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个人,在父母的眼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自己如果辞掉工作不干,做生意赚不赚钱先放在话下,还不把父母给气死。唉!干什么好呢?干脆,好好地多读点书算了。自己原来能发表几十篇论文,能在报刊上发表散文,别人说自己聪明,还不是得益于读书?算了吧,静下心来,多读一些书,一方面是自己能有所提高,另一方面静观其变,以图东山再起!”
马宏楠从书架上取下多年没有翻动过的书,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读书的感觉和滋味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马宏楠在单位没有当主任科长以前,书是多么地令他着迷和陶醉,可如今读再好的书也觉索然寡味。“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既不“洞明世事”,也没“练达人情”,为何却读不进去书呢?他不止一次地掩卷沉思,最后终于明白:“自己早已过了闭门读书的年龄,而是应该在社会实践中有所作为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了。”找到了答案,问题却更加严重,矛盾也更为突出,岂不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和矛盾上?因无事可干而读书,又因要干番事业而读不进书,马宏楠真正陷入了一种二难境地。
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宏楠在单位被免职的事儿很快在村里被传开,只是他的父母亲暂时还被瞒着。本来,一个人在单位的工作变动是很正常的事儿,但在世俗的眼里却会引发出许许多多的议论和猜疑。在单位,有一名快要退休的老钳工叫王德宏,和马宏楠是本村,农业社时招工进厂的,马宏楠原来发表了论文到北京开会,后来借调到省厅,再后来进修当主任当科长,全是王德宏在村里作的义务宣传,且夸大其词, 锦上添花,末了还非常肯定地对村人说道:“没问题,用不了几年马宏楠就能当上厂长!”可现在,马宏楠在单位的一落千丈也是他在村里唱开的,而且加盐添醋,说得神秘兮兮,结束时总要说道:“宏楠这娃太年轻,还是把持不住,这下栽了!”让村人听了后感觉到马宏楠似乎犯了什么错误。人的这张嘴巴,张开后没有什么固定的形状,所以从里边滚出来的话语也就没有什么样子,真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待各种议论和猜疑传到马宏楠父母亲的耳里,已远不是王德宏起初给村人说的那样了。
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眼睛肿得核桃般大;父亲一个晚上抽了足有三两旱烟叶子。第二天早上,父亲喊住马宏楠不让他去上班。马宏楠一看父亲憔悴的面容和母亲哭肿了的眼睛,再一闻满屋的旱烟味,知道了父母一夜未曾合眼,却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正在他摸不着头脑时父亲咳嗽了几下吐了口痰,说道:“去,把你媳妇叫来。”
马宏楠慌不迭地去叫妻子,并问:“你惹爸妈生气了?”
“没有啊?”妻子满脸的疑惑。
他俩口揣着惶惶的心情来到父母的房间后,父亲仍在低头抽着闷烟,母亲却不断地抹泪。
“去,凤娟,把老大、老二和老四几口子全给我叫来。”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道。这几年,公公直呼儿媳的名字,在农村里也算是一种进步。
人还没有来齐的时候,妹夫梁建锋带着妹妹马宏娜拎着个大包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呦,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也在啊。爸!妈!快过八月十五了,我和娜娜给您二老买了些烟酒和其他吃的东西。”边说边将包内的东西掏出来往桌子上放。
杨凤娟走上前去给他们俩泡茶倒水。马宏娜脱了鞋和母亲坐在一起。
“妈,你怎么了,眼睛红肿红肿的?”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揉眼。
马宏娜半跪着拉开母亲揉眼的手,“妈,到底怎么哩?”声音里有了哭腔。
“问你三哥去!”父亲气恼地说。
马宏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和妹妹的目光相对却无话可说。
“咦,好好的,咋了?爸。”梁建锋嘴里叼根,不等丈人说话就给大哥、三哥递烟,牌子当然是高档的“红塔山”香烟。
这时,二哥、二嫂、弟弟两口子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沉默。房子里突然静得出奇,唯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在“滴滴哒哒”地脆响着。
“吭,吭。”父亲嗓子眼里好象粘着块稠痰,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只见他喉结滚动个不停,只听他咳吭个不断。大嫂倒了杯茶端给父亲。大哥马宏军拿起父亲的旱烟锅自己吸了起来。妹夫梁建锋掏出纸烟,“大哥,抽这个。”马宏军也没言语,只是摆手不要。梁建锋就给二哥、三哥和四哥一人发了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支。顿时,整个屋里烟雾缭绕,呛得母亲不住地咳嗽。马宏娜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晃了几下,边给母亲捶着后背边猴急地说道:“少抽些行不!”并一脸的愠色。几个嫂子立刻给她投以支持的目光。马宏楠第一个灭了烟火,马宏军也将烟锅在鞋底上敲了两下,随手递给父亲;二哥马宏柏依然在吸。梁建锋从烟盒里又取出支烟正要点火时发现妻子宏娜正盯着自己,就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将烟夹在耳朵上,看得二嫂噗兹笑了下。其他人都把目光转向二嫂,极感纳闷的样子,不知她为何而笑?
“大(方言,即父亲),有啥事?不要紧的话我就走了。今天说好有个收购核桃的客要来,我得忙着给人家起货。”马宏柏习惯称父亲为“大”而非“爸”。
“就是的,我还急着出车哩。这几天正忙着给电厂上煤。”马宏强也开口说道。
“你们问他!”父亲一脸苦愁地用旱烟锅指着马宏楠。
屋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马宏楠身上,马宏楠半张着口楞怔怔地看着父亲,半天才说:“大,咋了?”
“咋了?你在单位干的好事,你行!”父亲气哄哄地说道。
“我在单位好好的,没啥事儿。”
“没事儿?难道让我把你德宏叔叫来说给你听?全村人都吵红了,你倒装个没事似地。”
“噢,是不是我三哥在单位不当基建科长的事儿?我还是前几天在饭馆喝酒时听我一个哥们说的。哎呀,有啥稀奇的,公家单位嘛,正常现象。”梁建锋摇头晃脑地说道。
“你插什么嘴?让你哥说。”父亲打断女婿的话。梁建锋看了老丈人一眼,不再说啥,却嘻嘻地笑了。
马宏楠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掐了掐两眼之间的鼻梁骨,然后用左手扶了扶眼镜。说道:“爸、妈,哥、嫂,还有弟弟、弟媳,妹妹、妹夫,今天就缺我姐和姐夫。我对不起你们,在村里给你们丢人了;科长当不成,不是我没有把工作干好,而是,唉!怎么说呢?说出来你们也不懂,单位上不象咱村里,总之一句话,你们放心好了,我没有做亏心的事,更没干犯法的事,也没有犯什么错误,当不当科长,只是人家领导一句话,我也没办法。大概是我福薄命浅,当官的事,你们以后就别指望我了,反正工资也差不了多少。”
“肯定是你把人家领导给得罪了!有啥说的?我看你这几年把咱小时候过的光景给忘了。为供你上学,我和大哥下的苦受的罪也就不提了。但你总不能忘了咱大咱妈受的煎熬啊!你补习了几年才考上大学,毕业后也没分配到北京、西安或别的大城市,连个小县城也没进,更没进公检法或别的有油水的部门,一大家子没有一个人沾你光的。农村人都助红灭黑,你在单位能当个科长什么的,人家就说你能行;你老混不出个样子,人家就说你是个骡子俅。大道理你肯定比我懂得多,一句话,在单位上班的人,谁不图个啥?光靠那点死工资,将来连娃娃上学都供不起。我看啊,你还是找找自己的毛病吧!不要一天臭清高,没人说你高尚,你干不出个名堂,人家都会说你是个屁不顶,是个孬种!”马宏柏不愧长年跑外做生意,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
“没犯错误就好,只要不把工作丢了就算老天保佑,烧高香了。”看来,母亲听了闲话后,把问题想得严重了。
“不是我说哩,我三哥成天到晚不知想些啥?人家是官越做越大,车越坐越小,可我三哥连个烂科长都没保住,不知咋弄的?一个月挣那几百块钱,天天上班,我看还不如停薪留职和我一起跑运输算了。挣那么点工资,看把人给肮脏死了。”马宏强年轻气盛,他是只知现在,不了解过去。
“你快滚远点,尽说些屁话!……”父亲还没骂完,马宏强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大,你说让我三哥干啥好呢?”
“唉!你倒懂啥呢?”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哦!今天开我三哥的批判会啊!”马宏娜从桌上她拿来的包里取出条“红塔山”烟,拆了盒递给马宏楠。马宏楠拿着烟脸上挂着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嗯,应该犒劳三哥。哥,今晚上我请你喝酒,唱卡拉OK。让我说,我三哥做的对,有骨气!什么鸟领导?现在那些当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他不让咱当科长,咱还不干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哥,咱兄弟俩开个酒楼。自由自在,胜过你在单位拿那几千毛,还要受那肮脏气。在社会上混,只要你脑瓜开窍,不愁没钱花。”梁建锋振振有词。
“快闭上你的臭嘴!三哥是有文化、有知识、有修养的人,谁跟你一样,看把你还显能的?”说来也怪,这梁建锋天不怕地不怕,只要在马宏娜面前就乖就听话。
马宏军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不停地换着抽旱烟,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之间,马宏楠感到父亲和母亲比前几年苍老了许多。他已经意识到了父母来日不多,应该让二老尽可能的过上几天安宁日子了。辛苦了一辈子的人,老了老了总该享上几天清福。可眼下,唉!愧疚和自责立刻包围了他。看着已近五十岁的大哥,看着年迈的父亲,他猛然想起一首歌里唱的:“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使他觉得无限地伤感。他慢慢地走到大哥面前轻声地说:“哥,以后再不用拿你的苹果送人了。”马宏军看了眼自己的弟弟,说道:“好好干吧!想想办法,不怕给领导送东西,只怕送不出去呢。”
自那以后,马宏楠对那个同单位的本村王德宏尽管产生了看法,但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对待普通人,在他们对一些问题的议论和看法上不能要求得过高,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是锦上添花的社会。古人早已说过:墙倒众人推,唾沫花子溅死人。因为他们生活在最世俗最现实当中,讲的是实惠,媚的是领导;尽管嫉妒和红眼是他们的通病,但讨好巴结的却是现时的富人和为官者;虽说在私下里议论时也大发慈悲,但却深感自己无能为力。因而“谁得罪领导谁倒霉,穷人永远惹不起有钱人”就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座右铭。在此信念的支配下,他们把正义和公道深埋心底,把区分坏人和好人的标准紧锁在喉咙之下。在日常生活和工作当中,他们远远看见那些因贪污受贿而富起来的人就打招呼;看见那些把老婆送给领导的红人“王八”们就上前问候,看见领导来了就满脸堆上笑容弯腰递烟。如此一来,贪污受贿者感觉甚好,戴“绿帽子”者春风得意,为官者也颇感深得民心,单位太平;打招呼,上前问候,弯腰递烟者有朝一日就有可能被放在肥差岗位或被提拔。而单位上其他的一切仍然按部就班并不因此而出不了产品。等到发不出工资实在无法经营之时,往往用“市场不好”这条法宝一言以蔽之。领导调个单位仍然是领导,大发国家之财者 买房子买车金屋藏娇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而许多人面临的却是下岗之后生活无着。这所有的一切,马宏楠心里清楚,他的这种认识和看法很有可能持之偏颇,也可能是因为他气质上的神经质敏感到了病态的程度。而他的好友程立业对马宏楠下的结论是:社会责任感太强,忧患意识太重。马宏楠听了此话惨然一笑,拍着程立业的肩膀无限悲哀地说:“唉,我混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拿我开心。”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上篇(四)
四
人到了年老时才会不断地回忆过去,而正处于不惑之年的马宏楠,却反常般地在寻找着失去的时间和年华。在追忆逝去的岁月时,他什么都想,没有顺序,颠倒情节;不分层次,也没有线索。一忽儿想到童年,猛然又忆起大学时期的生活;脑中刚闪现出一个儿时的伙伴,心中又涌出一个同桌的女孩,闭上眼睛正在回味小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眼前又映出父亲打骂自己的情景;有时更会奇怪地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参加的由学校组织的各种政治###,诸如高呼口号的情景,批斗地主反坏右的场面,游行队伍的壮观,批林批孔,反击右倾反案风,歌唱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活动。特别是一想到由他们这些学生娃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晚上挨家挨户给村上的农民念语录、读报纸,到附近的工厂给工人师傅朗诵顺口溜,每星期好几次学工学农的课外活动时,马宏楠的脸上就会泛起一丝丝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用力一拍前额,张开嘴唇笑出声来。笑过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笑的含义何在?也不探究自己为何而笑?一闭眼又是满脑子小时候兄弟姐妹间的争吵和打闹,放学后拔猪草、拾羊粪、捡煤渣、偷瓜偷果、下河游泳、林中捉蝉、午间打弹子、黄昏滚铁环、月下玩迷藏、灯下阅读连环画、有时晚上结伙到附近村庄或厂矿看电影或者是剧团的下乡演出。小时候总是盼着过年、盼着穿新衣、盼着吃肉吃白馍;盼着下课、盼着放假;盼着能跟着大人一块进城去卖生产队分的瓜果、去卖在矿上捡来的煤渣……儿时总是有那么多的盼望,甚至在捉虱子时盼望着虱子也能炒着吃,煮着喝;肥肥胖胖的虱子信手从身上摸到一个两个或者更多;经常在上课时感觉到虱子在裆部慢慢地爬行, 在它不咬人时反有一种痒痒的快感;由挤捏虱子而被染红的两个大拇指指甲忽又想到自打记事儿,村里无数起的婚丧嫁娶和儿时村庄的模样;记忆中从小就参加村人的丧礼,先是晚上围着响子班看热闹,听哭声,白天举着花圈去坟地;随着年龄的渐长就在丧事中端盘子、抬八抬、挥掀垫墓到礼房执事。虽说每每听到孝子贤孙们在灵前坟地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声时,往往也会感到生命的悲哀和人生的凄苦。因为死去的人们当中除了寿终正寝的老年人之外,还有因遭了横祸而死或因病魔致死的年轻人,但随着丧事的完结活人对死人的悲哀之心也就渐渐化为乌有。这种很早就对死亡的接触使人们从小就有了人都要死的这一概念,并深深地根植于每一个人的头脑之中。因而人们在对死亡产生恐惧的同时也无畏于死亡,这种怕而不怕的心理促使活着的人继续艰难地生活下去。何况在通常情况下,每个人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死。在知道自己最终会死的同时往往又忘掉这一事实,一头扎进世俗的物欲之中做千年之计和万年之想。
马宏楠不止一次地回想着此自己记事以来,村里总共死了多少人?但却记不清了。反正头脑中许多活生生的人已离世而去,村西山脚下的坟墓一年多似一年。要不是农业学大寨时平整了许多“土馒头”,如今那一行行的坟墓包不知要排列成多少?
杂乱无章的回忆夹杂着思路不清的胡思乱想,使马宏楠经常呆坐在那儿,如木桩一般对周围的人和事失去兴趣。他不像以前那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