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韦娘,朕知道你不是歹毒的女人……朕内疚。
他颤抖的手指触到韦娘的牌位,黄浊的泪无声滑下。他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韦娘有苦衷为什么不能对他讲?为何要用这样激烈的手段来反抗?她怎么舍得夕莲、怎么舍得让夕莲痛不欲生!
“不许你碰她!”
昭颜收回了手,天窗惨白的光线照在他明黄的龙袍上,褪去了所有鲜艳的色彩。
她问他那日在台上都说了什么,他沉默。于是夕莲搬出了寝殿,住进韦娘的旧室。
韦娘出殡了,月子坐完了,她却依旧披着满身白色,只是嘴唇的淡红能看出她血气不差。
昭颜没有转身,只是那样站着。直到脸上的泪痕都干了,他才机械离去。一个月了,他们没有正视彼此一眼。是不是这一生都要这样过?
这时候的夕莲花开得最灿烂,却再也无人观赏。
权相府传来权相病重的消息,夕莲愕然,父亲身体一向好,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夕莲刚坐上辇车,远远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她的心好似被什么揪住了,探着身子凝望那个方向。曦,对不起,谁让你是他的孩子……
欧敬之卧病数日,听见夕莲的声音才打起几分精神,支起身子来倚着床榻。闷热的天气,他却盖着厚厚的锦衾,还觉得冷。
“父亲,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大夫都是干什么的?”
欧敬之望着她一袭苍白的衣裙,痛心叹道:“夕莲,这是做什么?”
夕莲勉强笑了笑,握住父亲的手:“没什么。父亲,你是不是也想念韦娘?”
欧敬之的表情忽然滞住了,这来势汹汹的重病、是不是韦娘给他的惩罚?这些天来,他总是梦见郁郁葱葱的山林中,一名精灵般的女子发若流泉、衣若蝴蝶,她一笑的温和,令山水都沾染了柔软的颜色。
他曾对她解释:清玮,可惜我最先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却含泪浅笑:没关系,我唯一遇见的人是你,这就够了。
留她在身边,他如何能抵挡她的柔情?这样一个体贴的女子,只因为执着于曾经无意犯下的错误,宁愿牺牲一切来成全他们。他不止一次对她说:清玮,你叫我情何以堪?
她笑的很坦荡:我想看你们幸福。
其实他知道,她的心一直在滴血。她最后回府的那一次,明明就昭示着她选择的结局,可是他怎么粗心到没有发现?原来那几日的缠绵,竟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他们逼死她的,是他们活活逼死她的!
“父亲?”夕莲发现他眼眶里噙满了泪。
欧敬之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无力念道:“这香,还是她制的。”
夕莲侧头看着青案上的香炉,轻烟未断,人已绝。
夕莲喏喏答了句:“韦娘制的香尤其好。”
或许悲痛到了极点,是哭不出来的,夕莲麻木应付着一日日流走的时光。看着父亲眼角的哀恸,她忽然恶狠狠说了句:“我会让他得到报应!”
欧敬之一惊,按住夕莲,“你在说什么?”
“司马昭颜,是他、逼死韦娘的!若不是他将韦娘叫上观星台去问话,韦娘不会……”
“夕莲!”欧敬之厉声打断她,“是是非非并不是那么简单,即使你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我不希望你卷入这些事,不管太后、韦娘、皇上、或者是予淳叫你做什么,你都不能盲目听从,凭良心、做事要凭良心!”
夕莲神情激动辩驳道:“凭良心,韦娘做错了什么?司马昭颜认定她是太后的人,就可以这样草菅人命?”
欧敬之凝思想了会,宫里传言皇上逼死韦娘,恐怕也是别有用心放出来的谣言。他若查出真相来了,应当极力保住韦娘才是。欧敬之对夕莲摇摇头,“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他似乎又觉得不该对夕莲说这些,遂闭了眼,“韦娘和我说,皇上对你很好……恨比爱更辛苦,夕莲,好好照顾小皇子,起码你能过的开心些。其他事,都忘了吧。”
夕莲不语,轻轻为父亲盖上锦衾,轻声离去。
花园里都是熟悉的树木,仿佛连绿叶都能照映出这里繁闹的从前。秋千上已经生了苔藓,不过一年多时间,一切都变了。夕莲幽幽推了下,秋千空荡荡地摇摆,只让人更加麻木。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熟悉的声音,依旧带着磁性。
夕莲震惊转身,再见予淳,心湖依然激起千层浪。
“真的已经平了吗?”卢予淳眼里带着淡淡的哀伤,用尽所有力气,却换来她的放弃。如果当初一切都不曾发生,夕莲现在生的孩子应该是他的。
夕莲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笑,斜挑的眼角却仍然带了几分习惯性的娇纵。在予淳面前,她没有需要遮掩的东西。
卢予淳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夕莲面前。
修长的手指衬着朱红的同心结,耀得夕莲视线微晃。
“同心结我编成了,学了许久。”他托起夕莲的手,郑重其事放下。
夕莲垂着双目,眼里已然湿润,手上不知该收该放,她嘴唇泛白道:“有些事,做错了便难以弥补。”
“那要看你肯不肯相信我。”
夕莲抬头看他,陪着她度过了十几年无忧岁月的予淳哥哥,她当然相信!因为相信,才毫不犹豫成了他害人的工具!现在即使原谅他又有何用?一个是潜逃罪犯、一个是笼中金雀,难道还能有花好月圆的结局么?
予淳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告诉她:“我不相信我会输,凭我年长他八岁、凭我在军中历练十年,我绝对不会输!只要你愿意陪我赌!”
夕莲懵懵问:“赌什么?”
“江山。”
夕莲猛地退了几步,脑中纷乱,一些零碎的片段稀稀疏疏拼凑起来,居高俯瞰,才惊觉有一张巨网悄然撒下。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问:“我呢?在不在你的赌注中?”
“不!”卢予淳稳稳扶住她单薄的肩,眼里流露着怜惜,“这是意外,我已经追悔了千百次,若让你好好在家呆着,根本不会让司马昭颜有机可乘!你知道吗?自从你进宫之后,我的生活就是一场噩梦!爷爷和父亲筹谋了多年,以前失去过一次机会,是因为我不愿意!我不愿被史官记作乱臣贼子,我不愿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们说,等我和你成婚之后,顺利生下继承人,便可取司马而代之!我是皇上,你是我的皇后!我一直在犹豫、千古忠佞后世人明眼能辨,我不想遗臭万年!可谁知,你进了宫……司马昭颜为我赐婚,我没办法,爷爷还命我为卢家延续香火。走到那一步,我再也无法抵抗,我只想着,等卢家的计划成功了,你就会回到我身边。琴儿的事,你应该明白了,我们针对的不是她,而是司马昭颜,他不能留后,皇位如果后继有人,我们就出师无名!”
夕莲愣愣反问:“你们这是造反。卢家权倾天下,还有什么不满足?”
卢予淳微微笑道:“男儿顶天立地,唯一可以自诩骄傲的就是拳拳报国治世之心!即使我满腹豪情又有何用,一生空得一个将军的虚名,却要天天呆在府里侍弄花草?司马昭颜自小苦读典籍无数,深谙帝王心术,他虽给了我将军封号,却从不给实权!还趁我成婚之际将我调回金陵,你可知将军一旦离开军营,还不如一介书生!将我留在金陵,不过是想牵制我父亲,削弱我们家的势力。至于后来将我发配南洋,我不怪他,他其实可以更狠一点,干脆斩了我!只是怕惹恼了父亲会迫使卢家提前向朝廷发难,其实整个皇室上下,除了他司马昭颜,再无一人!司马皇室已经没落了,发动政变轻而易举,他将我困在南洋,其实就是在向卢家施压!”
夕莲渐渐冷静下来,原来这里面太复杂,就凭她怎能全身而退?予淳完全是被逼到这一步的,她不能怪他……而司马昭颜呢?她眉头微蹙,当时为了予淳,她甚至几次三番以孩子要挟司马昭颜,他也答应了。
她问:“他后来不是放了你么?”
“那是他察觉到了大量兵马的异动,阅兵更是政变的好时机!为防患于未然,他将我从南洋绑回金陵做人质岂不是更好的方法?他紧紧抓住你,是用你牵制我们!他万分紧张你,完全是因为你腹中骨肉,可以为他赢得充足的时间来逐渐化解卢家的势力,保住他的皇位!”
夕莲忽然感到心尖生出一道愤怒的血脉,司马昭颜竟然是这样暗藏心机!原来她活的世界从来都不真实,无论是予淳还是昭颜,除去几分权谋、几分算计,还有多少是留给她的真心?只有韦娘,全心全意为她的韦娘……
那日她披麻戴孝去太后殿时,见卢太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两鬓居然飘出几根银丝,双目通红、喃喃自语。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卢太后苦笑,“你何时也藏起了心机?还来质问我?”
“韦娘是被你们害死的。”
“是司马昭颜。”卢太后嘴唇抖起来,“韦娘是我的人,他早就知道!他为何还要装腔作势去问什么话?我多了解她,她就是死,也断不会出卖我!可是,我多希望她活着,哪怕是出卖我也好……”她紧闭双眼,两行清泪淌下。
那是夕莲第一次看见她的泪,她当时不明白,卢太后对韦娘明明是有情谊的,为何要利用她?现在一切都了然,为权势、他们都被蒙蔽了心智,他们都是疯子。
夕莲忽然想通了许多东西,粲然一笑:“好,我陪你赌。”
她要看司马昭颜落魄,要他在她手里尝尝无力反抗的滋味,皇权、不就是黄泉么?
卢予淳欣喜拥住她,“夕莲,我早知道,我们十几年的感情绝不是假的!”
“不过,我要司马昭颜在我手里。”
她语气阴森得不像她,予淳愣了,然后拥她更紧了。
换下一身苍白,夕莲恢复了耀人眼目的色彩。本该如此,夕莲花即使落败、也是火焰般热烈的。金步摇、玳瑁簪,长蛾眉、绛唇脂,内衬冰绡,外罩紫底银纹袍。她坐在上座,安然接受卢家人以宫礼请安。
“爷爷,不用拘礼。”卢予淳悉心搀扶着老太师。
卢太师花甲之年,却精神抖擞,眼里透着超然的精明。这些年独自一人躲在江南祖宅,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和蔼笑道:“礼还是必要的,即使将来是卢家的媳妇,但现在可是一国之母。”
夕莲微露笑意,颔首道:“老太师客气了,夕莲自小在卢府玩耍,不是外人。”
卢元帅尽管刻意华服玉冠,还是掩不去一身暴戾之气。夕莲从小就怕他,听说他早在十八岁对敌北方外族时,就坑杀了俘虏五万余人,从此声名远播。
寒暄了几句,气氛有些僵硬。卢予淳似乎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夕莲,一直愣愣地望着她出神。
夕莲眉尾轻挑,直截了当问:“不知我能帮到什么?”
卢太师眯了眼,抚了抚胡须,“阻止皇上立储君。”
夕莲脸色微变,早料到他们会打曦儿的主意,却不想自己心底竟渗出难以言明的绞痛。她没碰过他、甚至连一眼都没好好看过他。江山易主,他注定成不了君王,可是被亲生母亲这样算计,他将来会恨她吗?
夕莲挤出一个浮假的笑容,“好,不过他到底是我的孩子,请不要伤害他。”
卢元帅接着扬声道:“我们需要一个月时间来安排,还希望皇后能尽力分散皇帝的注意力,比如说让他耽于酒色、疏于朝政……”
“父亲!”卢予淳惊诧打断卢元帅,“我绝不同意让夕莲做出这样的牺牲!”
卢元帅冷哼了声:“孩子都生了,还怕什么牺牲?”
夕莲发髻上步摇垂珠突晃。
卢太师故意咳了一下,低声斥道:“离晟,这是什么话?”
卢元帅不以为然,“要成大事,何必在乎这些?”
予淳辩道:“夕莲受的苦够多了,我不能教唆自己的女人以色侍君!”
“够了!”卢太师声音陡然威严起来,手里的拐杖重重敲了下地,“除了立储之事,还有一件,到时候皇后要想办法引皇上出金陵,这两件事好了,便只欠东风。”
夕莲盯着案上袅袅轻烟下的香炉,郑重点头。
韦娘,夕莲要为你报仇,要让他尝尝,被人逼到无路可走是一种什么滋味。
简陋的马车吱吱嘎嘎从坑洼不平的路上驶过,一路上灰尘扬起。
卢离晟脸色铁青,满心不悦道:“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绕到这穷乡僻壤来。”
“你岁数大了,脑子反倒糊涂了!皇后回府了,权相府四面八方都会安插眼线,这道理予淳都懂,你……”
“有眼线又如何?本帅还怕他不成?”
老太师气得撇头不看他,一面训道:“和皇后那样说话,万一惹她个不高兴,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么?看来你是在军中待太久,说话也鲁莽了!”
予淳眉头微蹙,低声对老太师说:“爷爷,我不能让夕莲做出如此牺牲……”
卢离晟冷笑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予淳俊美的面庞多了几分刚毅,抬头正视卢离晟:“英雄都是重情重义的,若为了功名前途要无所不用其极,我不屑!”
“哼,重情重义的英雄?看看楚霸王,下场怎样?大丈夫,就不能为情所累!”
“所以对于母亲的死你从来都不内疚吗?!”予淳神情愤慨,攥紧的拳头朝壁上狠狠砸了下去,车厢一震。
卢离晟愣了一下,多年了,予淳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他们父子的间隙也越来越大。可是在功利和女人之间的选择,他从来不曾犹豫过!他语气稍稍缓和,“予淳,女人于江山,孰轻孰重?卢家多年的苦心经营,最后都背负在你身上了,我们成功了,皇位是你的,天下是你的!何必在乎一些细枝末节?反正事后我们也不会亏待夕莲,收入后宫封个品阶都随你便!”
予淳胸前剧烈起伏,挥帘喊:“停,我要下去透透气!”
卢离晟还想说什么,被太师止住了:“随他去,让他好好想。”
老太师眯着眼,有些困意,嘴里嘟喃:“听说你又纳了一房小妾?常年在外,府里养那么多女人做什么?晦气!学学你大哥,夫妻相敬如宾、和和睦睦。”
卢离晟轻蔑一笑,不语。
天下女人无数,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邬清玮。世间只有她的温和才能化解他的戾气,只有她的笑靥能冲破他表面的冰霜、触到他心底的柔软。可是自始至终,他都只能躲在暗处默默看着她,他猜,这么善良的女子,一定有致命之伤!
于是他逼迫她:要么你跟了我,要么我就要了她!
她掩口而笑:你何时有了捉弄人的兴致?
她竟以为他说笑的,他却是当真的……
“人已经死了,别去想了。”太师闭目养神。
卢离晟撇过头去,语气轻淡:“没想。”
二十年,该想的都想透了。如果他当时只当那句是说笑、如果他早就狠下心来强占了她、如果他没拿邬清岚逼迫她下蛊……如果,时光能回到初见之时,他宁愿舍弃一切,在那小村庄里窝一辈子。
“也不知玉婵是怎么跟她说的?她不肯下蛊就罢了,居然去寻死,这女人,一直死脑筋。”
卢离晟苦笑一声,“是啊,死脑筋。”
福公公刚吩咐侍婢将皇后的膳食送去,夕莲下颌微扬迈入了寝宫。昭颜愣住了,她傲气依然,浑身装扮极尽奢华。她曼步走来,在昔日的位置稳稳坐下,目光扫了膳桌一圈,骄横如常:“那里太简陋,我住不惯,给我把东西都搬回来!”
福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