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予淳的手指轻轻描过她的黛眉,语气却是不容违逆的:“不,就在这里。”
从背脊传来一阵寒意,夕莲猛地摇头说:“不,不要在这里!我们去偏殿的榻上!或者去你的寝宫……不可以在这里,他在天上会看见的!”
卢予淳将她按倒,冷笑一声:“你还想着他?可是现在你在我怀里,不许想他!”
她打了个寒噤,不敢想象卢予淳现在的表情是如何的冷峻,只是怯怯握住他的手腕央求,“不要在这里,我不能……这样做,去哪里都可以,我都会乖乖听你的……”
“夕莲,你知道我已经等不及了……”
她意识到他膨胀的欲望已经无法退却,脑海里霎时一片混沌。
五石散的药性已经发挥,夕莲便只是傻傻笑着,那么就这样吧,只要能救曦儿,她宁愿就这样麻痹自己、陷入痴狂迷乱。
卢予淳捏着她细弱的脚腕,刚使了半分力气,夕莲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并拢双腿。原来司马昭颜的气息竟比五石散厉害的多,丝丝扣扣侵入她的每一道血脉,具有腐心蚀骨的力量!
“不、不要!”
卢予淳已顾不得那么多,撕下她腰间一大片衣裙。夕莲尖叫一声,猛地从枕下抽出匕首,卢予淳来不及反应,后肩传来一阵生猛的剧痛,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身下的明黄缎。
他用尽力气嘶声咆哮:“你这个疯子!”
吼声传至殿外,打乱了乐曲,欢快的□散得七零八落。
司马昭颜焦虑万分往殿门看去,不一会,卢予淳衣冠不整冲了出来,背部的淋漓鲜血在昏黄光亮中呈现阴郁的暗色。
明公公忙追上去:“皇上,这是怎么了?”
卢予淳盛怒之中,高声喝道:“传太医去朕的寝宫,贵妃彻底疯了!今日起没朕的命令,不许她踏出宫门一步!”
昭颜愣在当地半晌,终于从室内传来一阵狂笑,打破了他的僵直。
明公公急忙进殿去看,一面吩咐宫人进去收拾。乐曲稀稀疏疏停了下来,乐师们都面面相觑,方才热闹的德阳宫顿时静谧无声。
夕莲拖曳着残破的衣裙冲了出来,疯疯癫癫笑道:“快啊,奏乐啊!我爱听丝竹之声!尤其是那笛子!是谁吹的笛子,真好!”
昭颜心底一窒,这就是他们说一切安好的夕莲么?这就是卢予淳金屋藏娇的贵妃么?她眼上蒙着厚厚的白绢……她颈上鲜红的吻痕似乎要将他的眼珠刺出血来,还有手上挥舞的匕首,向众人眉飞色舞展示着她是如何赶跑了卢予淳!
乐师恐惧于她手上鲜红的匕首,纷纷四散,唯有昭颜僵在那一动不动。夕莲跌跌撞撞摸到他身边的椅子,歪着脑袋笑嘻嘻问:“谁吹的笛子?我要听笛子!”
昭颜眼里已然湿润,举起笛子,音律清幽而出。
夕莲怔住了,伸手摸到他的胳膊,走近一步轻唤了声:“昭颜……”
众人大惊,不知哪里泄露了行踪?昭颜的笛音停下了,任由夕莲在自己胸前静静依偎。
“昭颜,我的手好疼……”
司马昭颜轻轻抬起她的手,发现她手腕上有一道口子,不大、却渗血了。
“我对不起你,好在他没得手,他被我吓跑了……我仍然是你的……”夕莲微微笑着,手抚上他的脸,语无伦次道,“你从天上下来看我的吗?我以为你会恨我,再也不会原谅我。”
昭颜强忍着不出声,鼻子里有股酸涩。
夕莲抬头,用手指仔细摩挲他的轮廓,忽然碰到他的唇,温热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一种熟悉的味道氤氲在鼻端。她踮脚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一触即离的吻,昭颜还未察觉到她的温度,却已经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了。她在他怀里急速跌落,昭颜几乎要呼喊出声,明公公及时大叫:“娘娘昏倒了!快扶进去,别愣着了,你将娘娘扶进去,其他乐师先行回去休息!”
昭颜意会点头,趁乱抱起夕莲进了内殿。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未变,他轻轻放下她,怒不可遏朝明公公质问:“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好无恙?你可知这是欺君!”
明公公跪倒在地,泣然道:“奴才有罪,娘娘如此境况,奴才怎么敢如实禀告……”
玉茗也扑倒在一旁泪水涟涟:“这不是第一次了,娘娘她……她的眼睛坏了,不能再哭,便强笑,哪里知道她笑中含悲,更加难受。也不知何时开始服用五石散的,近来恍惚度日,偶尔癫狂发作!前几日险些丢了性命,五石散一时难清,娘娘的皮肤现在已经要不得了,一擦就破!”
昭颜失魂落魄坐在床沿,拾起她的手,“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玉茗哭着抢先说:“是去皇陵的时候!那些侍卫冷嘲热讽,要娘娘三叩九拜,冰天雪地,娘娘小产尚未恢复,却执意要进去,最后哭倒在墓碑旁。回来又听闻卢后病逝的消息,娘娘悲伤过度,差点哭瞎了……”
明公公狠狠拉了玉茗一把,斥道:“皇上今日不是进宫来听这些的!快拿刀子来!”
昭颜眸光一动,泪就滴了下来,凝噎道:“不用,她已经受伤了。”他俯下身,在夕莲手腕的伤口亲吻,然后吮吸。她的血是热的,幸好还是热的,他紧闭着眼,伏在她臂上哭泣。这条情路为何这样苦、这样长,他们要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明公公急忙提醒:“皇上赶紧服药!”
昭颜取下腰间的小竹筒,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
夕莲蹙眉哼着:“疼、好疼……昭颜……”
“皇上不宜久留先行回去,这里交给奴才处理!娘娘药性发作,不会记得今晚的事。”明公公话音刚落,夕莲蓦然坐了起来,紧紧抱住司马昭颜的腰哭喊:“不要丢下我!我知道我错了,我后悔了……真的,司马昭颜,君无戏言,你说你喜欢我的,你不能骗我!”
他想象着她被遮住的眉眼,手指轻轻抚过绢布,哽咽道:“夕莲,我喜欢你,是的,君无戏言。”
夕莲破涕为笑,露出一口玲珑皓齿,傻傻说:“我也喜欢你,真的喜欢!”
昭颜也展露笑颜,捏捏她的鼻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任性,等我回来。”
夕莲乖乖点头,脆生生答道:“嗯,我会的!”
昭颜扶她睡下,目不转睛盯着她一颦一笑,贪婪到了极致、即使解毒了他也是如白痴一般迷恋她。夕莲喃喃自语了句:“如果这个梦不醒来就好了……”
明公公急得直打转,昭颜自知不能再逗留,在她唇畔吻了下,目光触及到枕边的紫玉笛,他不假思索拿走了。即使是梦,他也该给夕莲留个希望才是。不管前面的路是怎样,他下定决心不放弃她、永不放弃。
夕莲,我会回来的,君无戏言。
昭颜,我知道你来过,是吗?
她几乎将德阳宫翻了过来,也没找到那支笛子。
“娘娘,快歇息吧,明日再找,都子时了。”
夕莲垂着头,低低应了声,便躺下了。
室内的灯灭了几盏,她眼前的光亮暗了下去,万籁俱寂。
如果昨夜是一场梦,为何梦醒了还会留下痕迹。虽然她浑浑噩噩,但还依稀记得发生过什么,玉茗撒谎,明公公也撒谎,他们都在掩饰。
夕莲自行摘去了遮蔽双目的绢布,好在灯光昏暗还不至于刺目。景象模糊,她揉了揉眼睛,下床摸到玉茗身边,累了一整天她应该熟睡了。夕莲悄无声息拿走她的衣物,简简单单绾了个宫女的发髻,沿着墙角拐了出去。
丝竹班子应该歇息在德阳宫后殿才是,她寻了一圈,周遭黑漆漆的,没有人居住的迹象。一个值夜的内侍提着灯笼照了照,问:“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夕莲一惊,忙低了头咳了两声说:“我是殿内侍婢玉茗,今日娘娘不是找笛子么……我忽然想起会不会被丝竹班子的人拿了,便来看看。”
“姑娘说的在理啊,说不准有人顺手牵羊。不过他们已经走了啊!”
夕莲慌忙掩饰:“是了我糊涂了,不知他们往哪里去了?明日我禀告娘娘看能否追回。”
“辰时出的宫,不过听说那丝竹班子还接了几家大户的活,应当还在金陵吧。”
“这样甚好,有劳公公。”夕莲低眉垂目朝他欠身,快步离去。
日照香炉,龙涎香气四溢。
卢予淳狂怒而起,推翻了桌案:“她宁愿逃出宫去?那好,就让她出去,朕倒要看看她要怎么活下去!”
“又涔血了!”陈司瑶一声惊呼,忙传太医。“皇上息怒,伤口裂了……”
“继续跟着她!派几个人专门跟着她!把画像发出去,任何人敢与她说话、敢收留她,一律投入监牢!朕要她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唯一的容身之所,就是皇宫!”
一旁的秦献珠娇声道:“皇上这是何必,任她去自生自灭好了!”
卢予淳冷冷扫了她一眼,“朕会让她乖乖回来,她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自会回来。”
陈司瑶望着他背部殷红的绢布,心惊胆颤,喏喏说道:“这样只会将她越推越远……越是强迫她越是反抗,皇上想过没有,司马昭颜为何得到了她的心?”凌厉的目光直射而来,她闭口不言了。人各有命,有的女子天生就被宠爱至极,有的就该被弃之角落罢。
十丈宽的御街,两旁光秃秃的树枝上稀疏抽了些新芽。车水马龙,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有多久没见到这样明媚的景象了。原来在宫里呆久了,心都会变得阴霾。阳光过于刺眼,她只能低着头从屋檐下溜过,但凡她所过之处,人们都纷纷避让,有时还鸦雀无声。
她能听见身后的议论,知道卢予淳下的命令。只是还没打探到丝竹班子的消息,这样一道命令无疑封死了她所有的路。她深信不疑那吹笛之人是昭颜,即使真的是他又怎样,她找到他,然后两个人一齐被卢予淳处死吗?于是她只能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走,忍受各种各样的目光和声音。
她饿了,哪家酒楼都不招待她;她渴了,连茶摊都不敢施舍一碗水;她累了,便躺在街道中央,也无人来管。除了她自己,没人和她说话,她想起了乌镜台的日子,孤独得让人绝望。不过这次不一样,她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就是那支紫玉笛,不论卢予淳想出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逼她回宫!
她跑到寺庙去拿敬献给菩萨的食物酒水,是堂而皇之地拿,没人会说她、没人会理她,她仿佛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只是身后的四名侍卫,寸步不离。夕莲闲时便与他们说话,当然也是没有回应的,她终究是自言自语而已。
她跑遍了金陵,也没找到江南丝竹班子,或许他们早就走了。她躺在御道上,蓬头垢面、肆无忌惮。连官家马车看见她都绕行,视她如瘟疫。
路过的行人聚在一起指点议论。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哼,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恶有恶报!”
“是啊,听说北方要打仗了,若不是她,大褚还安然无恙呢!”
“对啊,四夷来犯,朝廷正在招兵买马。”
“红颜祸水……”
“看来新皇帝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才将她赶出来的!”
夕莲蓦然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大叫:“你怎么知道?我的真面目你看见了?我是一只狐狸精,真的!想不想看,你们想不想看啊?”
人群四散,夕莲无奈笑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寺庙里。至少,这里的和尚不会说她是狐狸精。至少这里的食物是菩萨的,如今只有菩萨会施舍她。
她就歇在寺院后方的凉亭,遮得住雨却挡不住风。望着池水里的倒影,她不知道自己与乞丐疯妇有何区别?她粲然一笑,“做乞丐也好,我绝对不会回去,我要找到他,菩萨会给我指引,我会找到他!”
两匹黑色骏马往金陵方向疾驰,蹄声猛重急促。
司马昭颜一身青布衣,陪行的邬云姬一袭绿罗裙。
邬云姬不知为何有些兴奋,大喊:“好样的——我没看错人——”
昭颜紧抿着唇没有答话,一心要赶回金陵。
当他看见夕莲的画像和卢予淳下发的命令,再也无法丢下她。他害怕下一次听到的消息会是她的死讯。他怎么承受得住?现在还来得及,卢予淳要赶她走,可他司马昭颜要她回来,普天之下究竟是谁的王土?尘埃尚未落定!
“那几个迂腐的老头气得胡须都竖起来了,大快人心!你做的没错,男人就要有担待!放心吧,我的易容术绝对不会被识破!”邬云姬爽朗大笑,一面侧目打量自己的杰作。司马昭颜左脸上一大块烧伤的疤痕,狰狞恐怖,只怕谁见了都要吓着。
她的马儿忽然嘶鸣不已,停滞不前,邬云姬及时跳了下来,黑马腿一软倒下了,四周腾起浓浓灰尘。
“这马也太无用了,才跑一日就倒了。”
昭颜勒马回来,伸手拉她。“快上来,天黑之前务必进城!”
邬云姬二话不说跨了上去,紧紧抱住司马昭颜的腰,脸贴在他背上,说不出的舒服。她微微眯起眼睛,就抱一会、一会就好……虽然有些沉迷,不过她还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日渐西斜,扬长的黄褐路上黑马疾驰,留下一线滚滚尘土渐渐膨胀升起、蒙住了夕阳的光芒。
重逢
寺庙里的树木郁郁葱葱。一大片暗绿中,刚长出的浅绿嫩芽星星点点,在晨曦下泛着油亮耀目的光。
钟响了,僧人陆陆续续从木屋走出来,往大庙去。他们从不在意亭子里的疯女人多么煞风景,夕莲却很在意任何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是的,她很在意,所以跟在僧人后面进了庙堂。住持远远坐在神像前,夕莲径自走去,在他身旁坐下,笑嘻嘻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做早课么?”
住持不答话,四名侍卫已经冲了进来,架起夕莲往外走。住持才开口说:“这是皇家寺院,容不得你们胡来。多次对神明不敬,无异于藐视佛法,既然如此,为何还来此处寻找庇护?”
夕莲扭转头去朝他笑着问:“这是哪朝的皇家寺院?这庙堂之内供奉的又是谁家的列祖列宗?我是司马家的人,为何就不能来此寻找庇护?!”
住持眼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合上双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僧人们的诵经声嗡嗡响起,夕莲的笑声渐渐隐没。直到他们都忘记她的存在,她还在笑着,一面大喊:“什么皇家寺院?你们烧的是司马家的香火,却为卢予淳祈福!僧人多神圣?也不过是乞生之辈!”
走了没多远,前方一簇明火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止了笑,惊叫道:“西厢着火了!”
原本丝毫不理睬她的僧人潮涌而出,住持也匆匆跑了出来,大呼:“快!快去打水来!”
僧人众多,夕莲在纷乱人流中慌张失措,早春时节怎么会着火?雨季快来了才是!混乱中,她不知怎么被人推倒了,忽然一件珠灰僧袍从天而降,盖住了她整个人,她呼叫未出便捂住了自己嘴。不管是谁,能摆脱那几个侍卫当然好!
她弓着背随那人快速跑着,只看见自己脚下的路呈现出如琴弦般的丝丝缕缕。耳旁的喧闹吵嚷声越来越远,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夕莲正想询问,忽然被人抱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子一震,方知自己上了马,不一会便狂烈颠簸起来。
来人将她搂在怀里,夕莲对这种姿势极为恼火,三两下扒开僧袍探出头大叫:“放开我!你是什么人!”
她依旧被紧紧夹在一个怀抱里,随着马的奔跑两人隔着薄薄的春衫起了摩擦。夕莲面红耳赤转头,却在看见他的一刹那惊呆了。这是一场怎样的重逢?惊喜、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