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袭睡袍外,邵九已披上一件浅紫色的外衣,眉目轻轻弯了弯:“好了,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
一句话,将宝龄从那短暂旖旎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脸上的红晕已退去,摊开手心,将手心里的东西呈现在邵九跟前。
“这是那张银票……”邵九目光在她两手之间扫过,亦露出一丝讶异,“这个……好像也是一张银票。”
“这个,你不用管。”宝龄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想叫你看看,这两张纸上的笔迹,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
她说得很慢,好像是要将心中汹涌而来的不安与寒意强制地压下去,然后,将那两张银票在身旁的桌上摊开。
邵九好看的眉毛微微一动,神情却依旧沉静若常,掌灯,走到桌前,然后,目光落在那两张纸上。
宝龄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生怕错过什么,仿佛是凌迟前的等待,一颗心那么那么地忐忑。
直到他笑一笑,抬起头来:“没错,是出自同一个人。”
“你能确定?”宝龄盯着邵九,眼眸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邵九微微一笑,手指点着那“一千两”三个字:“每个人的笔迹如同手心的掌纹,独特无二,你看,这‘千’字的一画两份都拖得很长,但这并没什么,最关键是这个‘两’字中间的那个‘入’字,一般我们都用两笔写,但两张银票上的字迹,都是习惯性地只用一撇代替,要说这是两个人写的,也未免太巧了些。”
一瞬间,宝龄死死地咬着嘴唇,脸色一片苍白:“你去查的那间钱庄,是不是叫汇通?”
“是。”邵九点头道。
闭上眼睛,宝龄任由那刻骨的寒意将整个身体覆灭,良久良久,才睁开眼。她不愿相信这一切,所以,当她看到那字迹时,纵然心中震惊不已,但却无法确定,那个时候,她只想到一个人,便是他。
每个人的字迹,都有自己特殊的笔画,就如一个人的性格,无法复制。但她终究对这方面没有研究,就算觉得像,却无法确认。或者说,潜意识里,她……害怕确认。
但,情感是一回事,理智上,她清楚地明白,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所以,她来找他。
然而,当听到那个预料中的结果时,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她不愿相信,可连自己都无法骗自己,这是两个人的笔迹。正如邵九所说,若是出自两个人,那么,也太过巧合了。
邵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自那银票上瞥过,心中已是了然,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我……”宝龄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找到了么?那一开始便要对她不利的人,从笔迹上来看,书写这张银票的,的确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
“也许是搞错了,就算真的是她的笔迹,也许她给玉面虎的银票是另有所用……也许……”宝龄抬起头,望着邵九,话语有些凌乱。
邵九淡淡地打断道:“那么多也许,你自己相信么?”顿一顿,他不紧不慢地道,“何况,事情还未查清,不是么。”
一句话,仿佛狠狠地击中了心脏,宝龄颓然地一震。
是啊,她为什么要急着否认,急着找那么多的借口?是不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早已不那么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愣愣地站着,一丝苦涩的、嘲讽的笑浮上唇边:“邵九你不会明白,那个人,她怎么会伤害我?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不出来,不是我不愿相信,是——真的想不通……”
声音低而沉缓,又像是飘渺的梦呓,在最后,却变得暗哑:“那个人,是这个世间,我最亲的人啊。”
邵九侧过脸,便看到眼前的少女面容浸在月色中,白的几乎透明,眼神清亮如皎月,却在深处化开浓浓的悲伤。
良久,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接住一朵跌落枝头的花,语气如水温柔:“哪怕是自己,也不能保证每时每刻看得清楚,又何况别人?我们不是圣人,能保护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的话那么轻,却又无比清晰地在宝龄耳边回响,她一动不动。
长夜静漫,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宝龄才抬起头来,双眸中的伤痛与迷惘已如雾气一般散去,只剩下一片清冷:“你说的对,若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怎么保护别人?”顿一顿,她缓缓地道,“明日,我想去汇通钱庄看看,还有……上次你帮我找到的那个徐椿,如今,还能找到么?”
“你要找徐椿?”邵九微微抬眉,片刻道,“虽然不知道他在哪,但——能找到。”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宝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邵九静静地望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宝龄一怔,片刻,她飞快地、模糊地一笑:“虽然我还是无法相信,但,至少我会更小心地保护自己,因为,我还要弄清楚,究竟她为何要这么做。”
“查清楚之后呢?”邵九淡淡道。
查清楚之后,她要怎么做?她深吸一口气,良久,没再说一句话,走出屋去。
从何时开始,她将顾府当做了自己的家,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的亲人,所以,纵然心中有过一晃而过的疑惑,但她不愿生活在不信任与防备中,然而如今……到了她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了。
从情感上来说,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甚至宁愿不知道。但她更清楚的明白,越早知道那个残酷的答案,或许,对她来说,反而越好。纵然那答案让人受伤,但却更叫人清醒。
她不愿继续活在迷雾中。
壹佰叁拾、谁知我心事
宝龄背过身,渐行渐远,在那屋子角落里的那只雕花木厨后,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女子茜素紫的旗袍,肌肤胜雪,眼眸含烟,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宝龄离去的方向,如一朵空谷中的幽幽玉兰,接着,她的目光便转到那负手而立的男子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别样的温柔,只不过片刻,那抹温柔便以一种隐忍的姿态敛去,她恭敬而低声地唤道:“公子……”
若宝龄此刻回头,她定会十分惊讶,这个女子居然会出现在邵九的卧室中。她便是宝龄许久未见的筱桂仙,不,如今,她有另一个身份、另一个名字——乾乐门当红的歌女:白玉兰。
邵九并未转过身,甚至没有回头,刚才的那如水温柔已不复存在,他的面容沐浴在流水一般的月光下,眼眸黑白分明,如一颗跌落湖面的星子,那么柔和,又——那么冰冷,霜寒斜峭。
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柔和的:“刚才说到哪了?”
“公子给我的那些戏单,我照公子的吩咐唱给大帅听了,他果真很喜欢。”筱桂仙一字一字地道,目光从未离开他,“接下来,公子预备怎么做?”
当时邵九给她那份戏单时,筱桂仙亦有些错愕,因为那戏单上的戏文,并非南方或苏州流行的曲调,而是另一种较之南方唱腔更为刚硬的北地小曲。
她不明白,为何阮克喜欢的是北地的曲子,但结果显而易见,当她那日唱起那些曲子时,阮克的眼神浮现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是么……”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总是喜欢唱那些北地的小曲哄他睡觉……像是陷入无边的思绪中,漆黑的眼眸在月色下微微一凝,邵九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回答亦是宛若喃喃。
取而代之。
当他第一次在胭脂弄的小阁楼里,无意间遇到筱桂仙时,他便确定,这个女子能帮他做一些事。
筱桂仙的容貌并没有“她”美,但眉宇间的那种笃定、沉静的气韵,却与“她”很像,并且,筱桂仙喜欢唱曲,“她”也是。
他忽然很想看看,若筱桂仙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阮克身边,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
十几年荣宠、富贵无忧的生活,“她”已经得到了,这便是“她”弃他而去所得到的,若这样的生活忽然有一天被打破,“她”会如何?
他从未理智、冷静,让筱桂仙接近阮克,从大局考虑,能更方便的行事。但,心到底还是存了那样的念头,想看一看,“她”抛却他们所得到的所谓幸福,是不是真的那么牢靠。
那个念头一闪而过,是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去触碰、去承认的想法。
他不在乎。这一刹那,他在心底轻声地对自己说,好像是要用强大的意念去坚定内心,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将“她”当做了一个路人。不恨、更不会爱,只有漠然。
良久,他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眼底那丝波澜不着痕迹的隐去,散发着柔光,仿佛一种可以掌控一切的无形力量,稳固、冷静,不可动摇,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无法回避的力量:“桂仙,你可后悔要为我做这些事?”
筱桂仙一怔,随即,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摇头:“不,桂仙不会后悔,公子庇护桂仙一介女流在这乱世得以苟活,为公子做任何事,桂仙都永不后悔。”
这一次,邵九才转过身,他望着眼前这个明眸素颜的美丽女子,眼波温和而柔软,却不带一丝情感,就好像那高高在上的神邸俯瞰芸芸众生,在他眼底,她与任何人一样,甚至,与一棵树、一枚石子亦是一样,半响,他慢慢地开口,语气很淡:“若你后悔,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我的承诺,永远都有效。”
筱桂仙目光痴痴地望着他,思绪仿佛回到了初见他时的情景。
不过是大半年前,魏家班解散,她孤苦无依,迫于生计,去胭脂弄卖唱,很多时候,她必须要面对那些猥琐、无理取闹的客人,那一日,她站在高高的阁楼上,弹着琵琶,对面那个男人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本来掩饰得还算得体的仪态全失,用一种饿狼一般闪着绿光的眼神盯着她,猥琐的笑着叫她唱什么《十八摸》。
她并不晓得那是什么曲子,但一听名字便知是那些个淫词艳曲,心中顿时感到屈辱,扬起下颔默不作声,那客人恼了,便要走上前来,底下的人也怀着看好戏的姿态开始起哄。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一个犹如天音一般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十八摸么?在下倒会一些,不如唱一曲给王老板听听?”
她转过身,便看见那个犹如从天而降的少年,微笑地立在逆光下,风卷起他的衣角,他就这么不急不躁地望着那客人,分明如一朵高山上的雪莲,那么从容不迫,眼底却偏生含着一丝狡黠、与一丝隐约的料峭。
像是一个矛盾体。
而那刚才还叫嚣着的王老板,不知何时已讪讪笑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人群一哄而散。
他来到她跟前:“以后你不必理会这些人,只为我一人唱曲。”
明眸浅笑、温柔如水,只一刻,她便就此沉沦,万劫不复。
刚才她说的那些话的确是真,他保她一世不再颠沛流离,让她在乱世中可以存活下来,甚至,给了她很大的自由。但,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
那是最重要的一点。
一个女子,若受强迫,心中必然有恨;若为报恩,也无法做到如此甘之若饴,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哪怕付出生命。
可是那个原因,她不愿说,因为她还有最后一丝骄傲;她不能说,因为说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便会烟消云散。
为他做他想做的事,帮他完成心愿,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思绪飘忽,不知飞到了哪里,筱桂仙盈盈如水的眼眸中,是一种痴痴的怀念。然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宝龄,我是说,顾家大小姐……”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他忽地轻声道:“你们认得多久了?”
她一怔,在心中略微推算了一下才道:“两年不到。”
“你觉得,她与之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淡淡地一句话,仿佛是随意地便说出来。
筱桂仙心却蓦地一凝。
一年多前,她应邀去顾府搭台唱戏,便遇到了那位顾家大小姐。当时她曾听闻顾家这位大小姐刁蛮任性,不可一世。但因为毕竟身份不同,她只是个去唱戏的,唱完戏,想来两人也不会有纠葛,于是也并没有放在心里,却没想到,听完她唱戏。顾宝龄会亲自来后台看她,而她亦有种感觉,其实顾大小姐并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久而久之,两人的来往越来越密切。
她渐渐发觉,顾宝龄仿佛在表面下住着另一个人,甚至有一次,顾宝龄幽幽地告诉她,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骄奢蛮横在那一刻消失不见,顾宝龄的眼底有隐忍的泪光。筱桂仙一时愣住,安慰了她几句,从那之后,两人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筱桂仙便觉得顾宝龄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坊间传闻的那般刁钻蛮横,也不是她感觉中的那个目光深沉、满腹心事的女子,而是变作了另一个人,如山间的清风一般,容易亲近,也如清风般洒脱、从容。
若说那个传闻中的顾宝龄是一朵带刺的蔷薇,而她所认得的顾宝龄是一朵神秘的幽兰,那么,一觉醒来的顾宝龄,便像一朵山崖不知名的小花,带着温暖的芬芳,却在狂风暴雨中别有一种果断。
回过神,筱桂仙抿了抿唇,将这番话说了出来:“公子,桂仙有个不情之请。”
“说。”邵九的面容沉浸在夜色中,看不太真切。
不知名的小花么?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的确……一朵穿越时空而来,猝不及防地生长的无名小花。
“若是可以,请公子放过顾大小姐,她……对这一切并不知情。”筱桂仙深吸一口气道。
她边说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邵九,几乎以为是错觉,她看到邵九的眸光轻轻地一闪,仿佛有一丝说不清的柔软沉淀在瞳孔深处,瞬间却了无痕迹,他笑一笑,淡淡地道:“顾大小姐之事,我自有计较,你无需操心,只要做好你的事便好。”
“是。”筱桂仙垂下眼帘,躬身。
做好自己的事么?
怎样才算是真正接近一个人?
那边是——枕边人。
古往今来,美丽的、善解人意的女子,若要真正接近一个人,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自己当做一样武器,这武器不见血,却杀人于无形。多少英雄枭雄,便是败于其中。
她虽是戏子出身,但却一直清高、洁身自好,并将这一点当做唯一剩下的骄傲,然而现在,她却心甘情愿地舍弃这最后一点资本,为了他,也只有为了他。
世间,只得一人。
只是他不知道,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跟前的少年已朝门口走去,淡淡的话语传来:“连夜回南京去,日后若没有必要,无需在此地见我,我若要见你,自会联系你。”
背影如雪,融于一片如流光般的月色中。
……
次日,当天蒙蒙亮时,招娣打开房门,怔了怔,大小姐居然不在。
大小姐竟然起得那么早?
其实招娣不知道,宝龄并不是起得早,而是,几乎没有合过眼。
此刻,宝龄正一步步地走向瑞玉庭,在走廊上,她与端着一碗黑浓药汁的贾妈妈相遇。
贾妈妈见是她,脚下一顿,不知是不是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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