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是一个很倔的女子,铁定了等下去,我只好陪着她。临近中午,为了表示对她的声援,我跑到附近买了两份煲仔饭和一个少儿便餐,一块摊在阳光下吃。阿金除了喂女儿之外,对面前的饭菜没有动一口。
也许是被妈妈打了一巴掌的缘故吧,囡囡乖得很离谱,她像个小大人似的,和她母亲一样,在出入境通道旁边坐成一尊思念的雕像。我们两大一小,就在皇岗口岸静静地等了一整天,直到下午6时30分,天都黑透了,阿金才默默地收拾东西,背着女儿回家。
第二天,阿金没有叫我,她依旧去口岸等待,依旧两手空空地回来。
2月18日上午,就在打了8个电话,留下8篇短信息,仍没有音讯的情况下,阿金抱着女儿到妹妹阿银家商量对策。阿银能有什么办法?她的杀手锏就是让阿金将所有的怨恨和屈辱都算到“大婆”账上,打电话到香港问她要男人。
阿金反复设计了台词,鼓足勇气,拿一张5元的电话卡,打通了“大婆”的电话:“请问,你是××吗?我是皇岗口岸的报关员,你丈夫有本证件请他近日来拿。”对方刚刚回答了一句“好!”可惜,磁卡上没有钱了,没有把台词背完。阿金抱着女儿回家不久,她“老公”的电话就跟过来了。“我也很难,我没有钱了……”
“难道你还穷过我?前几天香港中流一事,你们都在罢工,囡囡在电视里看见你了,那时,你过不来就算了,现在罢工也罢完了,你也应该看看我们母女了吧?”阿金将话筒递给女儿,“叫爹地……”女儿摇摇头,不理。
女儿原本一直是最喜欢她爹地的,父女相隔的时间一长,也就如母亲一样因思生恨。才点点年纪,她会静静地陪母亲掉泪。有时,阿金问她想不想爹地,她说不知道。大年初四,邻居问她爸爸的消息,她竟然脱口而出:“他死佐了……”
阿金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话筒内传来对方严厉的声音:“你不要再搞三搞四,明天中午12时给你答复。”一直等到2月24日,隐身近四个月的香港佬,才在子夜
时分回到阿金的出租屋里。女儿已经睡了,阿金正在看电视,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来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却无动于衷,转过身子,只把个背影留给男人。僵持中,突然,男人面对阿金跪了下来。阿金冷冷地说:“别跪了,你不记得你跪了多少次吗?”他说:“你肯定不会原谅我的,我真的开了阑尾了,我把伤口给你看。”阿金不看,她已不在乎男人是否住院。
我在深圳“二奶村”的60个日日夜夜第五章(7)
他强调他阑尾开刀,货柜车也由于种种原因给公司扣下了,所以他无法过来。“那电话呢?”阿金问。香港佬不回答。阿金又问:“你知道我给你留了多少次信息吗?”香港佬又不说话。阿金将门锁上,冲进厨房拿出一把刀,然后,打电话给妹妹阿银,说:“小妹,明天找不到我就去报案,再将囡囡带回老家。”电话那边,阿银大哭起来,两姐妹在电话两端泪流成河。阿银说:“姐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今天爸爸打电话来,叫我劝你,将孩子带回家,我们一家人就是吃糠也要把她养大……”
香港佬坐在那里,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阿金哭诉累了,哭声间歇中,他夺下菜刀,再一次跪下来:“阿金,我不会抛弃你,我真的很不好,我没有办法……”“你说话从不算数,去年说已经分居,现在还没有离,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你,你给个准确的答复给我。”
自己一手编织的这道难题,已经无法有个准确的解答,也就是说他无法掌控已经成型的婚姻格局。他为难地说:“她跟我12年了,我们没钱,小孩子又小,亲戚朋友都看我们不起。你跟我也4年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是不是12年更有感情?那你为什么一直骗我说,要和我结婚?她可怜,我就不可怜?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儿,分分钟你可以跑掉。干脆你每月说好数,给我一笔钱,我将囡囡带回家读书。”
“我不会让你走,不会让你们走,我们不要分开……”香港佬痛苦地自言自语。两人吵了2个小时,阿金终于疲累难支,进卧房睡去了。香港佬在一张信纸上,写了一份保证书。这份保证书,事后阿金请我复印了两份。她给了我一份,说看上去我像一个文化人,留给我,说不定我可能写写姐妹们的孤苦。保证书说:
“本人在始(此)保证日后有生之年,无论发生怎样(的事),务必一生一世照顾心中重要爱人及爱女,天长地久,此至(志)不喻(渝),天地为证,立始(此)为句(据)。”
翌日早晨6时30分,睡在厅房沙发上的香港佬醒过来,敲敲阿金的房门,他要出车了。阿金看了看保证书,凄然一笑,将抢来的腰包还给了他。她是善良的。同村一个小姐妹逼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娶他,差不多把香港人逼到神经崩溃几乎撞车的程度。阿金送他出车的时候,清楚地知道,他会回来的。不是因为良心,而是害怕。
三天后,香港佬再次回来了,交了三个月房租,几天后又给了阿金8000元“卖身钱”。
阿金还了5000元债,寄了2000元给父亲作为与前夫所生的儿子的抚养费,剩下1000元,母女俩苦撑时日。她仍在等,与其说等的是男人,不如说是男人的钱。阿金也筹谋回家,向妹妹借3万元钱,到家乡买一辆三轮摩托车,租给别人去开,一个月可收1000元钱,在老家那地方,也够母子三人的开销了。
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回家的。家乡就巴掌那么大的地方,都是早上不见晚上见的乡里乡亲,她离了婚,扔下一个儿子游魂一样走到外面,突然间又拖个女儿回去,怎么有脸见人?除了一个私生女,她一无所有,这就是在深圳打工8年、当4年“二奶”的惟一的成绩?但是,留下来的话,明天究竟会怎样?
阿金已经不想那么多了,她对我说:过一天算一天,管他明天做啥子嘛!
19岁阿妹去意彷徨。
阿妹是湖北黄梅人,今年19岁,居住在邻村一幢出租房内,是我暗访时发现的迄今为止年龄最小的“二奶”。一般女孩子读大学一年级的年纪,她却已经让香港人包了三年,如今进退两难,不知何去何从。
走吧,毕竟和他有三年的感情。留吧,明明知道这只是温柔的陷阱,根本没有明天。在一种无法诉说、无从解释、无可奈何的生活环境里,她不断忍受灵肉撕扯的煎熬,并愈来愈感觉到脚步的沉重与心灵的酸楚。
2月20日傍晚时分,在邻村阿妹家楼下的四川小饭馆,由我买单,和阿妹、鞋匠小于吃饭聊天。这次聊天是住我楼下的鞋匠小于一手安排的。我天天在村里晃,和他混了个脸熟。他见我独来独往,十分寂寞,便好心地介绍阿妹给我认识作朋友。阿妹身高1。55米左右,胖乎乎的,体重肯定超过55公斤,脸上还挂着稚气的笑容,就像是一位惹人怜爱的邻家小美眉。我问她究竟怎么会行差踏错?阿妹盯着饭馆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渐渐溢出泪水。
算起来,年纪轻轻的阿妹已经先后有两次被包的“历史”。她家有六朵金花,这在农村,注定了受穷。她是家中的老幺,13岁就出门闯荡世界,先后在江苏、浙江与广东珠三角一带打工,只要有一点钱就寄回家,是个很孝顺的女孩。1998年春节过后,来到深圳淘金。
国内众多的媒体曾经指出打工群体的进步:80年代求“生存”,90年代求“发展”。据我接触到的实际,在90年代,来自农村的打工妹们虽然被冠以“发展”的主体,但她们的结局不容乐观,仍旧生活在发展的边缘,随时可能沦为被抛弃的多余人。就像阿妹,她读书读到初中一年级,因家贫不得不中途退学,诸多大字不识,缺乏技能,在城市劳力竞争剧烈的社会里很容易被抛弃。
经过半个月的奔波,阿妹的松糕鞋底被削去薄薄一层后,工作还没找到,不得不答应去见见同乡女友给她介绍的那位香港老头。
老头60多岁,在香港开运输公司,是个老板级人物,很有些钱。笑起来的时候,脸像一朵璀璨的秋菊。
怎么比自己的父亲还老?见面的时候,阿妹吓得缩头缩脑地拼命往后缩。介绍人用身体挡住她的退路,劝她:你已不是处女,又没有钱,回家不也是一样要嫁人?天底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下回有年轻的,保证给你介绍。
阿妹口袋里只剩50元钱,留下来交不起房租,回家连路费都不够,钱包瘪意志也就不够坚强,只好点头同意。
老头见阿妹点头,很开心,乐颠颠地带介绍人和阿妹去酒楼吃饭,心急火燎的,花了半个小时就吃完饭。嘴巴一抹,急如星火带着阿妹去租房。租房很神速,半个小时就租下一套二房一厅,再赶到村里的一家大型超市与家具城,买了沙发、衣橱、床垫、床架、床上用品、梳妆台、茶几、凳子还有热水器、电饭煲、煤气灶与煤气罐,付了50多张百元大钞。等商店把货品送到家中,打理完毕,已是凌晨2时。
鬼才愿意跟他上床?阿妹心中打着鼓,坐在新买的沙发上,磨蹭着。
老头唤她去冲凉,她嘴里应着,手脚没挪动。唤了三次,她才进洗手间。
老头性子急,阿妹一出来,就搂着她,阿妹坚决不允。他问:“为什么?”
阿妹摇摇头说:“没什么。”
“你不开心?”老头盯着阿妹的脸,想从那张光洁明净的脸上找寻答案。
“我哪里不开心?”阿妹强作笑颜,“端了人家的碗要服人家的管。”她重重地一声叹息钻进被窝,紧紧闭上眼睛。
等老头的呼噜声山呼海啸,阿妹却了无睡意。她心中好乱,好烦。她想离开老头,深更半夜的,她又能往哪里去?身上的钱连住宿费都不够。阿妹也觉得,如果不辞而别也对不起老头,人家毕竟是正经想跟她过日子,要不,为什么为她置办这么多家当?
次日早晨,老头7时30分就起了床,心情极好地拉着阿妹去饮茶。吃过大碟小盏之后,他又带阿妹去罗湖逛。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一件40元的短袖上衣给阿妹,阿妹穿得好看,又买了一件同式样的不同颜色的上衣给她。见她手腕上空落落的,慷慨地替她买了一块百把元的手表。
中午,两人在外面吃西餐。老头叉起一块牛排,望着她问:“你会不会煮饭?”“不会。”阿妹说。
老头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我教你!”
第三天,老头去香港打理公司业务,七八天之后才回来。他给阿妹带了一对金耳环,一只18K蓝宝石戒指,还掏了500元给阿妹零用。阿妹的眼前,金光闪烁,蓝宝石折射出的光芒如梦似幻,她的心醉了。但睡觉时,阿妹早早地上床装睡,老头轻声唤了她几声,她假装没听见。老头给她脱衣服,要她裸睡,阿妹不干。老头继续剥阿妹的衣衫,阿妹就说:“干什么,我不喜欢的呀!”
老头没出声,过了好久,黑暗中传来他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为你好,穿胸罩睡容易患上乳癌。”
这个夜晚终于熬了过去,早晨老头一回香港,阿妹就痛下决心,等老头下次回来,就与他摊牌。
过了5天,老头一回到出租屋,阿妹就告诉他,口气生硬而坚决,自己想回家想父母,一人在外不太习惯。老头盯着她的眼睛看,尽管很惋惜,很留恋,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覆水难收,等阿妹讲完,又给了阿妹800元港币,并祝她一路上走好。
拎着行囊走在大街上,街上车来人往,流向四面八方,阿妹却不知道往哪里去,泪水缓缓地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阿妹从城市的南端到了北端,在笋岗一带找了一家十元旅店住下。一个星期后,她到一位同乡家参加聚会,碰到鞋匠小于的胞兄大林,鞋匠大林问她最近忙什么?她说什么也不忙,正在找工作。
过了几天,鞋匠大林就给阿妹介绍了一位香港“老公”。这次“相亲”是在大林住所附近的村口马路边。在熙攘的集市与嘈杂的人群中,阿妹看到一位40岁左右的男人向她走来,他五官端正,身材不高,有些偏瘦。阿妹又想往后退,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大林悄悄附在阿妹耳边说:“暂时跟着他吧,有好的我会帮你介绍。”
香港男人自我介绍叫阿德。阿妹听不懂粤语,男人只得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和她交流。
在酒楼喝完茶后,阿妹被阿德带往他在村中租住的单元房。
阿德的二房一厅中,所有的电器与家具一应俱全。阿德抢先一步冲进里屋,将零乱的床铺稍作整理,叠好被子,这才带阿妹进屋看看。看得出来,这里长久无人收拾,空气中弥漫着单身男人杂乱不堪的气息。
后来,阿妹才知道,就在这套出租屋里,阿德原先包过一位女仔三年,两人去年因故分手。
翌日清晨,阿德6时30分就出门过香港去了。临走前,将房门钥匙交给了阿妹。阿妹早早起床收拾房间,将家具擦了一遍又一遍,洗了地板和所有的衣物,然后,打开电视机开始看电视。
经历了太多的艰辛,阿妹有种强烈的依赖感。她凝视着桌上相框里阿德的彩色照片出神地想,唉,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是,这个男人靠得住吗?会对自己好吗?
我在深圳“二奶村”的60个日日夜夜第五章(8)
那年,阿妹才16岁。她心安理得,吃穿不愁,还有些富余寄回老家,打电话说“工作”蛮轻快,也有钱赚,就这样过了三年。16岁的女孩子,经历三年的“婚姻生活”后,少女时代的所有的人生设计和生活梦想都已经改变。阿妹觉得阿德人好,这辈子跟定了他,与他长久地过下去。不料,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下,阿德生意走下坡路,开始入不敷出,每月不再给3000元家用,只是一次给100元或200元,而且非要阿妹没有钱吃饭才给个一两百元。去年春节以来,阿妹只给父母寄过1500元。
慢慢地,阿妹对这个没落的男人有了怀疑和抵触情绪。徐志摩会对他所追慕的女人说:许我一个未来吧!阿妹不会说此类充满诗情画意的话,随着身心长大,她知道阿德不会给她未来,她的未来即便是梦,也是破碎的,她知道她必须为自己的未来作一点安排。
说到底,维持“大爷”与“二奶”关系“正常”的纽带是金钱。自去年初开始,阿妹心生绝望,对阿德的抱怨开始升级,两人关系一日不如一日。
当阿妹对没有钱的前景心生恐慌时,便谋求对婚姻关系的正式确立,也还是找张长期饭票的意思。她一次又一次逼着阿德给她一个“名分”,阿德也拿不出解决的方案,因为香港老婆不同意离婚。阿妹第一次指责他没有责任心。
阿德自以为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立即反问道:“你要怎么样才算责任心?”
阿妹理直气壮:“你根本不会为我考虑!”
“你要我怎么考虑?”阿德无力地进行反驳,仅问了一句,然后,沉默不语。
阿妹自己也惶惑得很:“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