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小爷……」狐狸心里委屈,一双爪子霎时硬了。它哪里有把朱砂痣怎样,说朱砂痣对它怎样了还差不多!狐狸扒扒爪子,正想把这无知婆娘教训一番,突然却脚下一空,偏目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教人把着胳肢窝给提了起来。
萧太守把怀中的狐狸放到地上,轻轻把它拨开,又按住了姐姐来势冲冲的棍棒。那只大手扳直起来,拉住棒头倒是笑语盈盈:「大姐,我不正就是清圆?难道连桂姐也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全弟?」萧桂闻声,却是半信半疑。她一个女子当家久了,自然亦有精明之处,断不会单为表象迷惑。只听得那根红棒重重击落地面之声,萧桂铿锵的喝来,一连串的问题便如洪水急涌而至——
比如是父母的生辰八字、比如是童年的种种逸趣、比如是家里佣人的姓名藉贯等等……萧桂的问题真可谓是滴水不漏,有些甚至可说是存心刁难。若是平常未加留心,便是本人亦未必能搭得上嘴来。所幸萧太守人甚聪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一对答如流。谈笑风生之际,也就免却了自己和狐狸被扫地出门的命运。
待太守答罢,萧桂也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那凌厉的目光亦霎时一变,一对杏眼迅即又满载柔情。太守见姐姐这才确信,不觉一笑。萧桂睹见他嘴角馀波,蹙眉便又责问道:「如今我知道你是全弟了。可那个东西……到底又是些甚么!」
她语音一落,也不分青红皂白,迅即提起棍棒便往狐狸屁股挥去。所幸狐狸已成精百年,倒也不笨,一见红光霍霍,四条小黑腿便跑得极快,一下便又奔回萧太守脚后。萧太守低头看了狐狸半响,回望姐姐倒是一贯的云淡风清:「它不都说了自己是狐狸吗?」
「狐狸?」红棒闻言一挫,蛾眉听声半扬。地上的尘土迅即震开数寸,霎时便在绣花鞋前扬起一阵烟气。「你何曾见过狐狸会说话的?」
「那不就是……」萧太守听得姐姐疑问之声,卷?正欲一指,接而却抿嘴笑了,嘻嘻又把那根红棍拍下。「大姐,这是狐大仙照六,以后就在我们家修行了。」
「你便是这样说,我也……」萧桂何等精明,那分犹豫尚未在眉间停留半秒,朱唇一点便朝弟弟喝道。「慢着!你说的狐大仙,难道就是这次你出门去收伏的,在皖领内吸人精气、四出闹事的狐狸?」
「啊啊,你这妇道人家也知道小爷名声?还真不容易呢!」狐狸闻声,扬起嘴角便从萧太守脚后探出头来。「莫非是朝思暮想,等着小爷来一探香闺吗?」
「你这臭狐狸!」萧桂哪里忍得了自己闺名受辱,提起棍棒来转声又要打下。
还是太守眼捷手快,一边用手替狐狸挡格,一边便遥指站在前门脸色苍白的男人:「桂姐你再这样,姐夫都要被吓坏了。」
「啊。」女儿心事,到底多变。只见萧桂俏脸羞赧,低声便朝弟弟责问。「……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你们夫妻俩的事,我怎么会比你清楚?」萧太守低声在她耳边笑过,合掌便把红棒移来。萧桂见了夫君,一颗心都乱了,哪里还有打狐狸的心思,也就让太守轻轻把凶器收起。
你道萧桂早已婚嫁,怎么还能天天待在娘家?原来这萧府香火素来孤清,老爷夫人又分外开明,便是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亦是如珠如宝的相待,当成是男孩儿来教养。待到豆蔻年华,便早早招了贤婿,打算要让女儿来继承家业。
岂料萧老夫人日后又有奇遇,方纔得着一子,那便是日后的萧全——萧太守是也。只是这孩子生来父母缘薄、身体孱弱,后得道人点化,进了道观修行,才慢慢把身子养了回来。说来奇怪,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因为自小与父母分离,萧全待人总有点清清冷冷,便是亲如父母姐弟,说起话来亦不冷不热,每每似是超脱世外,遥遥窥探人情。
然而这次萧全回来,却与往日有点不同。萧桂望夫情切,便是心里古怪,嘴上亦不说开。只是低头踢了脚边那头碍眼狐狸,转声便与弟弟道:「既然是你收复了的,可就好办!你看家里人都快被它吓坏了,这种妖物又怎么留得?我也不管你要把它掉到何处,总之这里是养它不得的了。」
萧太守闻言略显出苦恼模样,就在萧桂看得心里难过时候,那道雷霆之音隆隆击了下来:「赶出去?哎呀,那倒不好办。它都已经是萧家的狐狸了。」
十 定姻缘
「萧家的狐狸?」太守的每字每句,萧桂都听得真切。然当中的意思一旦并合起来,难免又会使人糊涂。
萧桂初听,也不信耳目所闻,心里疑虑一生,便成了蛾眉上轻细的皱折。再看向自己的宝贝弟弟时候,却见到他垂下头来,偷偷望向狐狸项背。那种关心情态,倒教萧桂心下一惊。她到底是许过人家的妇人,自然知道那种目光意味着甚么。但是好人家的女子,要把这种混帐话说出口,难免又会显得结结巴巴。
「你是说……你、你跟这头禽兽?」
「桂姐,它可是吸了天地灵气的精怪,可不比寻常禽畜呢!你再这样说,只怕它又要生气了。」萧太守听了姐姐一声怒吼,却仍旧一脸气定神闲,似乎世间上的伦常道德,于他均不适用。
「我管它是甚么精灵鬼怪,这种非人妖魔,怎可让它留在全弟身边?」萧桂眼见他一副灵顽不灵的模样,心里焦急,转眼便又要提起棍杖来「棒打鸳鸯」。
「那么只要是『人』便可以了吗?」还是太守机警,一见姐姐动气,连忙便解下了外袍往狐狸身上一披,蹲下来又提起它的耳朵暗道。「照六,你会变吧?」
狐狸听了他们这一出闹剧,正感到满心郁结无可舒解,适时耳内又传来太守一番劝说,便更是恨得牙齿发痒。好啊!你道是小爷是禽兽,你道小爷是鬼怪嘛。哼!要变就变,还看小爷还吓不吓死你阖家子孙!
狐狸心内主意已定,脸上却越发恭顺起来。点点头,轻把耳朵从太守指间抽出,披着外袍住外走了两步,渐渐便在烟气当中走出一个与太守齐高的身影来。
「这是?」萧桂杏眼圆瞪,一众家人亦匆匆回头,几百只眼睛竟同时往太守看去。「全弟!」
你道狐狸变了甚么,致使萧府上下人畜难安?原来那阵烟气过后,里头竟走出一个彪形大汉来。只看此时狐狸身长肩宽、腰厚臀实,两臂弓张支在腰间,怎看也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加以那一脸胡须张扬,更衬得狐狸英气勃发,放在街上,堂堂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只是与男子合欢,也不见得比和畜兽燕好优胜许多。萧桂一看满屋上下都是人,而弟弟做的却尽是羞辱家声的事儿,气便不打从一处出来,张嘴却只喝得出一声:「全弟,你是铁了心要留这东西?」
狐狸一见萧桂生气,心里便倍感雀跃起来。哼,瞧见小爷厉害没有?就把小爷赶走哦,反正我也不想待在你们这破旧院落。来啊,赶走小爷啊!小爷迳自出去寻欢作乐不好,谁稀罕守你们的三规五教,做你们的老实活儿?来啊,赶走我啊!
它一计得逞,实在得意至极,不觉便垂眼往太守看去,就要看他失落吃鳖的模样。岂料太守但作微笑姿态,抬头看了看狐狸,便低声道:「我还以为你喜欢当美女呢。」
「小爷本来就是公的!」太守本就与它有一夜之好,又看遍了它的真身,岂会不知这事?狐狸一路上受尽太守摆弄,郁闷已久,此时再受他言语轻薄,不禁便大声喝了出来。
这下倒好,满堂子的人听了,是笑不是,是哭也不是。可怜他们萧家一根独苗,从此就栽倒在龙阳道上,那一炉香火也就此断了想念,空落得一檀尘灰。罢、罢、罢,若只是这样也罢,偏生他们萧家命途不济,招个男的也算了,还要是个妖孽。乱了人畜六道,九泉之下,又怎好向祖先交代?
他们一屋子人思虑及此,不觉人人垂头丧气,便连原来的惊惶也顾不得了,青白着脸几乎要抱头痛哭。
此时被众人围绕的两口子,明明置身风波当中,看起来却似是处身事外。只听狐狸一声骂,太守一声笑,一番打打闹闹下来,竟十足世间寻常夫妻,享尽那种种嗔怪怨怼的情趣。尾末只见萧太守大手一伸,紧紧便把狐狸的指掌捉着,狐狸挣脱不得,亦只得从了太守,一脸悻悻然地跟着主人上前。
「桂姐,照六我是留定的了。」萧太守也不管姐姐正火上心头,一改往日的嘻皮笑脸,摆出那副天生的冷脸孔来便慎重的道。「它本性顽劣,若再放出去,不日便会闯祸。其时若有高人收复,恐怕会性命不保。桂姐你是拜观音的,亦当明了,天下众生,应同以慈悲心相待。」
「可它个妖魔啊……」萧桂当初拜观音,不过是为求得一场好姻缘。可既然萧全当下提了出来,她亦不好在丈夫面前自己捅破自己,坦白自身根本没半点慈悲心肠,初一十五还偷偷吃荤吧。由是萧桂亦只得瞪圆双眼,紧缩鼻子,以示立场不改。
眼看这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僵持不下,正担心要不成文章,偏偏柳暗花明,处处皆是转机。当下萧太守手一紧,便把狐狸的厚掌牢牢贴在掌心,他用手指摸着那块冰冰的厚肉,抬眼便与姐姐对视:「桂姐,多说无益。我与照六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同床之实。男子汉要从一而终,绝不始乱终弃,那还不是桂姐你教的吗?怎么如今却要迫我把照六赶走?」
萧桂一听不觉白眼齐翻,满腔感慨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生为女子,见尽世间男子薄幸姿态,自不想弟弟亦沦落到那一帮负心人的行列。自小一有机会,便与他诉尽女子之苦,严训太守日后定必要收心养性、善待妻儿。然而当时的百般教训,可不是为了今日让他讨个公狐狸而准备的啊!
她心焦,气郁,却又反驳不得。最后只得吐出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那么说来,姐夫娶你时亦可百般恩爱,娶你后却去花天酒地了?」萧太守厉眼一瞪,却转向呆立在家门前的男子。
「那怎么一样呢!」
萧桂苦苦按住额角,别人都说择善固执,偏生她弟弟长了个榆木脑袋,却是事事固执。正是苦恼时候,躺在竹椅上的老夫人竟又幽幽转醒了,张嘴便喊:「全儿、全儿……」
「娘。」萧太守见了娘亲,霎时竟如孩童一样,张嘴便要大人来评理。「怎么我就留它不得?」
老夫人看着太守与狐狸相牵的手,又定睛看着狐狸那一脸横肉,半几扳直身子呆坐了一会,霎时两眼一翻,竟又往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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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同住难
狐狸落户之事,如今说来崎岖,娓娓道来,倒也是历经一波三折、七十二难的苦行。你道萧桂是如何发落狐狸,原来又是靠老夫人下地的手杖一捶定音。当日老夫人不经折腾,一昏再昏,早就闹得家里人仰马翻,谁又有空再管狐狸存亡?到回过神来时候,太守早就拿着兜盘来替狐狸讨饭了,由是狐狸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了萧家门内。
「唉,唉,唉。」如今府中人说起此事,少不免是先叹三声,再自伤其身。家里出了妖怪,怎能使人安心?再者这妖怪又是个不怕人,每每大白天便跑出来,一点也不顾念妖怪的道义和尊严。
「你说小少爷是怎么想的?唉,老夫人也真是的,竟又由着他了?」负责扫地的李季一边拂着无边落叶,一边便转身朝走廊上的湘儿说起主人的闲话。
湘儿依在栏栅上擦着灯座,也没空管他,低声便小声道:「老夫人以前就说过,小少爷是天上下来的星宿,偶然落到咱们家里来而已。凡事也得由着他才成,不然他一不高兴,只怕又要回天上了。」
「唉,话是这么说。可如今小少爷到底是在人间,也得守人间的规矩才成。大小姐也是的,这么宠着他,就任由家里住着个妖怪。谁知那妖怪夜里会不会到咱们房中啊!」李季说着起劲,不免口沫横飞,一张脸阴沉下来,还真比他说到的鬼怪还要恐怖。
是以湘儿回首,见着这一张皱成一团的麻子脸,不禁亦生出了些许惊怕之情。那娇声一嗔,尖尖的便急嚷道:「你可别说了,又不是甚么看不到的东西!那妖怪就在我们身边呢!」
「湘儿,你真是的,难道不说就不在了吗?我这是给你个警醒,你可是个女孩儿,还是得留心才成……咦?」李季说着说着,不但心里发毛,连带脚边竟也传出一阵毛茸茸的触感来。
他连忙把视线往脚下扫去。不看还好,一看便得喊娘!只见狐狸正悠然自他脚边转过,一根大尾巴喜洋洋的在空中拂扫,未几还用后爪踢起一抹土来,尖起眼睛便朝他道:「你们家的朱砂痣……在哪里办公呢?」
「这、这时辰,大人应该是在衙门吧?」李季浑身寒毛倒竖,正想往走廊上的湘儿看去,那个丫头却连影儿都没了!
他心里发急,又想要逃,可看见狐狸拦在路中心,一双腿脚又顿时发软。眼见四下无人,风声寂寥,难道小命就此休矣?李季思虑及此,不觉便连声朝狐狸拜道:「大仙,我、我不好吃的……」
「小爷有说过要吃你吗?」狐狸这个把月来在府中行走,早就嫌烦了这种对答,一时眉头紧皱,不情不愿地又问道。「衙门要怎么走?」
「咦?」李季心头一颤。不会吧,难道是要我带路?
狐狸见他一脸犹豫,越发不耐烦起来。一时尾巴急往旁边掠去,亮齿便斥喝道:「还不走?诅咒你哦!」
由是一个影儿速速往前面跑去,后面的四条腿脚缓缓便踏起步来。萧府离衙门不远,不过转两个街口便到,平时送水送饭的,倒也方便。只是如今后面跟着一头狐狸,那路就走得不平凡起来了。李季硬着头皮,丁点儿也不敢往后面看去,害狐狸走着也一脸无聊,连平素那些吓人把戏也没耍得出来。
他们俩低头一径走着,不一会便走到院衙之前。李季绕过了用来鸣寃的皮鼓,一边便推开了左侧的蓬门。别人都说「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便是晓得少爷人在前堂,李季还是特意绕了远路。天地菩萨保佑,但愿后的大仙并不知情,不然知道自己带着它绕圈子走,一怒之下说不定就把自己吃掉了。
所幸狐狸走在后面一盼三顾,倒似是一无所觉。他们沿着那条狭道走着,很快便又碰上一名靠在后门休憩的衙差。那衙差见了狐狸倒是高兴,一边把茶水往嘴边抹去,一边便朝李季笑道:「李哥儿,是带大人的狗来散步的吗?」
「咦?狗?」李季还是头一次带着狐狸出门,一听到衙差这样不知好歹的问话,不觉心惊。家里人谁不知狐狸最恨别人喊它作「狗」,初来那回儿,不就因此和大小姐吵过翻天?如今这么被人一叫,说不定就……
李季颤抖着肩膀看向狐狸,狐狸却似是熟门熟路地翻过门坎,连招呼也不打便摇着尾巴走了。独留李季一个在后门胆战心惊,它自己倒悠悠闲闲地直往前堂走去。
「哎呀?」率先看到它的人还是卢元。其时卢元正在整理衙门中的宗卷,正忙得不可交支。可见了狐狸还是放下了手上功夫,半蹲下来柔声便道:「来找大人吗?大人在小书房里看着案卷呢。」
狐狸听了,也不露出丝毫感激之情,迳自又跨过了地上的卷轴直往书房走去。只见煦煦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