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一切仿佛都停顿下来,维持这一种表面的平和。虽然或许只是表面而已,但至少暂时不用去面对,不是么?
阮素臣侧过脸,他的容颜如同被月光笼罩,有一种淡淡的朦胧,良久,有些不置可否的笑一笑:“是这样么?”他转过身正视她,“真的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倘若之前,是邵九要来找阮家的麻烦,那么此刻,邵九又何尝不是害得他父亲与兄长反目,让他失去了至亲?这丝丝缕缕的恩怨,已不是单方面。他真的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他又该怎么做?倘若邵九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一切都会简单许多吧?
但偏偏,……中间夹杂了太多。
许久许久,阮素臣缓缓道:“我已让他明日离开。”
宝龄一动不动。或许是窗子并未关严,纵然屋里有暖炉,但她却感到一丝凉意从心底升起:“三夫人知道了么?”
说起骆氏,阮素臣微微一顿,才道:“这几日,她几乎都待在佛堂里,从早到晚,祈福诵经,我跟她说过,也提起过明日会操办你我的婚事,她并未说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有哪一个母亲,愿意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反目成仇,站在敌对的位置上?邵九离开之后,虽然或许两人再不会相见,纵然相见也无法母子相认,但总好过揭开那块陈年的伤疤,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对于骆氏来说,的确,那是最好的了。
宝龄的手一直搁在窗台上,此刻,有人覆上她的手,轻轻握住,她抬头,看到阮素臣正静静的凝望着她:“宝龄。”
“嗯?”
阮素臣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她的身影:“我记得那日在街头遇到你,我曾告诉过你,我无意中知道了我母亲原来的身份,所以,这些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我姓阮,我是阮家的四公子,我是父亲的儿子,虽然我不愿插手家族与军中的事,但其实我一直很敬重我的父亲,也……很珍惜这个家。当知道了那些陈年往事之后,我很矛盾,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你要我杀了他,我——做不到。但若要我救他,我亦……所以,我与你约定。”
他唇边浮上一丝苦涩的嘲讽的笑:“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我自己,给自己一个救他的理由。”他的手轻轻地握紧,“”宝龄,只有你,有你在身边,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觉得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要她永远在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让邵九离开,是对是错,今后会带来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过一个她重要。
“我……明白。”他的手是冰凉的,宛如窗外枝叶上凝结的夜露,宝龄喉头有些干涩。
“明白,会是个好天气吧。”他望着窗外那轮明月,柔声道,“过了明日,你便真正是我的妻子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照顾你、保护你,不离不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贫穷富贵、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这恐怕是世间最动人的誓言了吧?她相信,没有一个女子听到这样的话,不会动容,然而……
宝龄出了屋子,慢慢地朝前走,清冽的空气让她轻轻地一颤,知道看到漫天的星辰下,那青石上坐着的少年,才顿住了脚步。少年的身边,是匍匐着的小黑,小黑一见到她便谄媚地摇尾而来。原来她竟不知不觉地,又走回了西苑。
她没有作声,任由小黑舔着她的鞋子,他亦不说话,两人只是静静的对望着,隔了不知多久,他站起来,缓缓的走过来,朝她微微一笑:“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阮素臣神凝而执着,眼底泛滥的情感她看得很真切,而邵九……他与夜色一般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神情却是淡然而散漫的。
多么不同的两个人。
宝龄深吸一口气,才问出心底的疑问:“你怎么不进屋?”
这句话看来有些多余,这是他居住的院子,况且现在晚上也不如之前寒冷了,出来观赏个风景什么的并不为奇。果然,她听到他不以为然的道:“一时也睡不着。”
宝龄微微扬起下颔,此刻,她该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在方才说过再见之后,她忽然有些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就好像……就好像分明已经做了一个很好的结尾,却要再来一次一般。她本来打算什么都不想,明日该做什么做什么,然后,他已经离开。
那样多好?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多见一面又如何?只能徒增烦恼而已。
可是现在,有些不如人意,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西苑,左右西苑她也不过住了十日不到的光景罢了,就算是潜意识,也该是走回南苑啊。她来到南京府,住的可是南苑。
她思绪万千,一时晃神,有些郁闷,可当她抬头看时,发现邵九不知为何也仿佛有些走神,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分不清落在那里,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道:“我该走了。”
他没有说话,她迈开步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
好像是绊到地上的一堆树枝,宝龄一个趔趄,蓦地回过身望着他。
隔了一段距离,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波又一波,如雷声般击打着心房。她紧紧的抿着唇,想要从他眉宇间找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可是,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
越是仔细,越是急切,越是看不清。
反而小黑,却是用一种哀伤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不想跟他走么?
不是,不是的。
倘若他真的失去了记忆,不再背负那么多,只是个普通的人,倘若他与她之间,没有那么多的恩怨利益纠缠,倘若,没有那个约定……那么,她会的吧?就算他在一般人眼中,并非一个好人,那又如何?
天底下有那么多好人,但邵九——只有一个。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从来不同。
但正因为如此,她不能。
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可以跟随任何一个人走,唯独他——不能。
越是在意,越是放不开,要求也越多。她不禁想:倘若,邵九此刻是如同小黑一般的神情,倘若,邵九如同阮素臣那般要她跟他一道走?她的心是不是溃败,不堪一击?
但没有如果。他想带她走,只是出于失去记忆的一种报恩,无关其他。纵然跟他走,她亦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这个妖魔般的男子,无论有没有记忆,他的心,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如同云端的清雪,她无法企及。更何况,那些过往,她便真的能放下,不去过问?此刻是,若是一天,他恢复了记忆,或是她查到了什么呢?她也不能做到不闻不问么?
她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两世为人,她原以为可以看淡许多东西,可以做到无欲无求,豁达通透,但原来i,在感情一事上,还是做不到。
她不过是普通人,她有矛盾,有犹豫,会为一点点小事而感动,也会为莫名其妙的感受而波动心绪,失去冷静,会爱,也会恨。所以,她只好选择一个或许是最笨的方法,割断自己的退路,让自己退无可退,比自己与他告别。
她的手紧紧的蜷缩着,一阵冷风吹过,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吐出一个单调的音节:“是。”
那个字很轻,却也很清晰。
邵九的眼眸微微沉寂了一下,只是那是稍纵即逝的神情,快的谁也捕捉不到,然后,他弯了弯唇,走到她身边,在她愕然之际,摊开她的手掌,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在她的手心。
宝龄只觉得手心传来一丝特殊的凉意,低头一看,竟是一把竹箫。用竹削制的长箫,比不得玉,也似乎有些年龄,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黄,那是邵九一直带在身边的箫,她是记得的。
第贰佰叁拾陆章 又见故人(一)
邵九望着那支竹箫,神情出现片刻的深凝,随即轻快道:“明日我便要离开,来不及喝你的喜酒,找了许久,身边也无值钱之物,只发现这一支箫,权当礼物,送给你。”
送给她?把这支箫送给她?她虽不知道这支箫的来历,但之前便见他一直带在身边,还听过他吹萧,想必,是样有故事的东西,却要送给她?
她心头微微一颤,蓦地抬头,刚想说什么,却见他笑了笑,道:“倘若你嫌弃,丢掉便是,反正不过一支竹箫,又不是玉石翡翠,不值几个钱。”
其实,这支箫并非邵九说得这般,他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此刻他的心全然不在这些外物上。
宝龄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唇边的笑意说不出的散漫轻佻,不甚在意,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了一样东西罢了。对了,她怎么忘了,他失去记忆了,哪怕这支箫再有不同的含义,他也不记得了,对他来说,这只不过就是支普通的竹箫而已。
她瞬间涌起的各样情绪化作一片凉意,胸口又不知怎么仿佛有一股无名的火灾窜了上来,半响冷冷的笑了一声,捏紧了那支箫道:“那么……多谢了。”
转身离去,越走越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一般,知道看到那座华丽如宫殿一般的建筑,她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为什么不再多问她一次呢?她不禁想。随后,又讥诮地笑了:沈宝龄啊沈宝龄,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你潜意识里本就希望他再多些真挚的挽留?可是那又如何?答案就会不同么?
西苑里,少年不知何时已重新回到那块青石上,右手轻轻抚摸小黑的后背,左手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神情深凝,渐渐地却化作一抹笑。
“辛苦你了。”他拍了拍小黑的后背。与陆离的暗中书信往来,小黑可出了不少力。
不愿意……么?可是,由不得你呢。他微微地笑了,像是对这小黑说的,又仿佛是对着空气说话。
他的决定从来很谨慎,但只要决定,便决不放弃。无论是明日的事,还是……她。都不会放弃。
宝龄回到永安阁,屋里的熏香与壁炉一直燃着,哪怕是屋里一整日没有人,宝玲相信,这些东西亦不会间断,这边是富贵的生活,这便是穷苦老百姓不敢奢望的境遇,这便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么?
她一踏进屋里,四个打扮得体的丫鬟便迎了上来,好像叫什么雪莲、翠玉、月屏。凝香的,宝龄也未一一记在心上。她们倒很是懂礼数,自然知道招娣是她身边的人,先见过了招娣,再来拜见她。招娣从前在顾府也未受过这样的待遇,自然有些惶惶,一直傻笑着。
“四公子吩咐了,明日便是公子与姑娘的正日,故此让奴婢们今夜便歇在永安阁里,待明日一起来便可服侍姑娘。”说话的是月屏,在四个人中,她看来最为老成。
宝龄点点头,招娣见宝龄眉宇间略微有些疲倦,又静默不语,便叫四人先去歇息,自个为宝龄打来了一桶水,待她沐浴后才离去。
洗了一个热水澡,宝龄觉得舒服了些,方才身上沾染的寒意也去了不少。再被那暖炉与熏香的氛围包围,一上床便只觉得睡意袭来,只是,分明是极累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虽说是一切从简,但却也并不随意。一大早,招娣便守候在宝龄床头,见她醒来,连忙端上热腾腾的粥菜,宝龄瞥见床边的贵妃榻上早已端端正正地放着一袭大红色牡丹绣花的吉服。
月屏带着另外三人垂手站立在长廊外守候着,另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给宝龄做脸、挽发。
一根细线在脸颊上到处游走,苍白的脸色红润了几分,在将她那披散的乌发高高挽起,陈姑姑笑着道:“从前老大帅大婚之日,夫人的发髻可也是老身挽的,夫人丰润些,少夫人清瘦些,这个发式最合适不过。”
宝龄望着铜镜,镜子里的自己发髻被一根玉簪子挑松,不那么服帖,看起来,最近清减不少的脸颊倒是丰盈了几分。但下一秒,她忽然有些走神。
方才陈姑姑唤她什么来着?
少夫人。
她蓦地朝后看去,陈姑姑并不觉得这声称呼有何不妥。随后有另几个丫头进来,也行了大礼,唤她“少夫人”。
看来这是阮素臣的吩咐。
少夫人。
阮素臣娶过妻,妻子是她的妹妹宝婳,宝婳当初是明媒正娶的,所以,纵然宝婳死了,阮素臣再娶妻,若是按照大家族的规矩,她也当不起这声少夫人,也只是个续弦填房而已。
当宝龄与阮素臣约定之时,她只想着要救邵九,所以答应阮素臣永远留在他身边,却根本没有考虑到嫁娶之事,直到后来阮素臣说十日之后便要迎娶她,当时她的心是乱的,加上诸事繁多,从来未想过,嫁给阮素臣,是什么身份。
其实对于她来说,什么身份都好。那一刻,只要能救邵九,哪怕没有身份,她也不在意。或者,她倒希望阮素臣只是将她留在身边,那样,反而更简单一些。
然而此刻……
她有些茫然地任由她们摆布,为她梳妆,再换上吉服。
“小姐,您真美。”招娣耳边的细语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朝镜子里望去,一身红火的女子,双眸间流露一丝迷惘的神色,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告诉自己:大喜,沈宝龄,今日是大喜,要喜……
然后,她听到身后有片刻的静默,招娣忽的失声叫起来。她还来不及转身,便从偌大的镜子里看到身后多了一人的身影。
颀长挺拔的身材,穿的一身青灰色的褂子,英俊的脸庞,浓眉下是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少年便这么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来,静静的望着她,漂亮的眼睛像是春日照耀下的宝石一般。
一刹那,她禁不住蓦地转身,与招娣一般失声道:“是你……”
少年凝睇宝龄,漆黑如墨的眼底泛起一丝晶莹的水泽,嘴角轻轻的翘起:“是我。”
宝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如同做梦一般,不,就连做梦她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居然会遇到这个少年。
连生。
居然是连生。
记忆中的那个小小的少年,此刻就站在宝龄面前。他高了,骨骼与眉眼都长开了,舒展的四肢如一只矫捷的黑豹,但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却丝毫没有变,望着那双眼睛,顿时,往昔的时光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宝龄眼眶陡然间一热,下一秒,她几乎忘了身上繁琐的服饰,飞快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连生,真的是你!你真的是连生?”她拉起他的手仔细地看。
对于宝龄突然的举动,招娣道还没什么,月屏与陈姑姑几人已是目瞪口呆,连生脸颊上亦飞起两抹红晕,眼底的波光却深刻而温柔,如水般化开,方才一瞬有些呆愣的双手慢慢的合拢,将怀中的人儿轻轻地抱住。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吐纳,仿佛中间的分别都从不存在,连生缱绻的呼吸着:“是我,真的是我,我是连生。”
宝龄盯着他,想要如同从前般般拍一下他的肩膀,却发现,要踮起脚才能够得着了,她心中翻腾着无可名状的激荡:“又长高了……”
四目相对,连胜耳根红了红红,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抿着嘴,目光低垂。在他进来的那会儿,俨然已是一个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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