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回瑞玉庭。
宝龄抬起头正好瞧见贾妈妈脸上露出一种欣慰的表情来,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她不知道顾老爷的一房正室、两房小妾,平日他去谁房里比较多些,可从那日顾老爷与她谈话说起阮氏时流露的神情来看,他对阮氏是极有夫妻之情的。既然如此,贾妈妈那表情又为何像是终于盼来了一般?也许是因为阮氏身体不好的缘故,所以顾老爷怕打搅她,便很少过夜吧?宝龄正这么想着,却听一直没有开口的白氏忽然唤道:“老爷!我有事要跟您说!”
顾老爷转过身,笑笑摆手道:“有事明日再说吧。”
白氏颦眉,微一低头,却又飞快地抬起来,脸颊不知怎么一片绯红,小声道:“我本也想着晚些再告诉老爷,可又想着,还是早些确定的好。”
“究竟什么事?”顾老爷蹙眉。
“老爷。”白氏低头一笑,千般娇羞、万般妩媚,“我怕是……有喜了。”
一句话,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了。顾老爷双目顿时神采奕奕,一步走到白氏跟前,执起她的手:“梅珊,你可是说真的?”
白氏小声道:“这几个月我那月事迟迟不来,又喜吃酸,本来也没想到,只是今日胃里难受,想吐来着,忽然便想,是不是有了。”
白氏的话叫宝龄不禁错愕,半响又觉好笑:原来那光福铜的求子观音居然这么灵验,白氏前脚刚求,后脚便怀上了。
蒋氏已腾地站起来,本来红光满面的脸大约是来不及变化,就这么愣着,半响才挤出一丝笑:“真是恭喜三妹了。”
只有阮氏又咳嗽起来,贾妈妈急着去扶住她,她咳嗽了几声,朝顾老爷道:“老爷,这可是大喜事啊,今儿夜里,您就陪着三妹吧,毕竟是头一胎,她免不了反应大些,您在她身边总归好些。”
顾老爷便立刻吩咐祥福叔去请白朗大夫,一群人立刻众星烘月般扶着白氏回了屋。蒋氏呆呆地站了片刻,一声不响地便也朝屋外走去。
宝龄见阮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咳嗽的厉害,吃饭时略有血色的脸又变得苍白,忽然想起,若不是因为白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她老爹今夜应当是陪着她娘亲回屋里夫妻团聚才是,不觉暗叹一声:“娘,你没事吧?”
“娘怎么会有事?”阮氏露出一丝柔柔的笑:“你三娘有喜了,娘心里高兴还来不及,若她能生个儿子给你爹,我也就放心了。好了,今儿是大年夜,你跟宝婳一同去守岁吧,待会儿我叫贾妈妈去你那儿接她。”
拾玖、守岁(一)
正文 拾玖、守岁(一)
阮氏的温柔大度,叫宝龄心里又是柔软又是难过,更是喜欢这位娘亲。
只是,宝龄倒有些替阮氏担心,阮氏一再的退让,会不会叫人骑到头上去?阮氏身子已是不好,若有一天,白氏真的生了个儿子……宝龄暗叹一声,无论如何,她会好好孝敬阮氏,不让阮氏受到伤害。从阮氏为了她刺了那玉面虎一刀起,她便在心里这么想。当然,还有宝婳。这一世,她有爹娘、妹妹三个血浓于水的亲人,比起前世破碎的家庭,不知好了多少倍,所以她更为珍惜。
宝龄回过神,见宝婳一动不动地站着,便弯下身,牵住她的手,刚想招呼筱桂仙一起去屋子里坐坐,便见招娣一脚跨进花厅道:“大小姐,阮四公子回来了,听说是积雪封了道,车子开到一半又抛了锚,南京是来不及赶去了,老爷便叫他在咱们家过年。”
宝龄一怔,宝婳已飞快地松开她的手跑出去,她一惊:“宝婳,等等!”跨出门槛便见漫天白雪下,宝婳正与阮素臣相对而立,阮素臣浅浅笑着,仿佛天地间的秀丽与高旷同时汇集于一身,而宝婳,明眸红唇,笑容嫣然,像一株空灵的白玉兰。
筱桂仙在旁道:“好一对璧人,宝龄,你居然有个这么美的妹妹。”
宝龄笑一笑,虽然那日宝婳难得一笑,已叫她心中吃惊,但在她眼里,宝婳依旧不过是个孩子,可今日宝婳蛾眉淡扫,居然是出尘的美。特别是当看着阮素臣的时候,那眸中流动的万种情意、千般美丽,怕是任谁都会动容。岂是那个骄奢跋扈的顾大小姐可比?
有一种女子,美的明朗艳丽、成熟优雅,叫人如沐春风,如筱桂仙。还有一种女子,美得楚楚可怜、不食人间烟火,叫人由怜生爱,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去。譬如,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武林外传里的白飞飞。
宝婳,便属于后者。
宝龄望了一会,见宝婳不知说了什么,阮素臣忽地侧过脸来,看到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凝在那里,表情模糊不清。宝龄连忙扭头朝筱桂仙道:“桂仙姐,咱们走吧。”
筱桂仙看了看阮素臣,又转而看住宝龄,心中似是想起什么,莞尔一笑,拉着宝龄的手便走过去,朝阮素臣与宝婳道:“我们也来看烟火。”又朝阮素臣道,“久闻暮晓书院阮四公子大名,我叫筱桂仙。”
宝龄有些尴尬,今日是大年夜,阮素臣又难得留宿,她本想避开、不打搅这对小情侣,却没想到筱桂仙竟将她拉了过去,她见阮素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驻了一秒,随即淡淡地朝筱桂仙笑道:“筱姑娘昔日以一曲《游园惊梦》闻名,几年前魏老板去南京摆场,家母亦是座上客。”
筱桂仙笑了:“我想起来了,原来大帅府的三夫人便是公子的母亲。”
阮素臣笑笑:“家母曾对我说,若于苏州遇到姑娘,定要再邀姑娘去府上唱上一曲。”
“可惜魏家班已解散了。”筱桂仙叹息一声,随即搂住宝龄,“不过,若日后宝龄去南京做客,我倒可以陪着一道去。”
原来阮素臣的生母在阮大帅的妻妾中排行第三。宝龄正听他们说着,却没想到扯到自己头上来,见阮素臣凝视自己,她略微一愣,笑道“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话虽这么说着,其实她却觉得这事不太会发生。要说机会,或许宝婳还多些。若是宝婳与阮素臣两情相悦,又没她这个“第三者”从中作梗,说不定等到及笄之后,便会做了南京媳妇。
宝龄正想着,只听筱桂仙道:“咱们别光站着了,这雪又是越下越大了,不如去宝龄的院子里吧?反正那儿也能看见烟火。”又朝宝龄眨了眨眼,“宝龄,管事叫我子夜之前必须回去,否则就落了门锁,还有几个时辰,你预备怎么招待我?”
宝龄微微一笑:“当然得好好招待你了,我先去叫招娣准备些酒菜可好?刚才你光唱曲了,也没吃什么东西,回去肚子准会饿。”顿了顿,朝阮素臣道,“一道来吧。娘吩咐过我照顾宝婳。”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动,淡淡地道:“也好。”
宝龄回到拂晓园,叫招娣去厨房准备些酒菜,小圆桌摆在窗边,既可赏雪又可看烟火,一举两得。宝龄与筱桂仙坐一侧,阮素臣与宝婳坐一侧。
因为是大年夜,那厨房里的下人们也正守着岁还未睡,所以动作倒是极快,几样精致的小菜很快便摆了一桌。除此之外,还有顾家米行特质的酒醴,宝龄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这酒与现代的甜酒酿无异,入口甜腻、芳香醇厚,酒味也不冲鼻。
招娣端上来一碟花生,宝婳小心地伸出手去取,阮素臣便抓了一把放在她跟前,又细细地为她拨开花生壳,宝龄看了一眼笑道:“宝婳,自己剥的才好吃呢。呶,就像这样。”她拾了一颗飞快地剥开,放进嘴里。
宝婳看着宝龄,半响,也取过一颗来,白皙的小手上沾满了碎屑,终于剥出一颗白胖胖的花生,飞快地看了阮素臣一眼,又侧过脸看着宝龄。
宝龄赞一句:“宝婳真厉害!”然后听到招娣咳嗽一声,心中暗笑,这小妮子怕是又以为自己在争风吃醋,可她只是不想让宝婳什么都假手于人,能慢慢习惯独立的生活,这对她的病极有好处。
一颗两颗……宝婳将剥好的花生放于阮素臣跟前,眼睛明亮若星。阮素臣笑笑:“你自己吃。”
宝婳只摇头,宝龄道:“宝婳,可不可以给我一颗?”
迟疑了片刻,宝婳终于取了一颗花生递过去,宝龄接过便笑了。宝婳正在慢慢接受她,这几天她去云烟小筑给宝婳讲故事,宝婳虽然还是不与她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但看得出来,已渐渐模糊了她的存在,不再那么敏感、惧怕。
想要一个人接受自己,必须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道距离,似乎正在慢慢消失。阮素臣说的对,只要真心,总会感觉到。
筱桂仙望着他们三人,提议道:“有酒有菜,却没有节目,不如,咱们玩行酒令吧?”
宝龄见筱桂仙面色酡红,似乎心情不错,也不忍扫她的兴,何况四个人这么干坐着等到子夜实在无聊,于是想了想道:“我有个新的玩法。我且说出来,你们听听行不行。”
她见阮素臣与筱桂仙都未开口反对,便道:“规矩是这样的,我们四个加上招娣是五个人,拿五颗骰子来,由最先一人摇,总共摇出多少点只能自己心中知道,然后,由摇骰子的人指定一人开始报数,五个人便从五点开始,顺时针逆时针都可,若喊到摇骰子的人手中的点数,便要受罚,喝酒表演都行。”
接着,宝龄将细节又讲了一遍。因为有五颗骰子,最小的点数便是五,最大的点数是三十,第一个人可以报一至三个数,第二个人可以根据心中猜测是否到了点数而选择继续往下报或返回,若返回,则由前一人继续报数或再返回,但每个人只可返回一次,掷骰子的人不可喊返回。每结束一局便拿掉其中一颗骰子,譬如说,五颗骰子之后便是四颗,相对应的,数字大小都会改变。
这是宝龄前世与同事在酒吧、KTV经常玩的一个游戏,输了的人喝酒,这个游戏有趣在可以根据人的情绪变化猜测是否即将要到达点数,但心理素质好的人可以临乱不惊,装出很轻松地样子报出一大串数字,让下一人以为离目标还很远,便中了招。
宝龄说完,屋子里有片刻安静,还是招娣忍不住先开了口:“大小姐,我、我不会!况且我一个下人怎么能跟公子小姐一道……”
“学学就会了呗。”宝龄道,“快,你先去找骰子。”
“哪里有骰子?”招娣嘟囔。
宝龄微微一笑:“你现在去下房瞧瞧,准有。”
今天大年夜,她不相信那些下人会早早地睡了。果然招娣不一会便拿了骰子来。
“谁坐庄?”宝龄问。
阮素臣从宝龄手中取过骰盅,摇过,看住她。
“从我开始?”宝龄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五六七。”
接下去是筱桂仙,她细眉一挑笑道:“。”
招娣扭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报了个“十”。
轮到宝婳,她却默不作声。阮素臣柔声道:“宝婳,你报个数,我便奖你一颗玻璃珠可好?”
宝婳乌黑明亮的眼睛闪了闪,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努力地张开嘴,脸色绯红,良久,用很轻很轻地声音生涩地道:“十一。”
宝婳的出声让众人都很惊喜,阮素臣朝她鼓励地笑笑,侧过脸,悠然地报了三个数。十二、十三、十四。
宝龄目光一转道:“返回。”
阮素臣微微一愣,随即唇边似乎浮上一抹笑意,拿起身边的酒盅淡淡地道:“我输了。”他打开骰盅,原来摇的是五个三,十五点。摇骰子的人不能返回,所以输了。
有了第一局,接下来便容易许多,第二局是筱桂仙输,她唱了一首小曲,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第三局是招娣输,她急的跟什么似的,在宝龄的催促下才跳了个不知什么舞,生硬笨拙的姿势逗得众人会心一笑,连宝婳眼中都有了笑意。
第四局宝婳输。宝婳往阮素臣身边靠了靠,宝龄索性道:“宝婳,你若表演一个节目,你四表哥再送你一颗玻璃珠。”顿了顿又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等宝婳看懂了那本画册,便说给我听,不如你说说那画册里的故事给大伙听吧?”
她观察许久,发现那玻璃珠对宝婳来说极具说服力,果然宝婳看看阮素臣,在阮素臣微笑点头之后,她缓缓开口:“小王子的家很小,陪伴他的只有一朵小玫瑰……”
虽然只是简短又稍显混乱的一小句话,但足以让宝龄开心:“宝婳说的真好,宝婳,你喜欢小王子么?”
宝婳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一丝羞涩。宝龄笑了:“咱们宝婳就是那朵小玫瑰,以后一定会遇到你的小王子。”边说边朝阮素臣看去,正好阮素臣也抬起头来,目光相撞,他眼底有一抹深邃的情绪,淡淡道,“下一局,到谁坐庄?”
就这么玩了几局,不知是不是甜酒实在口感极佳,宝龄不觉已喝了好几杯,头晕晕的,情绪却越来越高涨,仿佛穿越而来便没有再如此轻松过。她仗着前世玩过,逃过了几局,却终还是输了一局。
“宝龄,咱们可都输过了,轮到你了,你是要罚酒还是……”筱桂仙也喝了不少酒,脸色绯红,目光晶莹。
宝龄开始有些飘飘然,在她前世的教训中,若再喝下去便要醉了。她托着腮,望着窗外渐止的白雪,不知是不是由于酒精的作用,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恍惚一笑:“我唱首歌吧,叫……被遗忘的时光。”
这是宝龄前世最喜欢的歌,特别是看了《无间道》之后。那歌词,蔡琴那深幽、柔转的嗓音,如同走入一条幽静的胡同深处,叫人深深着迷。她吸了口气,靠在窗台上唱。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
……
往事流年扑面而来,几乎将她吞没。时光隧道里,她一转身,便只是一人而已。那些亲切的容颜,全不见了。
贰拾、守岁(二)
正文 贰拾、守岁(二)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积雪打在树叶上的滴水声。一曲唱罢,筱桂仙首先打破沉默:“宝龄,你唱的是什么?不像一般的小曲。”
宝龄吸了口气才回过身道:“在桂仙姐跟前倒是班门弄斧了。”
“不。”筱桂仙连忙摇头,真挚地道,“真好听。”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亮道,“你以后教我唱好么?”
“好。”宝龄点点头,扭头便发现宝婳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而招娣则张大了嘴,只有阮素臣,漆黑的眼眸明亮深邃,若有所思。
宝龄心里咯噔一下,尽量掩去脸上异样的情绪,飞快笑一笑道:“屋子里挺闷的,我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看众人的表情走出屋去。
初春的第一场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树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夜已深,从远处传来依稀的欢声笑语提醒宝龄,此刻,是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宝龄环抱着双手,缓缓地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来,她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外婆总会包上一大匾的饺子,吃完饺子,她就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放地老鼠、穿天猴。外婆过世之后,每年除夕夜,她跟母亲吃过饭,便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后来,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同事,总是一大帮人聚在一起,唱K,打牌,守着大屏幕倒数最后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