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一怔,这些天,特别是邵九生病的那段日子,她又岂会看不出小姐的心?在招娣看来,邵九虽是江湖中人,但并没有那种匪气,反而更像一位翩翩贵公子。
而自家小姐……如今已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今后的婚姻大事,也无法再有人替她做主,安排,倘若,她能找到自己心爱之人,从此安定下来,该有多好?
何况,老爷在世时,两个便有过婚约,虽这桩婚事似乎随着老爷的去世与顾家的败落而不再提起,但只要有心,又有何不可?
招娣这么想着,眼睛忽的一亮,朝拾巧看去,正巧拾巧也正望过来,在彼此眼中,她们看到了相同的讯息,相视微微一笑。
既然他们裹足不前,那么,就让她们来推上一把?
而此刻,宝龄的思绪沉浸在招娣与拾巧刚才的对话中,并未留意到两人的神情。一阵风吹过,邵九轻微的咳嗽声传来。
陆离眉头微微一蹙,刚要走过去,眼前一晃,却见宝龄已站了起来。
宝龄径直走进邵九的屋里搜寻了一番,才找到了挂在屏风上的一件披风,她取下来,走到邵九跟前。
邵九缓缓的抬起头,微微笑道:“东西还没有找到,不过我已经叫人打听了,应是很快便有下落。”
“我不是来问你这个的。”宝龄平平淡淡的道,随即将身后的披风递给他,“穿上吧,你病刚好,又想躺回去了么?”
眼底浮上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即化作唇边轻柔的笑意,邵九缓缓的接过披风随意的搭在肩上,“只是咳嗽几声,不妨事。”
“你若再病了,受罪的不止你一个,连阿离、拾巧都要跟着担心。”
“那你呢?”忽的,他不紧不慢的吐出三个字。
她一怔。
她呢?
怎会不担心?又岂止是担心两个字能形容当时的心情?
下一秒,她道:“担心,我也担心。”
她回答的这样爽快,邵九反而怔了一怔,目光望过来。
她眨了眨眼,忽的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病了,谁去帮我寻宝?”
深邃的目光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随即浮上浓浓的笑意:“看来,我还有利用价值。”
利用么?
是嗬,这一次,她好像是在利用他。
但他又何尝没有利用她呢?
彼此彼此。
只是,也许很快都要过去了吧?哪怕只是利用与被利用,这一段关系,也很快便要结束。
既然如此……宝龄唇边忽而浮上一个纯粹的笑容:“所以,你说得对,反正我们的关系便是如此,既然如此,何不好好相处?”
之后,无论她是否能离开这个时空,她都会离开这里。无法离开这个时空,她便去寻一处小小的院落,安顿下来,然后——过自己的生活。
她站起来,初冬的风微凉得沁人心脾,她笑一笑,朝他道:“满手都是香菜的味道,看来今日拾巧要做一道香菜全宴,不知好不好吃?”
……
很多事搁在心头,让人心烦意乱,陡然间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很是微妙。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放开了心事,相处也变得自然许多。她不再下意识的避着他,他看书、做事,她偶尔也会跟在身边,替他研磨,给他泡上一壶茶。
“你这是监视我么?”偶尔,他会浅笑地问她。
所以,当那夜招娣来告诉她,说邵九让她去书房一趟时,她也没有过多的惊讶,心却是一跳,
难道是铜镜有了下落?
她未及多想,匆匆便推开门走进去。
微暗的灯光下,他正俯首看书,听到脚步声,他狭长的眼睛微微一挑,懒懒的道:“怎么现在过来了?”
这几日他们虽相处多了,但入了夜,宝龄还是从未单独来过他的寝室。
此刻,她不觉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邵九抬起头,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笑一笑:“我没有。”
“没有?”宝龄彻底呆住,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蓦地转过身,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丝古怪的声音。
像是……门被人从外锁上的声音。
壹佰柒拾叁、长夜如水了无痕
被人关在了屋子里!
用力地拉了拉门,又听到屋外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宝龄才确定了这一点。同时,她心底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算什么?
将她关在这间屋子里,将她与邵九锁在一起,这算什么?!
方才,就在几秒钟之前,她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说话声,纵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听到了,也认出了那个人的嗓音。
虽然相处时间不算太长,但好歹也是朝夕相处了近一年,招娣的声音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她又岂会听不出来?除了招娣,还有一个人,只要细想想,便也猜到了是谁。
她愤愤地在心底道:这两个丫头究竟要做什么?
对于招娣与拾巧为何将她关在邵九屋里的原因,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顿时愣住,因为这个原因实在太、太……荒谬了!但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呆呆地愣了几秒钟之后,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继续用力拉门,企图想要让门锁松动。可无论她怎么折腾,门除了轻轻晃动便牢固得更钢铁似的。
她腾地转过身,朝身后的邵九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邵九姿态懒散地靠在软榻上,神情说不出的悠闲,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慢悠悠地道:“没用,这扇门外头锁住了,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那怎么办?”宝龄愣了半响,语气也跟着提高了。
“既来之则安之。”邵九笑笑:“天色不早了,你若累了,便先睡吧。”
宝龄以古怪地神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咬牙道:“我不累。”
邵九微微一笑,眯了眯眼,伸了个懒腰:“可是我累了,既然如此,那么——失礼了。”话音刚落,他便走到床前,缓缓躺下去,满足地闭上了眼。
宝龄继续折腾那扇门,弄得自己又累又脏,转过身,他倒真似睡着了,睡得挺香甜,唇边还带着笑。
那抹笑在宝龄看来,无比的刺眼。她喊:“喂!”
回答她的是无比的静谧。
她索性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便喝,杯沿沾到唇瓣,她猛然记起刚才进来时,他正搁下茶盏,心却突地一跳,蓦地放下。又过了一会,上眼皮跟下眼皮开始打架,努力睁开眼几次都无果,她终是放弃抵抗,趴在桌上,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微微一凉,蓦地睁开眼,便看到一双亮得渗人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邵九不知何时下了床,手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背,微微一笑:“夜深露重,还是到床上睡吧。”
宝龄顿时清醒,挪了挪身子,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不用。”
邵九轻笑一声,眼底像是无数的星子在闪,噪音低沉,带着一丝微哑的鼻音:“也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不是第一次?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宝龄愣了一下,耳廓一热,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深夜独处。
这么想来,的确——不是第一次了。在阴暗的地道中、在杂草众生的山洞里,两人也曾一起度过漫长的夜,但那怎么相同?那是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地点也只是地道或山洞,那种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也可以一夜相对的地方。
而此刻,是——床。
邵九却笑得散淡:“倘若说礼数,我们曾有过婚约,不算逾越;倘若说其他,此地只有一张床,虽说快入冬,但四面环山,难免还会有些蛇虫鼠蚁入了夜会出来闲逛,你就不怕么?”顿了顿,他轻柔地一笑,“还是,你觉得我比那些蛇虫鼠蚁更为可怕?”
宝龄盯着他,他的神情柔和而无害,但眸底一闪而过的那道玩味的光芒却还是叫她捕捉到了,她深深呼吸,腾地站起来,忽地笑了:“细细比较,其实两者也差不多,但说起睡觉,自然还是躺在床上舒服。”
不就是同睡一张床么?宝龄记得以前大学里出去露营时,与最要好的“男性姐妹”也一道睡过一张大床,又不做什么,在现代普通得很……
没什么没什么……她在心底一个劲地念叨,脸上却波澜不惊,笑着望着他。
她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你跟那些毒蛇虫子蚂蚁老鼠是同一等级的,既然这样,趴着睡倒不如躺着睡;冷硬的桌子凳子自然比不过柔软的床。
但邵九只是微微一怔,眼底的笑意却更深,静静地望着他,似笑非笑。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他的眼睛如一片浩瀚的星空,叫她心头微微一滞,立即错开目光,飞快地跑到床上,面对着墙躺下。
然后,屋里的灯一下灭了,她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锦帛摩擦的声音,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即使她方才故作洒脱豪迈,但此刻还是不由得很浑身一僵,下一刻,他的声音柔柔的传过来:“睡吧,不过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黑暗中,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的话却叫她心头一怔,升起一丝说不清亦道不明的感觉来。
深夜静长,各种心事在静谧中流过。
当宝龄再次睁开眼时,也不知是几时,总之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当触及身体那温热的体温时,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处何处,身子立刻僵住,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
然而,已经来不及。
多年的草木皆兵让邵九睡眠一直很浅,只要有一丝动静,他便会醒来,倒不是故意,而是反射性的行为,无法控制。
他睁开眼,纵然看不到身旁的人,但他是邵九,单凭那一刹那起伏的呼吸,他便已分辨出来,她此刻是醒着的。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低地道:“还不过寅时,怎么醒了?”
听到他突然开口,宝龄一惊,那随意的,刚睡醒时略带鼻音的语气让她心头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感觉,像是无所适从,偏偏又带了一点莫名的、很小很小的喜悦,她脸颊一红,幸好天色太暗,谁也看不清谁。
当意识到这一点,她慌乱跳动的心才平稳下来,经过这一系列的反应,她竟是睡意全无,精神得很,踌躇了半响,开口道:“睡不着了,说说话吧。”
身旁的人似乎微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柔柔地道:“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总好过相对无言,努力地装睡,又不能动,连身体都是麻木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仿佛说好了一般,俱都陷入了沉默。
其实早在方才发现们被人从外锁住时,邵九便大约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拾巧与陆离、平野,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至于其他的事,他从不告诉她,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他,与其他人不同。
陆离与平野,纵然跟了他那么久,也真正的关心他,但因为他内心无法忽略的强大气场,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绝不会违背他的决定,更不会做他没有吩咐的事。
那种感觉,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敬畏,因为内心而发的尊敬,而产生的臣服,信任。
但拾巧不同。拾巧只是个小丫头,所以他从不要求她什么,对她很是宽容,倒并非纵容,而是他没有必要对她严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使命,拾巧的使命,与陆离平野是不同的,所以在她面前,他将自己的另一面收敛得极好,于是,她也不太怕他。
但他却还是未想到,那丫头会被他惯到自己拿起那样的主意来。
将他与她关在一间屋子里,想要做什么?
思及那层深意,他唇边微微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奇怪的是,却并无恼怒,只是有无法言喻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她心烦意乱的模样,看她努力地捣鼓那扇门,气质败坏,又看到她在他激将法之后躺到床上去,却反而笑起来。
很有趣。
多久没有这样有趣了?
只是他也弄不清楚,这一丝奇怪的感觉来自于何处。
他从来能够冷静地剖析自己的心理,绝不会让任何尘垢、迷思遮蔽双眼、扰乱心智。但这一次,不,或许,不止这一次了,之前也有过几次,虽然极少,他却没有忘记,他不是没有遇到过难题,但那是他第一次,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只是,像是一股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让他有种不合时宜的慵懒,不愿意反抗,甚至不愿意深刻的追根究底,只是随着最纯粹的感觉去做。
没有过久了。这样的情况不会太久。
很快,他便会找到那样东西。
只要找到了那样东西,她——对于他来说,便是真正的弃子了。
她不是陆寿眉,他无需告诉她一切,更没有必要让她回到他身边。
结束了。
等到那样东西一到手,什么都结束了。
既然如此,那么,剩下的时间,暂时不去深究又何妨?
他摒除所有的杂念,让清明的思绪缓缓在脑海里流过,眼底的迷惘终是化作一片料峭的寒意。
与此同时,宝龄亦没有说话。
其实,她可以让他站起来,点了灯说话,她相信他不会拒绝。可或许是长夜太过静谧,黑暗中的心反而更为清醒,又或许,因为某种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她竟是没有想过这么做。
快离开了,是一定要离开的。
之前早就做了决定,倘若不是太多复杂的原因,她与他早在她离开顾府那一日,便再也不会相见。
这几日的相处,只是多余的。
所以,以后,哪怕是远远的一眼,也绝无机会了,更何况如此近的接触。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当确定他看不见时,才大胆地端详那个黑暗中的轮廓,纵然在黑暗中,他的五官依旧是柔和的,只是那具温软身体下的心,她却远远无法触摸得到。良久,她开口唤道:“邵九……”
壹佰柒拾肆、远行
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清漠的光,落到屋里,却化作了缭绕的薄雾,宛如佛龛前的一炷香,模模糊糊,洇着水汽。
隔着模糊的光影,宝龄轻声道:“邵九,你将来最要做的事是什么?”
咫尺之间的人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笑容有几分模糊:“将来么……”
“将来”两个词,一直是他最为不削的,将来——太过渺茫,他要抓住的是现在,每一分每一秒,要发挥最大的价值,不可浪费一丁点。
然而此刻,这两个字由宝龄嘴里吐出来,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惘,像是挑拨到了什么,他深邃的眸中露出一丝沉思之色。
将来……么?他的将来在哪里?做完他一直想做的那件事,得到——不,取回那二十年来因为某种原因失去的一切,然后、然后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
这十几年来,他心里便没有过第二件事。除此之外的事,他不曾想,也不削浪费精力去想,对于他来说,除了那件事之外,其余的事都是可有可无,倘若要多费一点心思,都是可惜。
他有强大的理智来控制自己的内心,不被任何不相干的外物所左右,这是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却也是他的无奈。
在那件事成功之前,将来会如何,他没有时间去想,或者说,这些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想也不迟;但若那件事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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