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她几乎已经忘了,当初愿意与骆氏隔着门帘倾谈,一半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拒绝,而另一半是想要打听出铜镜的下落。她本就没打算告诉骆氏自己的身份,让骆氏当做那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便好。可是,骆氏方才说出的那番话,让她十分的惊讶,甚至,心头满是复杂的感觉。
骆氏将暗军的虎符送去北地聂子捷手中,竟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虽然她知道就算自己没说那句话,骆氏最终或许还是会那么做,但却还是有一丝异样的情绪蔓延开来。
邵九一直在寻找的便暗符吧?那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包括当初陆寿眉进顾府,亦是怀着打探暗符下落的目的。
然而,她的一句话,让骆氏下定了决心,这么说起来,之后发生的一切,亦是因为……不,不能说是因为她,但却仿佛冥冥中将这一切联系了起来。
宝龄深呼吸一口气,胸口仿佛压着什么。
骆氏猛地抬起头:“你是说你是……”
“是。”宝龄将嘴里的气息长长的吐出来,道。
骆氏眼底的情绪变幻莫测,惊讶、错愕、茫然,最终化作一抹嘲讽的平静:“竟是你。”
宝龄亦不知该说什么,笑容有些发苦,窗外的雨丝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如同一张早已织就好的的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骆氏忽然笑了,幽幽地道:“我这一生,本不想再与顾家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包括臣儿与颜儿,当初臣儿要娶你,我根本没有考虑便拒绝了,便是这个原因,可世事难料,你与我们……唉。”
骆氏没有说下去,只是幽幽地一叹。
这一叹里包含了所有东西,宝龄无法全部明了,却又是明白的,骆氏恨顾老爷,自然恨顾家、恨顾家所有的人,不想与顾家扯上任何关系。
而宝龄自己呢?一开始,她又何尝想到会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初来这个时空,她只想有个美满的家,有一份安定的生活罢了。只是,兜兜转转,无论是巧合还是刻意,无法避免地已变作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望着窗外,良久,骆氏开口:“宝龄……”
“嗯?”宝龄茫然地应了一声。
“你爱的,是颜儿吧?”
颜儿,尹韶颜。
这个名字有些空洞,有些陌生,让人无法将他与她心中的那个少年联想起来。然而,她很清楚,那便是他的名字,是他真实的名。心头微微地一颤,搁在窗台上的手却一动不动,半响,宝龄道:“是。”
或许是这一刻太过静谧,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或许之前的羞涩、矛盾、痛苦、挣扎随着邵九的沉睡,通通都消失了,心底最纯粹的感觉浮现了出来,此刻的宝龄坦然的回答着。
骆氏侧过脸望着她,眼底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戒备、怨恨与冷漠,反而有一丝浓的化不开的怅然:“我还记得,那一日,他送我这面铜镜,在耳边轻声对我说:宝贵双全、白头偕老。可那一切,终究被我自己断送了……”声音仿佛幽静中的低吟,柔缓而遥远,“而你……颜儿还没有离开你还能在他身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陪着他。你比我做的好,亦——比我幸运得多。”
宝贵双全、白头偕老……宝龄心中默默的将骆氏说的那八个字念了一遍。
多么美好的誓言?只是听着,便不觉想要落泪。只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如此呢?
她垂下头,望着手中那面铜镜,铜镜上亦有“宝贵双全”这四个字,她的手指不觉无意识地在镜面上那凹陷的四个字上轻轻地抚摸、勾勒……
一笔一划,深深的勾画,如同刻在心底。当手指最后落在“全”字的一横上时,忽的,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犹如一道符咒——铜镜“啪”地一声,开了。
第贰佰捌拾壹章 毒药还是解药?
铜镜在一瞬间打开,犹如蚌壳一般,一分为二。宝龄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是怔怔的盯着它,随即,她忽然想起什么:难道,这就是那种特殊功能的机关?
她脑袋轰的一下,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如果下一秒,便天旋地转,那么……可是……不对!一秒、两秒、甚至一分钟后,没有任何动静。
错了?
倘若真有那什么特异功能,她无意中触动了机关,是不是应该有些异样的事发生? 譬如眩晕啊、眼前一片模糊脚下漂浮啊、时光错乱什么的,但——没有。
铜镜只是打开了,然后便彻底静止了。
过了片刻,亦没有想象中的那些事发生,宝龄吐了口气,才仔细的打量了铜镜内部一番,然后,她发现了一点微妙的东西。
在这铜镜的内部的中央,仿佛有一道如同夹板一样的东西,此刻,正夹着一只姜黄色的纸包,很小很小的纸包,缠绕着极细的丝线,与铜镜本身的颜色相差不多,一时间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什么?”骆氏走上前来,紧紧的盯着姜黄色的纸包。
方才铜镜分裂开来时,骆氏并没有犹如宝龄一般的惊讶,因为,她曾亲眼看到过这一幕,当时她也是这般细细的勾画“宝贵双全”那四个字,然后,铜镜便如同魔咒般的打开了,里头静静的躺着,是一枚暗符。
只是,此刻,里面静静存在的,却是一个黄色的纸包,正是与彼时的暗符在相同的位置。那么这纸包里的又是什么呢?
骆氏看了一会,眼眸忽然闪动起了异样的光芒:“你说这是臣儿寄给你的?”
宝龄正犹豫着该不该取出纸包打开看看,听到骆氏的问话,奇怪的点点头,“是啊,可是为什么里面会有……”
话忽的止住,宝龄眼睛里陡然间浮上一种古怪的神情,转头看朱骆氏,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声音竟是微微的颤抖:“难道是……”
骆氏抬起眼,注视宝龄,眼底是与宝龄相同的讯息,她轻轻点了点头:“也许……”
一瞬间,宝龄的心飞快的跳动起来,连呼吸都有些紊乱,她伸出手,想要将那纸包从夹板上取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手在颤抖,太过紧张,纸包竟是被线头绕住,宝龄手指勾着细细的线,努力的整理着头绪。
“慢慢来。”骆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声音亦是颤抖的。
宝龄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地将缠绕的丝线绕出来,很快的,随着指尖勾着最后一缕线一拉,线松开了,纸包被取了下来。
屋子里同时响起两个人松了口气的声音,然后,宝龄将纸包飞快的摊放在桌上,慢慢地打开。
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宝龄与骆氏仿佛有默契一般抬起头对视。
纸包里,是细细的白色的粉末。
随后,宝龄忽的转过身,在铜镜四处检查起来,但是,叫她失望的是,没有任何信纸或纸条。
这一下,她不觉怔住。
她很清楚,此刻骆氏与自己想到了同一个结论,然而这个结论亦不过是两人的猜测罢了,她很希望看到什么来自于阮素臣的纸条或只字片语来证明她们的想法,但是没有。
那么,这黄纸包里的东西,那细微的粉末,究竟是不是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呢?
骆氏仿佛也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道:“除了铜镜,臣儿还寄给你其他的东西了么?”
宝龄想了想,摇摇头。与铜镜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封空白的信,里面相同的,什么讯息都没有。
“我不明白,臣而分明说要等局势稳定下来才……”从方才的狂喜中抽离出来,骆氏陷入了另一种奇异的不安中,兀自喃喃道,“为何会……这东西会不会不是……”
阮素臣曾答应过她,她亦相信了,因为她知道那个孩子不会食言,然而,此刻竟是那么早,虽然大局看似安稳下来,但是不是太早了些?他不会低估邵九的能力,那么,是为什么?
她想到那孩子最近微妙的变化,心头忽的一沉,难道,这纸包里的是……
宝龄明白骆氏的意思,她想说的是:这东西会不会不是解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根本不是阮素臣放进去的,又或者——甚至是另一种毒药!
“我早该想到的,我不该……”她早该想到阮素臣的哪些变化的!骆氏看着宝龄,平静的神情早已不复存在,颤抖的睫毛下是一双不安的双眸,喃喃地道,“那个孩子,……若是从前,我能确定,那定是解药,可……他变了许多,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了解他,有时候,我竟怀疑他是不是那个就算心中有仇恨,在最后也会选择原谅的孩子……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一点呢……”
骆氏的困惑,宝龄亦曾有过。在南京府的那段时间里,她眼中的阮素臣,亦是如此。脾气变幻莫测,像是处于一种可怕的边缘,退一步,便会回答原来。而跨出一步,便会变做另一个人。
另一个,与从前的他截然不同的人——恶魔般的少年。
“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了,他才会变成那样,我……”骆氏的身体止不住地在颤抖,忽的道,“还是,我去,我回去,亲自问问他,只有这样……”
宝龄望着骆氏,骆氏已经方寸大乱,半响,宝龄缓缓地摇摇头:“他若是肯明白的告诉我们,为什么连一张纸条都没有?他将东西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就算找到了,也会像是现在这样,诸多猜测。他难道没有想到吗?”
这个想法,方才在宝龄脑海中也曾冒出来过。
其实,此刻最简单的方法便是问问阮素臣,问个清楚再做决定。然而,倘若纸包不是阮素臣放的,那么一切都是枉然,就算是阮素臣放的,聪明如他,又怎会没有料到她们看到纸包会产生犹豫和疑问?不可能什么都不交代清楚,然而,他却要将纸包放在铜镜的夹层里。
这算什么?一个赌局?赌她们能不能看到?赌她们相不相信他?
他这样做,唯一的理由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都不写,如同那封信上空无一字一般。所以,哪怕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骆氏颓然的坐下,目光怔怔的望着那黄纸包,空洞一片。
宝龄忽然有种荒唐的感觉:此刻赌的不是纸包里的究竟是什么,而是人性;此刻猜测的,不是纸包里是不是她们想要的东西,而是,阮素臣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爱与恨不过一线间,恶意与善意、怪罪于宽恕亦是。倘若,阮素臣心中已决定放开那一切的恩怨情仇,放开对她的执着,那么,黄纸包里便应当是她们想要的东西;然而,倘若他并没有那样,并且在恨意、嫉妒里越陷越深,那么,等待她们的将会是毁灭性的结果。
毒药,还是解药?
屋子里的气氛仿佛凝结的冰,谁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良久良久,宝龄打破了这份死一般的静谧:“我相信他。”
骆氏蓦地抬起头,眼前的少女声音缓慢却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那是解药,所以——走吧。”
“不!”骆氏喊道,“倘若不是,那么颜儿……”
“我知道就算我相信,也是赌。”宝龄慢慢地吐了口气,“可是,如果这真的是解药,解药就在眼前,我们还要让他无止尽的沉睡下去,就为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得到的答案。”
倘若是解药,阮素臣便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没有毁约,然而,他不会说,难道,她们就要这样无止尽的等待下去?
或许对她们来说,时间也只不过一天一天的过去而已,但对于邵九呢?那是暗无天日的,失去了灵魂的每一日啊。
骆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宝龄眉目柔和下来,轻声道:“我相信,他已经回到了那个原来的他。”
方才,她也曾怀疑过此刻的阮素臣心中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但,平静下来,她愿意相信,他已经控制住了心中的那个魔鬼。
因为,他已经拿去了顾宝龄的手札,他已经很清楚,她不是顾宝龄,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剩下的,仇恨、嫉妒、各种纠缠的情绪,便要他自己去整理。
既然是赌人性,便赌一赌吧赌阮素臣已经放下,愿意——成全他们。
宝龄手中紧紧的攥药包,走出屋去。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屋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床榻上沉睡的少年,时光与岁月在他身上宛如静止了,爱恨情仇都已不复存在。
他只是安静地沉睡着,日复一日,不死亡,亦不醒来,像是童话城堡中那个吃了毒苹果的公主。
宝龄慢慢走到床前,一眨不眨的凝视着邵九:“你会愿意试一试的对不对?你也不愿这样永远睡下去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如同梦呓一般,当然,她等不到任何回答。
那么,我们努力一下吧!不指望着邵九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唇角微微翘起来,将手中的纸包慢慢展开,左手轻轻揽住少年柔玉般的脖颈,右手将那些白色的粉末一点点地倒进他的嘴里。
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但他的动作却没有一丝迟疑,直到听到骆氏在门口失声惊叫,一整包的粉末已经全部融化在了邵九的嘴中。
贰佰捌拾贰、此时无声胜有声(一)
整个屋子静谧无声,只听得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犹如巨大的天空被什么遮盖,灰暗一片。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的少年。
不知已经过多久,或许,并不久,只是,宝龄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紧紧地盯着邵九的脸,仿佛生怕错过他一点点的动静。
“为什么……”为什么药全部吃下去了,却没有一点反应?骆氏茫然地喃喃。
宝龄没有说话,她瞪着眼,身体僵直,过了半响,她轻声道:“他在动,他的手指在动……”
骆氏眼睛蓦地一亮,目光顿时朝邵九的手指望去,顿时,她有些语无伦次:“是……在动……”
修长的、谷歌匀称的手指在宝龄手心中轻微地颤动,虽然是很小很小的动作,却足以让宝龄欣喜若狂。
她屏住呼吸着下一刻的奇迹。她的手与邵九紧紧相握,她的目光覆盖在他身上,片刻都舍不得离开。然后,她看见他的身体亦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是下颔,再是眉毛,最后,浓密如蝶翼的睫毛轻柔地抖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
陡然间,宝龄看到了那双每时每刻都刻在心底的眼眸。深邃的黑,如同无穷无尽浩瀚宇宙中最神秘的土地、又如世间具有魔力的最瑰丽的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将她深深地卷入进去。
好像是长久被埋藏在泥土里,初次沐浴朝露而绽放的花朵,那原本惊心动魄的眼眸里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更显的迷离而妖冶。
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恨不得溺死在那深不见底的波泽中,不愿醒来。
如同做了一场绵长的梦,邵九睁开眼,他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四肢,感觉到寒冷的空气。
还没到春天么?难道自己只沉睡了几日而已?
但不一会儿,他便了然,心底苦笑一下:不,是另一个冬天了。距离他沉睡,恐怕已是整整一年了吧?——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充斥进喉头的气息那么清冽刺骨,然而,他却仿佛眷恋无比,贪婪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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