下了。
舒景悦裁了许多张,却不见手边裁好的纸少下去,这才觉得奇怪,朝裴宁那边看去,见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不免疑惑:“裁的大小不对?”
“不,大小正好,”裴宁迅速收回目光,一边起身关上窗:“看样子要下雨了,小阳还没回来,要不要去找她?”
“不用,整条街她比你熟多了,”提及舒阳,舒景悦的表情多了一点轻松,指了指桌上的纸问她:“够了么?不够你再叫我。”
裴宁一时没有回答,他也不在意,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不一会儿,天上已经凝了几片黑压压的云,风一过就有雨点砸了下来。
舒阳差不多是赶着点跑进屋来的,手上抱着的衣服已经不是出去时拿着的那两件,一股脑地交给舒景悦,就忙着关上门。
裴宁一边点了蜡烛,听到她学舌般把衣服主人的“要求”告诉舒景悦,才明白为何舒景悦昨天分明走动不了几步,却还能接了活计来做。
“小舅,那我去看裴姨写字了好不好?”
“好,别给人添乱,”舒景悦点头,拿起衣服要进里屋,裴宁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坐下来抄了几张,还是有点神思不属。视线几次不经意地往里面滑去,到底站起身来,隔着帘子轻轻喊了一声舒景悦的名字。
高挑瘦削的身影很快印在帘子上,似乎是顿了一下才开始移动,掀开帘子过来,见她桌上已经没了空白的纸,了然地拿了一叠新的开始裁。
没了可以写的纸,倒有了仔细看他动作的理由,裴宁不自禁地把蜡烛往他那边移了一点,看他的手融在暖色的光里,屈起的指节处甚至有圆融的光点在跳动。
“给。”
“等等,”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舒景悦的动作快了许多,把裁开的纸整整齐齐地放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裴宁见他起身,阻拦的话已脱口而出,见他和舒阳都不解地看过来,才抛开方才的一点局促,释然笑道:“你若是要做针线,拿过来做吧,熬坏了眼睛可是一世的事。”
原本她想借口自己会要他不时帮忙而让他过来,话到了口边,却忽然没了遮掩的心思,她和舒景悦虽是同处一屋,但自问堂堂正正,事无不可对人言。
如果一句出于关心的话也要这样曲曲折折才能表露,岂不是看轻了自己,也委屈了他?
舒景悦脚下一停,只背着身点了点头,裴宁看不到他的表情,方才想得释然,现在却到底有点摸不清,不知道舒景悦会不会因为她这有点“随便”的要求而心里不痛快。
然而等到他抱着衣服和针线盒子过来,这点莫名而来的忧心也就随之散去了。舒阳乖巧地帮他搬了凳子,才又凑回去看她写字。
屋子小的好处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显现出来,桌上点了蜡烛,就能照出一片暖光,把三人都围在其中。
舒阳到底还是孩子,看了一会儿就呵欠连连,脑袋也一点一点地蹭到舒景悦肩上去了,裴宁失笑地在她脸上戳了一下,劝道:“快些去睡,不然可长不高。”
舒阳被她的“恐吓”吓得一醒,见舒景悦也点头同意,便拉着舒景悦说了几句话,先回里间去睡了。裴宁活动了一下手腕,转眼却见舒景悦依旧维持着刚开始的姿势,似乎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变过。
“阿景,”
“嗯?”听到她说话,舒景悦也没太在意,只以为她抄书的纸又用完了,随口应了一句,放下手中的衣服来。
“呵,不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