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婳——”碰地一声,阮氏手中的药盅滑落在地,碎成一片片冰冷。那本是她按着药方,割开手腕用血做药引而炖好的药,她腕上的那抹殷红犹在,然而却不及此刻宝婳胸口绽开的那抹红,叫她撕心裂肺。
阮氏发疯般抱住宝婳,少女却恍若不觉,目光只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宝龄:“姐姐,你还记得那一次,也是在这里,我的手割伤了么?其实,我早就看到你从门外经过,所以……故意用锋利的叶子割伤了自己的手,又发出声音,引你进来,让所有人以为,是你做的……”
“可我从不后悔,因为,那是为了保护我最珍贵的东西,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只是现在,什么都晚了……都晚了……在他心里,我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我再也没有他了……”
刻骨的寒意从指尖一直冰凉到心,宝龄一动不动,宛若石化了一般。
“姐姐,你给我的那本画册,是我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礼物,你说过,我终有一日会寻到自己生命中的小王子……”宝婳的声音犹如断了弦的琴,“只可惜,我终究不是那朵玫瑰,我只是那只狐狸。”
“宝婳,你怎么这么傻?!”阮氏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娘已经找来了解药,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没用……这里,已经死了,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宝婳轻轻地抓住阮氏的手,放在胸口,忽地笑了,眉目舒展,黑色的瞳仁在这一刻亮若星辰,美得叫人窒息:“娘,你抱抱我,抱抱我吧,抱着我睡……一次就好……”
阮氏的泪水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抱住宝婳:“娘抱你,抱着你,我的宝婳……娘唯一的女儿啊……”
宝婳靠在阮氏肩头,缓缓闭上眼,苍白的手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捏紧了那根步摇,陡然间,鲜红的血溅满墙头,若一朵肆意绽放的红梅。
“宝婳!不——”阮氏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整个顾府。
一道惊雷划过天边,宝龄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抹艳红在不断放大、放大。她一点点地沿着墙滑落下来。
壹佰肆拾捌、尘封的秘密
窗外是一片瓢泼大雨,屋里只闻贾妈妈低声地抽泣声,阮氏轻拂宝婳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走出屋子:“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
宝龄恍惚地站起来,阮氏的神情好似一潭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空洞、灰败:“这件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二十年前,南北对峙。北地有华北王之称的督军尹思庭一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却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南北站中溃败。
“你知道其中的原因么?”阮氏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是因为——你父亲。”
宝龄脑中轰地一声,怔怔地呆立在那里。
“二十年前,你父亲还不叫顾万山,他是个孤儿,‘顾’只不过是‘孤’的谐音。他出生在苏州最贫瘠混乱的小弄里,吃百家饭才得以长大,他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他们都喊他阿三。那一年,他北上打工,阴差阳错地进了尹思庭府中做管家,尹思庭见他吃苦耐劳,怜他孤苦无依,不计较他的出身,与他结拜兄弟。于是你父亲在尹府住了下来,亦在那里,认识了陶晓晴,尹夫人的贴身丫鬟,也就是——你娘。只可惜陶晓晴当时已被尹老夫人给了尹思庭做妾,你父亲又是失落又是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借口往尹夫人屋子里跑,盼着能多见见你娘。”
顾老爷与陶晓晴的过往,宝龄并不知道。此刻在阮氏嘴里听说,她不由得怔住。
原来顾老爷有一段这样的过往,原来陶晓晴竟是那位传奇的北地王府中的丫鬟,想起阮氏刚才说的那句话,她直觉接下去阮氏说所得,定会是一个深藏了许多年的惊天秘密,她没有说话,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阮氏。
“当时尹夫人因为尹思庭常驻军营而独守寂寞,又因为尹老夫人要尹思庭去陶晓晴的事儿郁郁寡欢,一来二去,对于常去她屋中说话解闷的你父亲,多了些依赖。而你父亲……无法与相爱之人在一起的事让他认为,只有有一天他飞黄腾达了,才能拥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他再也不单单满足于做一个下人,于是,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之时,他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了尹思庭,假意对尹夫人嘘寒问暖,勾引了尹夫人,让她窃取了尹军的战略机密图,给了阮系军。战略机密被泄露,同时,尹夫人在去寺庙上香的路上被阮军劫走作为人质,尹军溃不成军,尹思庭与他年仅五岁的儿子与陶晓晴,还有你父亲逃亡至一处荒芜的村落,却在半路因为伤重不治而死,临死前,他将独子托付给你父亲与陶晓晴,可他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是拜你父亲所赐,他死后,你父亲连那个孩子也未放过,尹氏一族,从此灰飞烟灭……”
阮氏的话如一把刀,割在宝龄心头,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关于南北战,与那位华北王的事迹,宝龄只在阮素臣书架上那本书上了解过一些,当时不过当做趣闻来看,也曾产生过好奇,为何那样的一个人物,那样一支无往不利的军队,最后却被人取而代之,原来竟是……这样的原因。
这件事,竟与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尹思庭败就败在错信了一个人。那个人恩将仇报,为了一己私欲夺人妻、出卖朋友……而那个人,就是暴力一直当做父亲来敬爱的顾老爷。
那个人如今也化作了一片黄土,但宝龄却努力地睁大眼,仿佛想要看清楚那个记忆中的身影,那张慈祥的面容,那宠溺的笑容,曾是她来到这个陌生时空感觉最为温暖的东西。
而此刻,她却看不清,仿佛整个世界一片颠倒。
“而你父亲,在那场战争之后,终是飞黄腾达,再也不是那个颠沛流离的孤儿。
只是,他的心也变了,人就是这般,什么都没看时,不过如此,而当拥有了一些,野心与欲望便开始膨胀起来,你父亲当初的初衷,或许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让陶晓晴过上好日子,可之后,他却期望得到更多。于是,他答应了阮克的要求,娶……我。”
直到此刻,阮氏才停下来,微微喘了一口气,死水一般的目光中,总算有了些许波动:“你或许不知道,我坏了他的孩子时,心里有多么幸福,多么感激。我终年疾病缠身,我以为,上天总算是怜悯我了。没想到,让我听到了你爹在书房中与表哥密谈,知道那个秘密,知道你爹肯娶我,只是他与表哥的一桩交易,亦发现了你娘的存在。而你娘,却还并不知道我是谁,你爹根本没将我要与他成亲的事告诉她,亦从未想过离开她,只是想安排她先离开。而且,她的肚子里,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你。我想知道她住在哪里,却苦于你爹将她藏得太好,一直找不到。后来我顺利地嫁给了你爹,因为身子太孱弱,导致那个孩子未出生便死在腹中,我心中本就郁积不欢,你爹却在那个时候扔下我,去外地做生意。我在家中静养,却没想到,你娘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不止如此,当时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那个孩子,便是你。原来你爹曾答应她,待孩子一出生便将她接回府里来。”
阮氏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却那么健康,若她住了进来,那么以后我要怎么办?”
“所以,你骗她留在府中等我爹,却在她的饭菜中下了毒,还伪装成她是喝了花露水自杀。”宝龄冷冷地,一字字地道,“那么,你当时为何不将我也毒死?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再做这一切,你不觉得太迟了么?”
阮氏摇摇头:“你没有做过母亲,不明白一个母亲纵然心如死灰,一心寻死,也绝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女也一同去死,而一个婴孩也不会自杀,我若杀了你,只会弄巧成拙,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顿了顿,声音忽地低了,“而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当时你出生不久,包裹在一团红被单里,让我想起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我的身子亦不知还能不能有身孕,所以——我忽然有个想法,我想留下你。陶晓晴死了,你爹定会将你留在府中,那么,我便是你名正言顺的娘亲。事实上,你爹的确这么做了,而且还辞退了所有也许知道内情的下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便是我阮瑗贞的女儿。”
真是……讽刺。
良久良久,宝龄只找出这么一种感觉。
她没有见过陶晓晴,对于陶晓晴,她并没有太多的情感,此刻她更多的是觉得一切太荒谬。她一开始便将阮氏当做了生母,所以才从未对她有一丁点的怀疑,哪怕有过疑惑,却也很快便否定了,多么……可笑?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后来——我有了宝婳。”阮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枯井中的一阵风,“为了讨好你爹,宝婳出生之后,我几乎没花多少心思,所有好的东西,我总是先给你,知道你欺负宝婳,我也隐忍不语。我以为这样,你爹会对我们母女好一些,却没想到,宝婳爱上了素臣,素臣却爱上了你。真好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母女的。你叫我怎么甘心?”
“你从小脾气便被你爹宠坏了,为了素臣与宝婳说话便欺负宝婳,我是在恨透了你,却没想到你居然自尽了,当时我以为老天在帮我,可惜不是,你分明断了气却又好端端地醒了过来,你还记得你醒来的第一天么?我来屋子里看你,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想就这么掐死你。”
纵然很多事宝龄早已知道,但此刻听来,心底还是不由得一片冰凉。
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阮氏自然不会知道,“她”并非命大到死而复生,而是换了一个灵魂。那天清晨,是她第一次见到阮氏。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要掐死她,原来——竟是真的。
不是捻被角,而是想要掐死她;不是担心她受凉,而是,恨不得她死。
“哈。”宝龄不觉笑了一声,“我没死成,所以你又安排了玉面虎?”
“我知道他被道上的人追杀,需要一大笔钱离开,所以让他为我做事,让他偷偷将你带出府去杀了你。没想到他死性难改,见你在洗澡,竟耽搁了时间,被人发现,后来我为了不让他将我供出来,只好拿刀刺他,让他没办法再说话。”
果然——如此。
“但你不会想到,你给玉面虎的银票上,有你的字迹,那张银票,正好被我发现。”
宝龄没有说出那张银票是邵九给她的,而阮氏也没有问,对于阮氏来说,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命。
“那么三娘呢?你为何连她都要杀?”宝龄感到刻骨的怠倦,半响,她问道,语气无悲无喜。
“怪就怪她不该耍心机,想要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绑住你爹。我原本怕她万一生了个儿子,宝婳日后的处境便会更为不堪,后来才发现她怀有身孕根本是串通了徐瑾之造谣,而绣屏还鬼鬼祟祟的约她到你爹屋子里,我知道绣屏其实是找个借口想要下手,于是便将计就计,在送去给她的炖品里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又让阿旺弄晕了你,将你抬到那间屋子里,嫁祸于你。”
“至于绣屏,要不是她一心想觊觎当家的位子,又怎会信了我的话,去找人借种?而你爹那时正想着怎么扳倒阮家,才能彻底除掉我,那段时日,他想要稳住我,于是索性顾着我,也将那一切推到了绣屏身上。”
“那么爹呢?爹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迷雾一点点、一层层地被拨开,到了此刻,宝龄的心竟是异常的冷静,她望着阮氏,问了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壹佰肆拾玖、谁是谁的棋子?
天近黄昏。
十一月的雨斜斜地打湿廊下一片,雨水顺着屋檐蜿蜿蜒蜒地流淌下来。林子里的那棵丁香树,被风雨侵蚀,花瓣落了一地,如一位迟暮的美人,再不复昔日的风华,只剩枯萎的落叶,飘忽不定。
阮氏亦是如此。她原本有漂亮的丹凤眼、精致的鼻子,与生俱来的贵气,即使她久病缠身,但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曾经亦是一种别样的美。叫人怜惜的美。
但此刻,她的发髻被风吹乱,一张脸苍白而毫无生气。仿佛随着宝婳的离去,她唯一的生机已被吹干,如今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躯体罢了。
她就这么漠然地看着宝龄,不知过了多久,才动了动唇。
“你父亲一直认为,阮家之所以有今时今日,是他的功劳,若不是他当年送去那张机密图,或许阮家早已是当年尹家的下场,他一直被表哥提防,处处受制,他很阮家,更恨我,他想要阮家彻底垮台,已不是一两年的事,当他知道你娘是我害死的之后,那种想法便更胜。只不过——”
阮氏眸中忽而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纵然他有野心,也不过是一介商人,你认为,就凭他一个人,若没有人帮忙,会那么鲁莽地区行刺大帅?”
那个如山巅雪莲一般高雅温柔、又如夜色迷雾一般捉摸不透的少年,在阮氏脑海里浮现,她忽地想起,在拂晓园床底下发现的那只木箱子里的手札。
那手札上密密麻麻的,不过两个相同的字。笔记清秀却混乱,显示了一个少女忐忑而无助的心事。
若是此刻告诉她,那个她刻在心间的人,其实便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他接近她,只是为了报仇,她会如何?阮氏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残酷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别人也休想好过。
宝龄蓦地睁大眼睛。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顾老爷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纵然心里再恨,他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他必定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有了足够能与阮家抗衡的条件,才出手。只是随着顾老爷的离世,所有的事都越来越讳莫如深。此刻被阮氏提出来,那疑惑便向绝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阮氏一点点地靠近宝龄,眼眸中带了一丝诡谲的笑意:“行刺元帅,不是一般的罪名,这个计划一个不小心便会掉脑袋,那样小心翼翼,又为何会泄露了出去,被阮克知道,从而有所防范?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又是什么?你可晓得是谁出卖了你爹?那个人,其实是……”
宝龄心突突直跳,不知为何,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强烈不安正蔓延开来。她微微退后一步,便撞到了身后那根红漆木柱上,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匡唐一声清脆的响声,竟是那把精致的桃木匕首。
宝龄皱皱眉,刚要拾起来,却发现阮氏的目光正盯在那匕首上,神情有些琢磨不透:“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是谁给你的?”
“是我。”宝龄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挺拔俊朗的少年,将宝龄挡在身后,缓缓地走到阮氏跟前,那双漆黑漂亮的大眼睛里,此刻如雾氤氲,有种叫人看不懂的情绪:“这把匕首,是我送给她的。”
这个少年,正是从铺子里回来的连生。
连生本在店铺里,却有伙计来告诉他,大小姐回来了。他匆匆地赶回来,却在进门时听到云烟小筑所发生的事,一颗心若被一只大手抓住。
宝婳死了,阮氏会对宝龄做什么?他不知道,亦不敢想。直到看到宝龄好好地站着,他一颗心才微微一怔,但随即见那匕首滑落下来,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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