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委书记的自白 ⊙刘郁瑞
我鄙视那些当了个小小“芝麻官”,就自称或互称“父母官”的人。吃着老百姓的,喝着老百姓的,穿着老百姓的,怎么头上多了顶顶戴花翎,就要当“民之父母”,就成了“衣食父母”的“父母官”呢?
权力是人民给的,官帽却是领导发的。升降荣辱是领导说了算,而不是老百姓说了算。这是问题的实质。 做官要做百姓官
这是我早就想说给大家的话。
作家张平的《天网》、《法撼汾西》出版以来,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甚至可以说是
轰动。这是我事先没有料到的。
两本书刚出版,就有几十家报刊连载或选载;数十家电台连续广播,北京文艺台应听众要求,还播了第二次。紧接着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和连环画。电影、电视连续剧获得了“华表奖”和“五个一工程奖”;最后吃了官司,被送上法庭,尽管最后官司赢了,却又沸沸扬扬了一年。一次接一次的轰动,使大家在关注两本书的同时,也关心着我。
期间,我先后收到1500多封信,接了数不清的电话,接待来访者300多人次,接受记者采访(包括记者招待会)100多人次。大家向我提出的问题是现实的、深刻的;询问的情况是书外的、关切的;讨论的问题是企盼的、热望的。总之,感情是真挚的、热烈的、诚恳的,每一封信、每一次电话和来访,都曾使我激动不已。
山东省某县一名乡干部,因买不到书,便从《大众日报》上把连载的《天网》一期不短地裁剪下来,装订得整整齐齐,千里迢迢专程来找我,就为让我在上边签个名。他的淳朴,他的热诚,不允许我有半点的怀疑。想留他吃饭、住宿,他说啥也不肯,搭当天的车返回去了。河南省某县30多位中层干部到本省林州市参观,返程时绕道山西临汾,只求同我见一面,谈几个问题,合个影。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提了自己要提的问题,心思透亮,语言直截了当。看得出他们不仅都读了,而且读得很仔细。特别应该提出的是不少离退休老干部,有些曾是省部级老同志的来信,更是“上纲上线”对作品主题剖析得非常深刻,读来很受教育和启发。他们不仅自己读,而且推荐给家人和同事,成了两本书的宣传者。广州军区原政治部副主任江峰将军的夫人、离休老干部苏毅大姐,自费购买《天网》500本,先赠给亲友、战友阅读,要求写出读后感,并在《广州日报》辟专栏发表,随后以74岁高龄搞了“赠书万里行”,到北京受到她的老领导、原中组部副部长曾志同志亲切接见,曾大姐对她的行动给予了高度评价,题写了“反腐倡廉万里行”条幅。她的“赠书万里行”正式更名为“反腐倡廉万里行”了。她在抗大二分校学习时的老校长、90高龄的孙毅将军接见了她,挥毫写下了“扬正气惩腐恶”6个大字。她途经太原时访问了作家张平,见到了正在拍摄电影《天网》的著名导演谢铁骊,向剧组捐款2000元。她到临汾同我交谈了两天一夜,到我的出生地并工作多年的洪洞县,到故事发生地汾西县进行了考察。最后她回到广州把材料整理出来,办了“迎香港回归、反腐倡廉万里行”家庭展览,参观者络绎不绝,《南海潮》、《岭南松》杂志作了详细报道。我在汾西县工作时的一位年轻副书记,调行署一个经济开发部门工作,起初跑项目、搞引资难度较大,但有人得知他同我一起工作过,了解两本书的故事时,话题有了,情感热了,于是每次外出,他都带几本由我签了名的书作“敲门砖”。他自己说“一敲就灵,效果特好”。有人还托他给我带回名片、茶叶作纪念。1996年春节,我收到从四川、江苏、福建、北京、河南等地寄来的瓜子6份。附信中说从书里得知我戒烟后染上了嗑瓜子的习惯,瓜子虽小,情意深重。没想到细心的朋友们,还特别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千里寄瓜子”我领了这份心意。
我参加了群众出版社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也单独接受了采访多次,来信来访来电话的就更多了。他们多是关心官司胜负、关心两本书的命运、关心张平的情况、关心我的身体和安全的。运城地区某县5位农民来访,说他们是村民推选出的代表,如果法院还开庭,他们将去300人声援张平。我向他们介绍了庭审情况,相信法院会依法办事。现在是法制社会,兴师动众声援代替不了法律。他们又提出捐款支援张平,说他们知道作家很穷,打官司要花很多钱,怕张平打官司打穷了,影响了写作,“我们老百姓心疼他啊!”河北省邯郸市一位农村支部书记兼村办企业董事长在电话里说:“我是个农村干部,帮不了张平什么忙,但我们村里富了,请你转告张平,如果打官司用钱,请他说话,我们可以包下来。”河南省某市一位村长兼董事长,自己开车来看我,询问了我的工作、生活情况,看了我的住房后说:“你的事,官司的事,我都说不成什么,只是觉得现在的工作对你不合适,如果你愿意的话,辞去这个局长,我会高薪聘请你当我的顾问。”驻守在雪域高原的一名解放军战士在信中说,边疆哨所锻炼出他吃苦耐劳的精神,边防战士的职责,使他练出一身武艺,复员后愿意到我身边工作,保卫我的安全。有两名留学海外的莘莘学子,要我调整好心情,锻炼好身体,不要有后顾之忧,他们学成后愿意为我提供晚年的生活费用。每逢节日,我家的电话很忙,来自省内外、国内外的一声声问候,一声声祝贺,都使我暖流盈身,感激非常。
说心里话,我这个人很矛盾。做为农民的儿子、共产党员,我的向往是能为老百姓办点事,不辜负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我没有追求过高官厚禄,更没刻意要当什么“青天”。我一方面认为,“青天”思想是封建残余,它使人们产生一种人身依附关系,使老百姓把自己的命运和希望,寄托在能出个好官身上。这与当今清明社会的发展里共产党的目标是不相同的;但另一方面我也认为,共产党的每一个干部在老百姓眼里,都应该是个“清官”,是个“青天”,绝不应成为老百姓唾骂的“昏官”、“脏官”和“狗官”。
我祖籍山西洪洞,世代农民。我4岁丧父,39岁就孀居的母亲,凭着她坚韧的意志和能遭能受的性格,把我们拉扯大。虽糠菜度日,生活艰难,拼上姐姐、哥哥当文盲当农民,硬是含辛茹苦供我读书。没钱上中学,才上了两级师范。9岁上就提篮卖菜,后来卖过蒸红薯、卖过水果,担煤卖炭,割草喂猪养牛。生活的熏陶,母亲的甘苦,学校的教育,在我的骨子里深深地刻下对穷人、对弱者的同情,对坏人、恶人的憎恨,对本来是好人因为有了钱有了权就变坏的人,更是厌恶和不屑。这成了我的基本性格和对人对事的本能态度。
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是我为官的根本观念。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和动摇过。我鄙视那些当了个小小“芝麻官”,就自称或互称“父母官”的人。觉得他们不但颠倒了官民关系,还卑微、不自量,甚至是卑鄙,是无耻。吃着老百姓的,喝着老百姓的,穿着老百姓的,怎么头上多了顶顶戴花翎,就要当“民之父母”,就成了“衣食父母”的“父母官”呢?
我不能理解的是当了共产党的官,为啥害怕老百姓,为啥嫌恶老百姓,对老百姓摆架子,颐指气使。他们深居简出,不愿意见老百姓,下基层前呼后拥,沿途戒严,警车开道,甚至防暴队护卫。名曰视察,视而不察;形似深入,却入而不深。鲜花锣鼓,夹道欢迎,即笑逐颜开,对这里工作就满意,于是就一切都好了;如遇群众上访,恳求反映情况(冤情)甚至堵门、拦车,仿佛大敌当前,或驱散、或拖开,这里的工作就算出了大问题。每当及此,下边的官们怎不吓得胆颤心惊,面如土色?以后哪敢再允许此类情况发生呢?我们的伟大导师曾谆谆教导,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哪有共产党的干部害怕群众的道理。老百姓也知道见官特别是见大官是要冒风险的。大凡如此,不是有重要情况,就是有极大冤情。倾诉几句,送份材料,认为对你说、送给你顶事,能解决问题。这是老百姓对你的信任,他有什么错呢?包拯遇到这种情况,是这样处理的:“半夜三更,大雨倾盆,拦轿告状,必有冤情。”喝令左右:“落轿,听诉。”我们为啥就不这样去想,这样去做呢?
权力是人民给的,官帽却是领导发的。升降荣辱是领导说了算,而不是老百姓说了算。这是问题的实质。有鉴于此,便有了“约法三章”;便有了常委定期轮班接待群众;便有了提前出“布告”,定时定点到边远山区接待群众。在成百上千的来访群众中,就有了陈培基(李荣才原形)、曹建祥(刘黑娃原形)、赵水龙(李水淼原形)以及李大娘、郭秀荣等等。是有意识地反其道而行之吗?不是。是给别人难堪吗?不是。是效法封建社会的“青天大老爷”,自己要当“青天”吗?更不是。只是觉得我们是共产党,执掌一方百姓,应使他们“安居乐业”。“安居”是乐业的前提,“乐业”是“安居”的归宿。作为一级党委和政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还谈什么改造贫困,发展经济呢?
在我国现行体制中,县委书记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党的方针、政策要依托这个环节去落实,许多工作要依托这个环节去具体操作。要抓的事很多。比如党的基层组织建设、经济开发、教育振兴、扶贫帮穷、民主与法制建设等等,这无疑都是有益于老百姓的大事。但具体到每个老百姓身上还有他们的大事,比如承包土地、建房子、娶媳妇、人身权利不受侵犯、生命财产要有保障等等。这些在他们看来,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事。你认为我修路让你方便
,让你脱贫致富,这是大事。他认为有人欺侮我,我连日子都无法过,这还不是大事?根本的矛盾往往从这里产生。官们眼里的大事,老百姓从来不说是小事;老百姓的大事,官们不仅认为是小事,而且可以说成是“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大事都忙不过来,哪还顾得这些小事。”不接见,是因为忙大事;推和拖,是因为事情小;找多了,斥之为“纠缠”;下跪、哭诉、拦驾,那就是“无理取闹”,“不稳定因素”,而要采取必要措施了。甚至当着老百姓的面能说出“我不管”、“我管不了”的话。老百姓咋能不凉心,不绝望呢?县委书记绝不仅仅是个具体的人,它是个位子,是个形象。党的方针,国家的政策、法令,老百姓都从县委书记身上看。很难想象当官不理民事,不把老百姓的事当做大事,会在老百姓心中造成什么样的印象。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老百姓从我们手里连个公道也讨不到,求个“安居乐业”也不行,他们会对我们的党和政府怎么看?
说实在的,我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县委书记,家有妻儿老少,也具七情六欲。同样在这个社会里生活,一生在党政机关工作,也深谙官场的滋味。我何尝不想仕途顺畅,前程远大呢?何尝不知道惹恼领导,得罪同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的至亲挚友曾好心地劝慰告诫说:“所以能为老百姓办点事,是因为有现在这个位子。如果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连这个位子也保不住,还能为老百姓办事吗?如果有个更高的位子,不就能在更大的范围里为更多的老百姓办事吗?”这话说得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总觉得做官是为做事,而不能做事为了做官。做官不做事,做一点事就是为了做更大的官,我是不会取的。你要抓党的基层组织建设吗?一边是基层组织的书记,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强占集体和群众的财产,凌辱群众的人格,践踏公民的权利;一边是受欺压的百姓,家破人亡的孤老,他们只求有个安生日子过而不能。这样的现状摆着不去抓,还说什么党建呢?是维护党纪国法,维护党的威望和形象呢?还是迁就放纵同僚,照顾后台的面子呢?泾渭分明,我必须做出选择。你要加强民主法制建设,普及法律常识,用法律规范干部
群众的行为吗?一边是法盲遍地,因不懂法而犯法,甚至不懂得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一边是执法犯法,以权代法,以言代法,徇情枉法,贪赃卖法。执法者自己不学法、不懂法,还怕老百姓懂法。“干部学法是为了执法,群众学法是为了守法。”百姓犯法是一人,执法者犯法是一片。要抓就得抓执法者犯法。而我们的现行法律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如果不拿出共产党的“杀手锏”,打出党委这块金字招牌,还有谁能管得了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抓不抓,敢不敢抓,同样要做出选择……还有那场官司,事先曾有人找我,说事情都是真实的,但作家有些地方用词不当,只是状告张平,绝对不牵涉你刘书记。欺骗干部签名也是说此事绝对同刘书记无关(就这绝大多数还是代签的)。官司打起来了,一边是有组织、有领导、有财政拨款、有工作班子、有大人物支持、有雇用媒体的强大的原告集团;一边是身单力薄,靠稿费养家糊口,正在创作《孤儿泪》,毫无准备但敢于直面现实、敢于为老百姓说话的年轻正直的张平。我要不要站出来,要不要揭露真相,要不要维护正义,维护法律的尊严?必须做出选择。
一个县委书记的自白第一章(2)
所有这些,我必须也只能是毫不含糊地、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接踵而来的就是因“工作需要”我被免职调离,在家“待业”14个月,被“平行位移”安排到地区商业局。1997年初,以“档案年龄”到龄退下。我要欣慰地告诉朋友们,这个商业局长我还真当得不错。虽然不懂业务,却正好抓了商业改革,有关国有商业改革的论文还拿了全国优秀论文奖。退下来之后,门庭虽冷,倒有了难得的清静,车马稀疏,免去了许多庸俗的应酬。在洪洞工作近30年,曾业余研究过明朝初年古大槐树移民的史料,还创立了“古槐文化”,因而被“三晋文化研究会”推选为常务理事。有生之年能在这方面做点事,也是一件乐事。有这么多朋友关心着我,我心情坦荡,活得潇洒,自然无怨无悔!
党性就是良心
小说《天网》中主人公李荣才的原型叫陈培基。
我与陈培基老汉相遇相识,是在县城贴出接待群众上访“布告”的第3天。
上任伊始,来访群众接踵而来。房门一开便“顾客盈门”,真可谓“生意兴隆”。走路有人跟,开会有人等,下乡有人拦。办公室的同志“关心领导”,设法阻拦推脱。我在偏说不在,开会说是下乡,下乡说是出差。发现这些“好心的假话”后,我制定了约法三章:一是不准挡驾,凡是找我的人,不得阻挡;二是不得撒谎,要向找我的人如实告知真实去向;三是不要推脱,有人反映情况,热情接待,做好记录,如实告我。接着订了常委“逢一逢十轮流接待群众”制度。第一个接待日轮我,事先拟好“布告”,宣示大街,通晓群众。大概因为这事儿新鲜,一时十里八乡来了不少人。第三天下午从招待所回机关,半路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拉着根木棍,艰难地走着,一闪而过,并没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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