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件事成功之前,将来会如何,他没有时间去想,或者说,这些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想也不迟;但若那件事失败……
那么,所有的事,便再也由不得他想。一切,就会结束,包括,他这条命。
这一点,他从来便很清楚,亦从来不曾后悔,做过的每一件事。他的生命,本应在十几年前便结束了。这十几年,是多出来的,故而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额外的,他不会浪费在无谓的事上,包括,内心没有由来的波动。
思绪渐定,他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有谁知道?”顿了顿,他道,“你想过么,将来会如何?”
他的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却反问起她来。
宝龄愣了一下,半响,幽幽地道:“我么?”
思绪仿佛飞回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个遥远的世界里。
谁不曾想过将来呢?谁没有过憧憬?
“小的时候,我最想做的事便是快点长大……”长大了有了能力,便可以照顾母亲、照顾外婆,不让她们再这么辛苦。
“后来,终于长大了,却发现,不可能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以为,会有转机……”
当她怀着一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心跨出大学校园,想要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时,一纸诊断书却如同噩梦一般打乱了她的一切。漫长的震惊、恐惧过后,她没有放弃,她以为只要乐观积极地配合治疗,终有一日,上天会眷顾她,会给她一个奇迹。
的确是个奇迹,那之后发生的一切,犹如做了一场梦一般,而且——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上天的确给了她另一次生命,却收回了她曾经拥有的所有的东西,有得必有失……想起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唇边慢慢浮起一抹苦笑:“再后来,我发现,从前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所以……”
她深呼一口气,眼底的伤感慢慢隐去,只剩一片清澈:“所以,我想,那就好好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
倘若这一次依旧只是一场空欢喜,一个虚无的希望,那么,也是如此吧?回不去,便只能留下来。
要么便是干脆的,很快便会离开,消失不见,如同没有来过那般;要么……便是永远地留下来。倘若是后者……她心底微微一凛,终究还是难过的,有了希望之后的毁灭,说不难过是假,连想一想,心都会跟着堵得慌,但纵然她难过,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浩瀚的宇宙中,人是多么渺小,任何事物都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得失悲喜而改变,无论世间有没有她这个人,无论她在哪里,太阳照样会升起,一样阴晴圆缺,一样斗转星移。美好的事物不会消失,恶劣的事物也不会改变。
她忽而笑了:“说起来,我在苏州长大,现在在南京,其余的地方,一个也没去过,没有见过塞外的草原,也没有看过北方的雪,多可惜。”
她的心思不再飘忽,所以说话也从回忆中跳脱出来,用了顾大小姐的身份。然而说的,却也事实。
来到这个时空,她便没有悬念地做了顾家大小姐,那位大小姐从前虽然肆无忌惮,也不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想要有所改变,于是便耽搁了下来,再之后,她便被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漩涡中,再也没有闲暇之心来领略这个时空的风光。
她说话的时候,邵九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不觉微微一怔,黑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如同泼墨一般轻轻抖动,片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塞外的草原,北方的雪……”
“是啊。”宝龄平躺着躺着天花板上渐渐明亮的光影,笑一笑,“你看过么?”
仿佛想起了什么,邵九深不可测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温柔之意:“见过,塞外的草原一望无垠,躺在上面,如同女子身上的天鹅绒旗袍一般柔软。”
未想到他会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宝龄微微一怔,细想之下,却又觉得无比妥帖,像是亲自躺在了上面一般,随即会心底笑了出声。
“而北方的雪……”邵九微微一顿。
在一刹那,宝龄仿佛觉得他的呼吸也放轻柔了:“每到冬季,北方的积雪便有一尺多高,踩上去会有吱嘎吱嘎的声音,那个时候打开窗,天地间都是一片银白……”
不知不觉,邵九从北方的雪说到了北地的一切,一树一草、一房一瓦。低沉的声音,像是羽毛的尖尖挑拨宝龄的心弦,她忽然想起前世乡下的平屋,门口的栅栏,园子里的豌豆藤……
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时那澎湃如潮水般的东西,那是她想起儿时长大的那片土地时,亦会涌起的一种情感,无法掩饰,甚至不想去控制,就这么自然而来地流露出来。
她心头一跳,却没有出声,只是侧过脸去。
不知何时,晨光已拨开夜色,从门缝中钻进来,他微闭着眼,微微笑着,神情静谧而恬淡。她一时愣住,怔怔地只是看着他。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屋里却仿佛凝固在了某一刻,直到被门外的一声轻响打断。
叩门声。
声音虽轻,但两人俱是听到了。
“公子!”门外,传来陆离的声音。
陆离是今日一早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的,刚听到时,他腾地便站起来,走到屋前时,却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于是,他在屋子外徘徊了许久,屋里细碎的声音传来,他本不应该听,却无法控制心头的不安。
然而一听之下,全然愣住。
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却又仿佛不是。
那么多年,他从未听见过屋里的那个少年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听着听着,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本已放弃了敲门的念头,但此刻,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他有重要的事,他垂着头道:“公子,陆离有事禀报。”
屋里,宝龄已腾地做起来,飞快地下了床。这一夜犹如一场梦境,此刻,仿佛是回到了现实,她一时有些无措地站着,回头望着邵九,用口型问他:怎么办?
邵九自然看清了她的唇语,微微一笑,用目光告诉她无妨,然后朝屋外道:“门被锁了,你自己进来吧。”
片刻,陆离推开门,他的目光在宝龄身上一顿,却很快便移开,垂下眼。
“什么事?”床上的人慢条斯理地走下床去,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
陆离抬起头,看了宝龄一眼,宝龄错开目光道:“我去看看招娣……”
说罢,飞快地走出屋去,关上门,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屋里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谈话声模糊地传来。
“公子,方才大帅派了人前来,请公子一聚。”这是陆离的声音。
阮克?
宝龄一怔,又是短暂的沉默,她才听到邵九波澜不惊地道:“知道了。”顿了顿,又道:“阿离,替我准备准备,应当便在这几日,便要出发了,这一去,少则一两个月,倘若事情不顺利,时间便难以估计,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
邵九的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静淡然,仿佛那个躺在她身边,用别样的语气叙说北地一切的少年,并不曾存在过。
接着陆离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宝龄一句都没听清,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少则一两个月,倘若事情不顺利,时间难以估计。
他要走,他要去哪里?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事情倘若不顺利……是什么事?为什么会不顺利?
听起来,似乎并非一般的帮中事物而已。而此事,应该还与阮克有关。
虽然宝龄早就想过,邵九来到南京是别有目的,并非是她眼中所见的,整日闲暇度日而已,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不会随随便便丢下帮中事物,隐居南京。为什么是南京呢?南京是大帅府所在。
关于这一点,宝龄不是没有想到过,从一开始,邵九处心积虑地接近她,接近顾老爷,他便没有隐藏过他的野心,她亦知道,他要做一件事。
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宝龄不知道,但在她的猜测中,他做哪些的目的,无非是两样:钱或势。
他会一步步朝上爬。
之前是福老爷,现在,已是阮克。
顾家败落,他无法再依靠,那么,便只能再上前一步。
除了阮家,还有谁使如今华夏最大的靠山?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错愕,心头不知冒起了什么,身子微微一晃,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听这些,但脚步却似挪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第一个出来的是陆离,陆离见她还在门口,微微一怔,仿佛想说什么,然而只不过一瞬,却匆匆离去。
她没有动,直到屋里再次传来脚步声,她才抬起头。
邵九见到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淡淡地开口道:“你都听到了?”
她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为何在门口“偷听”,但话到嘴边,却变作了另外一句:“你要出远门?”
邵九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会去很长的时间,陆离会留在这里,若有事,你可以找他。”
她张了张嘴,目光闪动,他凝视她,像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开口道:“至于铜镜的事,已经查明,的确是被三夫人买去,但阮府毕竟是帅府重地,守卫森严,不是那么轻易便能取得,我已叫人留意三夫人,有什么进展,你随时可以问陆离,倘若在我回来之前能拿回铜镜,那么,陆离会按照我的吩咐,先将铜镜交给你。”
这几日,他查清了铜镜的所在。果然如宝龄所说,铜镜在骆氏手中。
这是他之前并未预料到的结果。这样一来,他的计划便耽搁下来,因为,那个人是骆氏,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人。
对于其他的任何人,他都可以想各种办法让她交出铜镜,甚至可以做到不让人生疑,但骆氏……他还不想与她照面,至少——现在不想。
他眸中显出思索之意。
恐怕去南疆之前是无法取得铜镜了,所以,他叫人监视骆氏的一举一动,亦告诫那些人,行事要千万谨慎,能取得铜镜最好,但若有一丝不妥,便静观其变,不可暴露身份,打草惊蛇,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决定。
宝龄听他说完,静默了一会儿。
铜镜的事,原本便是她想听到的,甚至,是她留在这里唯一要关心的事,然而此刻,她却并没有预料中的喜悦,心仿佛凝住,下一秒,心头漫开一丝无法言喻的情绪。
邵九话里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倘若他派去监视骆氏的那几个人,有机会能拿到铜镜,那么,第一个得到铜镜的人,会是她。也就是说,在他回来之前,她也许便能离开。
在他回来之前……
她原本应该激动、应该欢呼,因为希望近在眼前,但,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心头忽然空白一片。
良久,她才抬起头,笑一笑:“那么——一路顺风。”
到了此刻,她能说的,也只有这四个字了吧?
少女的笑在阳光下有一丝恍惚的不真实,她转过身,背影在阳光下单薄透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寂。
一抹衣角在光影下一晃,消失不见。
仿佛——伸出手抓不住的虚幻。
邵九站立了很久,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朝外走去。
门外,陆离已准备好一切。
壹佰柒拾伍、等待的漫长
邵九离开莫园的第三天。
那一日宝龄从邵九屋里出来,招娣原以为小姐会第一时间找她“训话”,毕竟那样的事,即便小姐心里是高兴的,但不代表小姐不会怪她擅作主张。
可奇怪的是,宝龄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倒不像是默许她这么做,而是……别有心事。
这几日,一切都平静下来,时间过得犹如沙漏一般缓慢。宝龄闲下来的时间便是写写东西,望着天空发发呆,好几次。招娣说话,她液似听非听,总之,心像是不知飞去了哪里。
招娣私自猜测,一定与邵九有关。
在那第二天,招娣本与拾巧说好,暗中观察观察两人是否有进展,却未想到邵九一大早便出了门,一连几日,都未回来。
招娣叹息一声,看了一眼正埋头写东西的宝龄。
好不容易写完了一篇稿子,宝龄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站在窗前发了一会怔,才道:“我出去一下。”
她随便披了一件外衣,便去了“朝来书屋”。之前她急切地想“偶遇”骆氏的心淡了,这一次,只是淡出的履行与掌柜的约定。却不想,竟碰到了骆氏。
因为有了前一次的教训,之后的几次,宝龄与掌柜的都在内屋“交易”,这一次,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掌柜的回身才道:“阿零姑娘,是三夫人来了。”
宝龄一怔,掌柜的已很识相地退了出去,如同上一次一样,关上了门。
这一次,骆氏没有带随从丫鬟,竟是一个人来的,隔着帘子,她容颜依旧清丽不可逼视,眉目间却似乎隐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半响,缓缓开口道:“没想到今日能遇到你,正好,可以道个别。”
帘子后的宝龄微微一愣,却未忘记改变噪音:“夫人要出门?”
骆氏目光落在地上一缕光影处,轻声道:“是。”顿了顿,目光闪过一丝波澜,“姑娘可还记得我那日说过,要做一件事?”
宝龄想了想,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她脱口道:“夫人这次出门,便是要去做那件事?”
骆氏眼底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幽幽地道:“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当初为何要那样做,可一晃眼便是十几年,时间过得真快,偶尔,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是不是被安逸的生活腐蚀,已经忘却了,直到……直到前几日……这是天意,是天意……”
直到前几日,她看到那样东西,那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样东西,对她来说,却有决然不同的意义,因为——那是那人所送。
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它,如同那段梦境般尘封的记忆。却未想到,那一日,会在那间古董铺子里再一次看到,只一眼,她便确定了那便是本属于她的东西。
她没有片刻犹豫便买了下来,其实,一千两并不算多,纵然那北地人开口一万两,她也会买下,因为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用一些死物作为凭吊了。
只是,她未想到,那东西掉落之后,却叫她发现了里面的玄机。
一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滞,忽而想起仿佛很久很久之前,那青衣儒衫的男子,笑意温存地握着她的手,将东西放在她手心:“七七,你要保管好它,因为它对我、对我们整个尹府来说,都至关重要。”
彼时,她以为那不过是耳鬓厮磨时的情话而已,却不想——竟是真的。
他将他的隐私,将整个尹家、甚至整个北地的退路都交给她保管,她却以为,他一心只有天下,忽略了她。
多么……讽刺?
如潮般汹涌的思绪困扰了她整整好几天,那日她不想再困在屋子里,才带了丫鬟到街上走走,正巧,碰到了宝龄,她并不知道“阿零”的真实身份,只是看过她的书,那些词句,叫心事重重的她仿佛找到了慰藉,所以,当她知道“阿离”在书屋时,才会提出与她说说话。
那日回去后,她一夜无眠,直到天亮,枕巾是湿的,她的神情却已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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