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烟波,莲花点点隐现。
凉风从花叶中拂过,那触感如丝缎轻柔、那香气如晨露淡远。
今年的莲花开得早,蔓延至远处好像火的颜色,与天际的晚霞连成浑然一体。
远处的乐声震天,笑声朗朗不断,文武百官跟随帝王来相府“迎夏”,庆贺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立夏日。
夕莲从热闹的迎夏宴会上溜了出来,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把如此隆重的皇宫宴会设在家里,她向来不喜欢看那些凡夫俗子凑在一块饮酒作乐。今日,她的予淳哥哥也在那与人畅饮,她不喜欢。
司马昭颜也从热闹的宴会中偷偷溜了出来,只为采摘一朵夕莲。
那是如夕阳般炫目的颜色,几乎让人迷了眼睛。
他绕着白玉扶栏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一处缺口,可以探出身子去。但是他紧紧贴在地上,用力伸长手臂也触不到最近的那朵。为何,看似尽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甘心,这是他所见过人世间最美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夕莲发现前方有一个明黄色的小小身影,趴在地上,身体努力向前伸,他要摘莲花!
谁不经允许在这里摘莲花?夕莲气势汹汹朝他走去,可还差几步的时候,听得他“噗通”一声掉下去了!连句呼救声都没有,谁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水?
他在水中胡乱扑腾,溅起金色的水花,惹得四周一大片花叶随着道道波纹曼舞生姿,似是在嘲笑他的笨拙。他怒了,为何连你们如此高贵的生灵都要嘲弄我?
当他高高举起的手渐渐没入水面,夕莲匆匆褪去身上沉重的华衣,甩掉颈上的首饰,轻灵跃入莲花池。她睁大眼在水中搜寻,那些茎叶和着夕阳的颜色光怪陆离,其中的那袭明黄格外显眼。她绕到他身后,吐了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然后用力将他托起。
拖他到了岸边,夕莲气喘吁吁,幸好从小喜欢在莲花池里玩耍,水性极好。
她蓦然发现他胸前那五彩巨龙的条纹,明黄色的袍子……于是歪着脑袋问:“你是皇上?”
昭颜转头看她,夕阳刺痛了他的眼,恍惚中瞥见她的容颜,整张脸都是张扬的金色,眼角微微上挑,眉尾扬起隐隐斜入发际。她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表情狡黠得像一只狐狸。他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就那样痴痴看着夕莲,眸子漆黑如墨,眼神却涣散无光。
夕莲以为他吓着了,于是握住他的手,那种凉意、凉到让她觉得可怕的地步。她忽然间想起来,他因为生病变痴了,心里忽然涌出无数的怜惜之情。他曾经也是才华横溢,如今却成了这副痴呆模样。
不远处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赶来,夕莲站起来振臂高呼:“快来!皇上落水了!”
她的声音是那样清明悦耳。
昭颜盯着自己的手,她的小手热乎乎的,残留的温度尚在,这是先皇过世后,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忽然有人将他抱起来了,匆匆离去,甚至来不及和她说上一句话。
他忽然想起来,方才她凤眼微眯对他说:“我叫夕莲,夕莲就是这种莲花的名字。”
然后他发现,自己指缝间缠了一个穿着发绳的挂坠,黄玉雕刻的莲花,光润如她。
权相急忙拾起夕莲方才扔在岸上的衣服,将她娇小的身躯裹起来,狠狠朝韦娘吼道:“你是怎么看她的?!”
韦娘眼里泛着晶莹的光,颤颤巍巍垂头站着。
夕莲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抱着韦娘的腿嚷嚷:“不许你骂她!谁也不许骂她!”
权相愕然,怒容渐渐消减,毕竟还有许多宾客在场。于是淡淡挥了手,“快下去罢。”
韦娘抱着夕莲浑身浸透瑟瑟发抖的身子慌忙离开。
昭颜被福公公抱去了厢房,却还盯着那朵黄玉莲花恍惚地想着心事。她是妖精吗?还是狐仙?难道自己伸手采摘莲花,竟不小心惹了神仙?
回想起她挑起的眼角、飞斜的眉梢,手心的温度,还有浑身笼罩着一种炫目的橙黄色,火漾的温暖。他坚定不移地相信她是一只狐狸精,是他的救命狐狸精。
他每日忍受各种嘲讽或同情的目光,忍受臣民们背着他肆无忌惮议论大褚国的白痴皇帝。但她的眼神,却让他觉得亲切,尽管那双眸子是冷冷的弧度,却流露出楚楚温情。
福公公替昭颜解开衣襟,他挡住了,自己动手。现在他无法用准确的言语表达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是肢体基本无恙,他必须保留最后的那点自尊。他在心里暗下决心:那些背后冷嘲热讽的人,看吧,总有一天大褚国的皇帝会恢复的……只要努力练习,他会恢复正常的!
福公公呈了碗姜汤上来,他尝了口,很烫,却不够温暖。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嘴形,缓缓说了几个字:“夕……莲,是……谁?”
福公公答道:“相府千金的闺名,叫欧夕莲,便是方才救皇上的那位小姐。”
相府千金?她不是狐狸精?昭颜有一丝喜悦又有一丝失望,权相他……不是先皇信任之人。
他点头示意福公公继续说下去:“说……还有?”
“欧小姐与皇上同岁,自小生母亡故,权相大人对她极其宠爱。”福公公顿了顿,“奴才知道的就这些了。”
昭颜挤出一个笑容,嘴都咧开了,“还……漂亮。”
福公公看见皇帝的笑容,长长松了口气,轻快附和道:“是漂亮,打小起人见人夸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那双丹凤眼,傲气十足,贵不可言。”
昭颜得意极了,他的狐狸精恩人,能不漂亮么?
相识(1)
在相府歇了一夜,该回宫了。司马昭颜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她的黄玉挂坠,静静回想她的眉眼,生动活泼,充满灵性。
矮木树丛忽然动了一下,一只灰色的小兔子悠闲地跳了出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连兔子都不把穿龙袍的小小人儿放在眼里。昭颜有点生气,故意发出低沉的吼声,把它吓跑了。
一个鹅黄色的身影闯了进来,锐声喝道:“你吓着它了!”
司马昭颜放眼看去,是她,绸缎华服在阳光下比龙袍还耀眼,眼角眉梢都缀着不悦之色。果然是被宠坏的小丫头。她难道不知礼法么?见了皇帝也是这副模样,若是换了别人,早被下人拖出去杖责了。
“不过是只小兔子,你吓唬它做什么?”她走近了,怒视昭颜,目光有些灼人。
昭颜努力使足劲说:“它……也欺负……”
他还没说完,夕莲便迅速接了过去,质问道:“它也欺负你?你就任人欺负么?”
昭颜点头,夕莲愣住了,心里忽然又对他心生同情,轻声说:“我也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别管人家怎么说你,自己过得开心就好了!”
司马昭颜苦笑,天下万民都叫他白痴皇帝,如何想开?不敢再看她,他自己照过镜子,这副痴傻的样子,实在难看,他不想叫狐狸精对自己心生厌烦。
“夕莲!”
两人都抬头望去,是卢予淳进来了。因为是东太后的侄子,所以昭颜不喜欢他。
夕莲欢悦朝他跑了过去,甜甜唤道:“予淳哥哥,我的兔子刚才还在这里呢!”
昭颜心生嫉妒,为何她对自己就是一副冷清清、凶巴巴的样子?
“微臣叩见皇上!”卢予淳向昭颜行君臣之礼,他抬手以示平身。
夕莲愣愣看着卢予淳,也向昭颜行了个礼。
昭颜便冷冷瞥了她一眼,以示不满。
她理直气壮说:“你别不高兴,我一时忘记了而已!”
卢予淳连忙将她往后拉了拉,恭敬道:“皇上,夕莲年幼,请恕她冒昧无礼。”
昭颜并不生气,只是不满她对他肆无忌惮的态度,难道她也看不起他这个白痴皇帝么?不,其他人都是表面恭敬,背后阴损,她却是堂而皇之地冒犯,反而令昭颜心安了不少。
卢予淳将她带走了,司马昭颜眼睁睁看着他拉着她的小手,那只温暖无比的手。
回了屋子,夕莲望着满桌佳肴,无端端地感到心烦。
“夕莲,怎么了?”
韦娘轻轻抚摸她的头,她便放下碗筷,喟叹了句:“他真的很可怜。”
“谁呀?”
“皇上。”夕莲耷拉着脑袋说,“大家都欺负他。”
韦娘嘘了声,悄悄在她耳旁说:“话不能乱说,他是皇上,谁敢欺负他?”
他是皇上,全国最大的人。可是他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夕莲蔫蔫地夹了口菜。
“夕莲,今日那么多皇亲国戚在,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呢?你父亲惩罚我是对的,你却破了他的威信,让朝臣笑话他连女儿都管不住。”
夕莲惊讶极了,韦娘怎会这样想?难道她不感激自己保护了她么?看来,好心办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夕莲伸手抚平韦娘皱起的眉,乖乖答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卢予淳歇了几日便要回军营去,送他的时候夕莲哭得很伤心。韦娘有两年没见她这样嚎啕大哭了。天知道她在哭什么,或许是有舍不得,或许是因为她又成了孤独一人,没人陪她玩。
韦娘与太后坐在石凳上,看夕莲欢快地荡着秋千。四周种了几株茉莉,清香怡人。
太后最近频繁召夕莲入宫,她对夕莲是极好的。渐渐的,夕莲也不顾忌了,在家什么样,在宫里就什么样,就算骄横一些,太后也不责怪,反而满脸喜色。
“我说吧,她很容易亲近,只要待她好,她便会很快接受你。”
“这些年,辛苦你了。”
“说什么辛苦呢,她很贴心,还能与我互相依偎。”
“等她进宫了,你怎么办?还跟着么?”
夕莲无意听见,蓦然停下了秋千,脆脆的声音朝太后喊道:“韦娘要跟我一辈子的!”
太后暖暖笑着,淡然道:“你长大以后,就用不着奶娘了。”
夕莲急得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太后面前,长裙拖在草地上嗦嗦作响。她高高扬起尖削的下颌,执拗说道:“韦娘要跟我一辈子,没有她,我什么也干不了!”
太后神色复杂,斜斜睨了眼韦娘,尔后又笑道:“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呢?夕莲,哀家为你准备了礼物,随来吧。”
韦娘低低垂着头,夕莲不高兴,她不喜欢别人欺负她。
太后赏赐的东西无非就是珠宝首饰,这些东西夕莲见多了,她认为除了让人眼花缭乱之外没别的好处。太后和韦娘还有话要说,故意支走夕莲。夕莲便独自在走廊花园里转悠,时不时转身对宫女说:“你们别跟着我哦!”
但是她们不听话,寸步不离。
远远的西天被绚丽的夕阳印染,就像莲花池的尽头,那是耀眼而和谐的颜色,是夕莲的颜色。
夕莲突发奇想,不知道从这里能不能看到家里的莲花池呢?于是她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高高的台子,以便能望得远些。
大殿后方确实有一个高台,她踮起脚尖努力张望。夕阳即将落下远山,她必须要赶在那之前上去。三两下她就将厚重的外衣脱下随手扔了,拎了裙角飞快朝那个方向奔去。天色越来越暗,小小身影在偌大的皇宫里跑累了,可是那台子怎么那么远呢?
夕阳余晖渐渐从平整光滑的青砖上褪去,调皮的星星一颗一颗都从深蓝天幕上蹦出来了。夕莲扶着阶梯的栏杆大口喘气。怎么会?拼尽力气却没来得及挽留?不管怎样,既然来了,就上去看看吧。
昭颜躺在浑天仪里观星,不知谁发明的仪器,给他沉闷而卑微的帝王生涯平添了几分闲趣。今夜的天幕异常晴朗,他调准了方向,在‘七月流火’的位置上,蓦然闪现出一张飞扬的脸庞,吃惊地瞪大眼睛问:“这是什么?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昭颜心里一窒,噢,是她,救命狐狸精,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明悦耳。
他嗫声答道:“观星。”
夕莲仰头看了看天,然后又俯身看着他,眼神狡黠,问:“我也可以玩吗?”
他点头,推开侧门,让她也躺进来了。
她笑眯眯侧头说了声:“皇上万福!”就这样躺着,没有行礼更没有下跪。
昭颜还是习惯说了句:“平、平身。”
她拨弄着眼前的仪器,嘴里嘟喃:“这是做什么的?”
上弦月的光华,打在她华丽的衣着上,淡淡银辉夹杂着金黄,比龙袍还漂亮。
她随意摆弄着仪器在天上乱瞄,问:“那是什么星啊?那颗很亮的!”
“哪里?”
“这里。”她把他也拉过去,和她凑到一起看。
昭颜没防备,下巴撞在她颈上,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他才发现她没穿外衣,不过那平平的锁骨煞是好看,肩膀削瘦,肩头却圆润光滑。在窄小的空间里,似乎感觉到她的气息轻轻喷在脸上,连心跳都莫名加快了。
他茫然地看着星星,闻见她身上一阵香味,是莲花香,青涩而幽秘,答道:“织女星。”
“织女哦!那牛郎在哪里?”她自己掰着仪器随便转动。
昭颜痴痴望着天空,他的每一日都很难熬,不仅仅是孤独,还要以八岁的心智去面对威严的太后、冷漠的母亲和各怀心腹的臣子。此刻却可以无忧无虑像个孩子,陪她看星星。如果可以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他宁愿永远八岁,长不大。
相识(2)
观星台下传来叮咚作响的声音,是东太后的辇车。
夕莲忽然叫道:“哎呀,我忘了,该回家了呢!”
他们都坐起身来,她拎起裙摆迈了出去,后背的两片肩胛骨中间凹下去一道优美的弧度。她转身挥挥手说:“我先走了,或许明日再来!”
昭颜就坐在那呆呆望着她被众多婢女迎走了,东太后立在远处,轻蔑笑着。
他收回目光,继续躺在仪器里看星星,找到牛郎,等她来。
次日夜里。他沉浸在她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中,等待,漫无目的。
她说:或许明日再来。
或许而已,他却深信不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等过了整个夏季,等到枫叶落尽,等到新年瑞雪,等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他都没再见到她。
建署九年,上元灯节。
御道两旁的桃李树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金鱼、莲花、龙凤,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如炬、火树银花,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夕莲穿着一袭火黄的狐裘,眼角依旧向上挑,眉尾斜入发际,笑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她在花灯丛中来回穿梭,跟着她的予淳哥哥。噢,不,现在她唤他作予淳。她十六岁生辰,就是成亲的日子了。请求赐婚的折子递上去了,只等皇上盖上大印。
夕莲迷惑问父亲:“难道他不盖印我就不能嫁人了么?”
权相答:“盖了玺印你们的婚事便是御赐的,可以办的风光无限。”
她很期待风光无限的那一天,听说新娘子是最美的。
予淳牵着她的手,路人纷纷朝他们投去羡慕的目光。每当这种时候,夕莲都会飘飘然,觉得他们如神仙眷侣般。反正不论走到哪里,夕莲都是耀人眼目的,而予淳,永远如玉树兰芝般温雅。
夕莲唯一的不满,是卢予淳已经成为了一名将军,将来像他父亲一样会当上天下兵马大元帅。夕莲觉得,书生比较好,点灯夜读,她可以闲坐在一旁为他添香。可惜他真的是一名将军,时常在大褚与南离国的边境上驻守,不过成亲以后,他就会被调回金陵。
“夕莲,先等我一下,别动哦。”他好像遇见了什么官员,要前去打招呼,夕莲安静地点点头,乖乖站在被白雪压满枝桠的桃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