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龄吃了一惊,皱了皱眉,却见阮素臣抬起眼帘,直视邵九。
一个从容淡定、带着一丝散淡;一个表情淡漠、如墨般的眸子却泛着一丝寒意。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良久,不知是因为马宛琪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阮素臣道:“好。”
宝婳亦是怔了怔,望向宝龄,宝龄苦笑,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宝婳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四表哥他怕还是在意的吧?否则,为何他一向待人宽厚温和,凝视邵九时,却是那样的神情?那种神情宝婳从未见过,那么的……复杂,叫人看不透。
只是,宝婳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没有开口拒绝,就这么安静地随着阮素臣,朝树林中的长廊走去。
长廊里,阮素臣自然先去见马宛琪与马俊国。马宛琪是阮素臣的大嫂,而正因为如此,阮素臣与马俊国才相识。
马宛琪目光落在宝婳身上,又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宝龄一眼,才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府的二小姐宝婳了。”
宝婳怯怯地看着马宛琪,本是有些不安,不知想到什么,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表嫂。”
“真是水灵的姑娘。”马宛琪微点头道,“听婆婆提起,宝婳你自小身子孱弱,所以我成亲那日,都未曾见,今日真是有缘。”
自从宝婳出现在长廊这一刻起,马俊国一双眸子便不曾离开过她,那神情近乎痴迷,但当他看到宝婳与阮素臣同来时,又化作一丝失落。
马俊国的表情一丝不漏地落在宝龄眼底,宝龄苦笑一声,今日真是有缘,什么人都碰在一起了。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就在宝龄处于无奈与尴尬中时,今日,就在今夜,不远的南京,正发生她意想不到的变动。而这一切,或许便改变了她今后的命运。
……
南京大帅府。
华贵的客房中,顾老爷静静地坐着,犹如一尊雕塑。然而他心中,却远不如表面来的平静,反而如大海深处的巨浪,起伏不定。
就在刚才,无帅府的宴会已结束,宾客渐渐散去,而阮大帅亦带着她的三姨太坐上车,去往东北二十二公里处栖霞山上的栖霞寺净身、祈福、守夜。
在宴会上,顾老爷看起来极为尽兴,甚至喝了几杯平日从不沾的高粱酒,满面通红,摇摇晃晃。所以宴会进行到一半,他便推脱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回房中歇息。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酒,他几乎一滴不漏地都偷偷倒在了地上,此刻,他无比的清醒,甚至比过去那几十年来的每一刻都要清醒,因为他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关乎他与整个顾府存亡的事,他搭上了身家性命,容不得半丝掉以轻心。
不成功,或许,便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便会万劫不复,万劫不复……顾老爷心底喃喃道。
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空,等待着天空中最灿烂的烟火绽放。那是他等了多少年的一刻?那烟火,是一种讯息,意味着,行动顺利地开始。待到大局若定,便会有一只信鸽落下,带来胜利的消息。然后,只等他安然离开,蛰伏在无帅府外的死士,便会蜂拥而上,包围整个无帅府。
从此,再没有阮克,只有他顾万山。从前的一切,那个记忆中的阿三,便会永远地埋藏在地底深处,再也无人知晓,如同那段过去,与那个曾经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的少年阿三。
只有顾万山,只有如今的他。
几十年沧桑,几十年与命运的抗争、商海的沉浮,顾老爷从未有过哪一刻,如同此刻般紧张,手心不断冒出的冷汗几乎沾湿了床褥。忽地,他听到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
竟是这么快?!顾老爷近乎矫捷地跳起来,颤抖地从落在窗沿上那只信鸽脚间扯下一张纸条。
应该是胜利的消息!那么猝不及防,还带都会女眷,在那般清净之地,阮克又怎会心生防备?白纸黑字,顾老爷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然而,瞳孔却在下一秒蓦地收缩。
——花圃遭清查,即刻停止行动。
十一个字,犹如一柄利刀,生生地、笔直地插入顾老爷的心脏,一瞬间,他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怎么会?不可能!怎么会?!反反复复几个字,他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就在此刻,砰地一声,有人破门而入。
当顾老爷看清来人时,所有的一切都只化作四个字:功亏一篑。
与此同时,瑞玉庭里,阮氏心忽地一沉,指节青白,右腕上的一串翡翠珠瞬间散落一地,清脆刺耳的声音,在幽深的顾府夜空回响。
……
而所有的这一切,身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宝龄,自然毫不知情。
此刻,她正凝视着桌上各式的美酒,沉默不语。因为阮素臣亦在场在缘故,马俊国与马宛琪也不再避讳,一同坐了过来,适才,邵九的人亦端上了一桌子的美酒。同桌的六人,本都是亲朋,夏夜、清湖、星空微风与美酒,也本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但此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微妙,气氛一时静谧得有些诡异。
宝龄索性先满了杯中酒,举起酒杯笑道:“明月当空,七夕佳节,既然有缘相聚,我先敬大家一杯!”
一阵静默,邵九首先举起酒杯,低笑一声,一饮而尽。很快,阮素臣便也喝完了杯中酒。马俊国本也好酒,自然不肯甘居人后,豪爽的牛饮一番,接下来,马宛琪也微微抿了一口,只有宝婳望着那酒盏,眉头一凝,一旁的马俊国刚想充当一回黑骑士,却听阮素臣道:“二小姐有病在身,不易饮酒,我代饮。”说罢,举杯便喝下去。马俊国伸出的手便颇为尴尬在缩了回来,宝婳的双眸却如宝石般璀璨无比。
邵九望着阮素臣,眉梢微微一扬,轻笑道:“久闻阮家四公子精通六艺,不知酒量如何?”
马俊国刚才情绪有些低落,此刻自我解嘲般笑道:“邵公子,我这位阮兄平素喜茶不喜酒,与你我着实不同,哈哈。”
邵九淡淡应了一声:“原来并非同道中人。”
一句话,阮素臣眸眸微微地眯了起来,淡淡道:“酒不如茶清,酒,是浊物。”
邵九从容一笑,“酒乃天地间最纯净之物,浊的,是人心。”
世间唯有酒这一物,可以叫人忘却一些不该去想的事,阴谋、诡计,欲望、得失。而人最大的悲哀,便是时常会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拥有不该拥有的欲望。
“喝酒伤身。”
“喝不喝酒,亦会伤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酒消愁?”
“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它是酒还是茶。”
酒也好,茶也好。是清是浊,不过在乎人心。邵九几乎能确定,阮素臣此刻的心无论饮茶或饮酒,都已乱了,至于为何如此,他不着痕迹地朝身旁看去,那端坐着的女子,脸上有一抹无奈。
宝龄真的无奈,邵九与阮素臣的这段对话叫所有人都愣住,自然也包括她。这样的对话,看似云淡风轻,仿似随意的闲聊,但她却隐约能感觉一丝锋利。
像是冰锥划过肌肤,当时并不怎么痛,甚至冰凉的麻木,但顷刻间却会见血。
这两个人,空间是怎么回事?
从第一次在马俊国的公馆见面,她便能感到两人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可否认,她刚才那一刻是曾偷偷想过,那个原因,会不会与她有关。但一来,就算阮素臣是,邵九也不可能;二来,她并不是太过自恋的人,她能感到那种对持的氛围并非那么简单。
实在叫人很是迷惑。宝龄不觉拿起酒杯,却不防旁边伸来一只手,手指修长,轻轻一夹,便将她的酒杯拿去,随即自然地将她的手握住,邵九琥珀色的瞳仁深邃幽沉,像是漫天的星空全都倾倒于其中,温柔一笑:“梨花白入口甘甜,实则极烈。若是醉了,我只好背你回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旁人耳中却极为暧昧。马俊国愣了一下,良久流露出一幅了然的神情来,呵呵一笑;马宛琪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来回瞟,而宝婳则生生地凝注了。
宝婳忽然想起刚才那一刻在湖边看见的情景。姐姐与这位邵公子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态站在湖边,不知在说什么,叫人耳红心跳。而此刻,邵公子的眼眸温柔的叫人心都颤抖起来,那目光却只倒映着姐姐一人,那般的……深情。而姐姐呢?
宝龄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脸颊不知是因为饮了酒,还是别的原因,绯红的如熟透的苹果。两人对视,好像四周俱是空气一般,那么的妥帖。
一时间,刚才那种异样的情绪又浮上心头,宝婳竟是不自禁地想;若当初答应了邵家的提亲,那么,此刻在他身旁的人,会不会是她?一念至此,连她自己亦吓了一跳。
蓦地,只听一人道:“既然如此,素臣舍命陪君子,邵公子,我们比一局如何?”
捌拾捌、今朝有酒今朝醉
“巧娘”的比赛很快见了分晓,得主并不出乎所料,是拾巧。而招娣却是以几秒钟之差,落于拾巧之后。拾巧的了“巧娘”的称号,身边立刻围满了人,一边围观的那些小伙儿,眼神也热烈了几分。
招娣一脸恹恹的回到长廊,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叫她意外的是除了不知何时四公子与二小姐都来了,还有此刻的局面,招娣挨到宝龄身旁小声道:“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宝龄无奈的望了一眼,摇摇头。将近一个时辰,邵九与阮素臣一直在喝酒,以不同的理由举杯对饮,先还说些场面话,到了最后,脸清风明月为借口都能喝上一杯。
梨花白极烈。宝龄此刻才感觉到,她虽则只喝了一小杯,却有些晕晕乎乎。而圆桌上的酒坛却都已空了。
宝龄望住依旧没有停下来的两个人。邵九原本略显苍白的唇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一丝别样的光泽,鲜红潋滟,狭长的眼眸为我,几分慵懒;而阮素臣的双颊已泛起薄薄的潮红,原本清亮的眸子难得的带着一丝迷离、凌乱,宝婳正紧紧地挨着他,目光中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浓。
最奇妙的是马俊国,他应该是个局外人,喝得却也不比少邵九与阮素臣少。宝龄终于见识到什么叫讨酒喝的人,喜欢喝酒的人,无需任何借口,自己便会为自己寻找喝酒的理由。譬如每次邵九与阮素臣举杯,马俊国总会“友情赞助”一番,到了最后,那两人还好好地,他却已有些醉了,索性端着酒坛往栏杆上一靠,那琼浆便咕噜噜的往喉咙里直灌下去,领口湿了一大片,他亦不在意,打着节拍,竟是高唱起李白的《把酒问月》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马军规高亢的歌声、豪爽之态,倒是惹得宝婳亦投去了几分关注,马军规留意到佳人的回顾,那热血便一下子涌了上来,上前一步,盯住宝龄道:“顾二小姐,其实自从那日见了小姐,我便心生倾慕,我知道小姐已有意中人,可这相思一事,实难自行控制。”
马俊国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声情并茂,一双眼眸更是灼热明亮,那里头流动了炙热,纯粹的情感。宝婳自小到大,接触的便唯有阮素臣一个同龄男子罢了,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是红霞立刻升上了耳根子,彻底的凝注。
这个马俊国,这样直白的表白怕是会吓着宝婳,反而适得其反!罢了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住,咳嗽一声道:“马公子,你怕是醉了。”
马宛琪自然亦是听到这一番话,有些难堪,更多的却是无奈,站起来将马俊国拉至一边,摇摇头道:“他酒量不好,却偏要贪杯,宝龄宝婳,你们莫见怪。”
宝龄笑道:“无妨,马公子生性豪迈,正是可爱之处。”
宝婳头已快垂到胸口去,却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阮素臣,阮素臣纹丝不动,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状况,执着酒盏,亦不知在想什么,宝婳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去,心头却又涌上一丝落寞来,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一阵辛热直冲脑门,宝婳吸了口气,整杯便喝了下去。
反而马俊国,虽被马宛琪拉开,表白似乎也没什么成效,但亦不羞不恼,又继续唱起歌来。在马俊国的街拍中,忽地有人和声,声音低而柔软,略带一丝沙哑,邵九此刻不知是不是也有些醉了,板着身子靠在桌上,姿态散漫,嘴角微微扬起,轻声合唱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阮素臣竟是笑了一笑,亦唱了一句。
“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马俊国又狠狠的灌了一口。
视线交错中,邵九与阮素臣竟是相视一笑,阮素臣道:“少公子可要再比?”
邵九微微一笑,不答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看来我与四公子是知己。”
“但愿不要是敌人才好。”阮素臣淡淡道。
邵九目光流转,眼眸尽头是一片深渊,随即笑一笑:“四公子没听马公子刚才说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日后的是事,又有谁知晓?”
这一刻,没人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邵九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少年,少年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绯红一片,平日素来的淡然笃定也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一丝瓦解。看起来,不似阮克,却似另一个人。
是谁说过,喝了酒的人会比平时可爱?
透过朦胧的月色,邵九忽然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淡淡的轮廓,那个他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人,忽然间,他那颗冰冷坚硬的心,被一种微妙的感觉包围,却只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
只有阮素臣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只是,也许由于遗传的原因,他的酒量竟也不低。只不过,为何喝了酒再看眼前的男子,竟少了一份戒备与敌对,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阮素臣目光凝注,忽地笑一声:“的确!”举起杯,又喝下。
宝龄眨了眨眼,刚才的那一刻,她竟有一种错觉,相坐对饮的两个人,在一瞬间居然有一个种神似却忽听宝婳唤了声:“姐姐!”
宝婳脸颊绯红,一双黑瞳更是迷蒙,举着酒杯朝宝龄道:“姐姐,我敬你一杯!”
宝婳是何时也喝了酒?宝龄皱眉,想要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宝婳,你不能喝酒。”
宝婳却是摇摇头,笑得有些恍惚:“姐姐,也许你不知道不,你一定不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
“宝婳……”
“不,其实我从小便羡慕姐姐。”宝婳幽幽道,“像姐姐那般活得无拘无束,不惧世人目光,可我……做不到。我想与姐姐亲近,可姐姐……现在,姐姐,现在,我们很亲近了对不对?我们是好姐妹对不对?”
宝婳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她从未说过那么多的话,亦从未说的那么直白,但她此刻所说的,却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那个为所欲为的女子,从小到大盖过她一切的姐姐,她那么想追随姐姐的脚步,却永远做不到,哪怕是她心底的那个人,喜欢的亦是姐姐,而并不是她。
但如今,不同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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