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娘吓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哭喊:“夕莲乖,你别吓韦娘,你怎么了……”
卢太后冲出内殿朝侍婢大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撩起半拢床帐,她脸上虚浮的一抹怒色,让司马昭颜心惊肉跳,该不是卢太后说了什么?太医说,这头四个月要极其小心,今日便差点出了事。他暗自懊恼,以后,他得寸步不离,不能让他的第二个孩子也惨遭毒手。
他蹑手蹑脚走出去,轻声问韦娘:“太后……做什么了?”
韦娘垂目摇头,答:“是皇后不小心绊倒了。”
司马昭颜颔首道:“进去吧。”
韦娘迈着小碎步匆匆赶去,坐在床边静静抚着她的额头。
昭颜朝四周的婢女瞄了圈,朝书房走去。福公公已经打探清楚,便跟着皇上身后一面走一面低语道:“当时里面没人,外面就听见皇后在叫不要,还有什么麝香……”
司马昭颜打了个寒战,麝香、这个词对他来说太敏感,自从琴儿之后,麝香已经被禁止在后宫出现,就连香料用材的麝香也不行。为什么她叫不要,还关麝香什么事?忽然感到一阵头疼,他用力按着太阳穴,福公公提醒道:“太后来的时候,恐怕看见了右相大人的轿子,出去的时候,刚好又碰上顾大人进宫。”
方才和右相谈到一半被打断,既然顾大人来了,一同讨论罢。昭颜深深吸口气,迈进御书房。
建署九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征兆。司马昭颜在沉思中,偶然一抬头,就走了神。下面的大臣纷纷回头朝皇上的视线望去,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有的散落到了殿中,一触地便化作水,沾湿了地面。
司马昭颜脑里忽然冒出一句诗: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他畏寒,一直如此,九年了。福公公小声提醒:“皇上,宴会。”
昭颜回过神来,侧头对卢太后说:“一切、听从太后。”
卢太后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徐徐说道:“因今年夏季的天灾,朝廷赈灾款和漓江改道的拨款,耗费大量库银,现时国库并不充盈,所以腊八祭典一切从简,众位爱卿也要严于律己,切勿铺张。”
众臣俯首应旨。
太后轻声问:“皇上,还有事么?”
司马昭颜颔首说:“宣。”
福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上前高声宣:“制曰:圈地行为,例属大褚律法严禁出条,朝中权贵却视之虚设。今,罚以权相、左相两位大人各一年俸银,望众臣引以为戒!建署九年诏示。”
卢太后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意,罚俸禄?任他去罚,也成不了大气候。
“退朝——”
司马昭颜朝下面神情愤慨的顾大人摇摇头。纵使这处罚轻了些,也不能解救流民于困境,却很轻易通过了,没有遭到太后党的反对,至少,他们成功了一小步。
顶着风雪,他双手埋在狐裘下紧紧握着。不过一盏茶工夫,地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白雪,衬着青砖的颜色,斑驳参差。远处的宫墙被雪花乱舞成茫茫一片,清冷而寂寥地将热闹隔离在外,一隔就是两百年。
听福公公说,在民间,每年第一场雪,孩子们都会从温暖的家里跑出来玩雪。昭颜不明白,屋子里那么暖和,雪地里那么寒冷,为什么他们要从温暖的地方跑到冰天雪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白皑皑的阶梯顶上,晃着她火黄的身影,四周有穿着几个淡粉的宫娥。看样子,在玩雪,昭颜皱紧了眉疾步冲上去朝她们喝道:“胡闹!”
夕莲侧头瞥了他一眼,振振有词说:“我在教我的孩子堆雪人。”
昭颜二话不说拉她走,夕莲使劲甩开他的手,阴冷笑道:“你拉我呀,这地上可滑了!摔没了孩子正好!”
韦娘气喘吁吁跑了出来,给夕莲换了一个银熏笼,对司马昭颜说:“皇上,娘娘也在屋里憋久了,奴婢在这看着,不让她碰雪,没事的。”
司马昭颜沉着脸往宫里进去了,福公公例行公事问了一圈人,回来朝他禀告:“皇后娘娘依然不死心,还在找麝香。上午,拿了首饰做赏金,大家都避讳着呢,没人敢接。”
昭颜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心中凝结的血块越来越大,她何时才能打消念头?孩子都快四个月了,她怎么就不心疼?手心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浑身禁不住直冒冷汗。福公公紧张盯着他张开的手掌,几个月前那个细微的伤口,已经成了乌黑一片,一次次结痂、又一次次溃烂,他不忍再看,垂目询问:“上药吧?”
司马昭颜默许了,闭上眼,再睁开眼,凝视许久。他发觉这伤口就像他们之间难舍难弃的缘,明明早该结束,他却死死抓住不放手,甚至不惜用钻心的疼痛为代价。最终他会留下它吗?还是随之一起毁灭?
福公公一面替司马昭颜上药,一面问:“皇上,林太后的口信,很是蹊跷。家人远在西蜀,况且,为避免两国纷争,先皇用丧事掩过去了,西蜀也知道她早已不在人世。已死之人,怎么还敢传口信回家?”
在乌镜台十八年,思乡心切吧?司马昭颜想了想,不如给她去封信,将西蜀国的近况告之与她,也不碍事。
雪越下越大,有的落在她睫毛上,结成闪亮的冰晶。司马昭颜方才进去之后,她便再也没动一下。韦娘叫侍婢拿了把伞,替她撑着。雪花无声,只有宫女们铲雪时发出一下下“喀嚓”的动响。
夕莲半眯着眼,看渐渐堆起来的雪人憨态可掬,不知为何,那傻傻的笑脸,让她浑身发冷。她猛地举起银熏笼狠狠砸了过去,将刚砌好的雪人头击得粉碎。几名宫女顿时跪了下去,噤若寒蝉。
韦娘望着夕莲阴狠的目光,心凉了一大截。她从乌镜台回来,就没笑过了。她的眼眸,深藏着怨气,恶狠狠地抛向所有跟司马昭颜有关的事物。韦娘心痛拉起夕莲的手,那双纤纤素手苍白、颤抖,她的表情,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夕莲,进去吧,雪太大了。”韦娘和煦的话语在她耳旁轻轻拂过,夕莲听话点点头,平和说道,“韦娘,我想睡会。叫他们别把阶梯上的雪铲了。”
韦娘回头望了眼,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可是,明天早上也是要扫尽的,不然皇上怎么上朝?”
“那就留一晚,我喜欢看雪。”她淡淡说着,看似漫不经心,韦娘蓦然发现她此刻的神态像极了卢太后。难道一切真是注定的吗?她们母女怎么走了同一条路……
内殿被几个熏炉烘得温暖如春,盆栽绿意盎然,叶子在阳光下油亮。只是好不容易才长出的几个花骨朵被狠狠地掐掉了,静静斜在泥土里。那花苞的颜色妖媚,在这个季节看来尤为珍贵,她却等不及要毁了它。
司马昭颜在盆栽旁边立了许久,才转身去看她。床褥上铺了层精美的羊绒织锦,夕莲朝里侧躺着,泛着柔光的绸缎熨帖在她玲珑身段上,厚实的锦衾滑到了半腰。这些天来,她始终是背对他的。
昭颜坐在床边轻轻替她拉上被子,目光触及到手边一大片乌黑的发。他迟疑了会,小心翼翼抓起一把在手中,俯身亲吻。从大婚那日开始,他能做的也只是趁她熟睡了偷偷亲吻她的发而已。
福公公在帘幔外轻声传道:“皇上,乐师来了。”
司马昭颜嘴角歪歪笑了笑,掸了掸袍服,一些细细的羊绒微妙地从衣襟凌空飘旋至宽袖,或者到袍尾,不肯离去。他刚抬了脚,却低头瞥见夕莲的金丝履已经被雪水湿透了,不禁有几分担心,回头去掀开被角查看她的双脚。
夕莲感到足底一阵凉意,忽地就睁开了眼,侧头望着司马昭颜,一种由衷的厌恶从她心里涌上来,布满双眸。没一会,她又转过头去继续睡,每每看见他,她就愈加坚定要放弃这个孩子的信念,若生出来才发现和他一样是个痴子,那大褚国可就真成了天下的笑柄。
昭颜心底一窒,垂目替她掖了掖锦被,轻声走出去。
德阳宫里灯火通明,美味佳肴铺陈开来竟是缤纷满目。夕莲恹恹喝了口汤,眉尖紧蹙:“不想吃。”
韦娘忧心不已,替她夹了另一道菜,“多少吃点儿,养好身子才行。”
夕莲撇开头冷清道:“这些我都不爱吃。”
昭颜转头对福公公说:“换。”
福公公退出去传了人进来,将所有的菜都撤下,没一会又换上了全新的菜式。这一阵总是这么折腾,御膳房也学聪明了,备上百余道御膳菜式,以应付那位刁钻皇后的脾气。余下的菜也不浪费,皇上都会赏给当差的宫女内侍们,能吃到一筷子都没动的御膳,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如今在德阳宫当差可是羡煞旁人的美差。
夕莲淡淡扫了眼新呈上的菜肴,正想开口听得韦娘在旁柔若无声说了句:“不要太过分。”
她也就作罢,极不情愿接过侍婢递上的银盘,懒懒说:“一会我要出去赏雪,你们把外头的灯点上,多点些。”
宫女们纷纷应了,司马昭颜想起什么,附在福公公耳旁低语一阵。
晚膳后,福公公领着一名内侍进来,夕莲好奇探头看他托着方形的木盘上,立着一双精巧的厚底靴。福公公笑容可掬道:“皇后娘娘,请换上鹿皮靴,保暖而且不易沾湿。”
夕莲拿起来仔细瞧了瞧,皮质细腻光滑,鞋头尖尖的向上翘,像游牧民族女子穿的鞋。最有意思的是靴筒后方挂了只小铜铃,一动就响。见她有几分爱不释手,司马昭颜宽了口气,到底是个孩子,讨她欢心好似并不太难。
夕莲顺从地穿上鹿皮靴,双足被裹得刚刚好,里衬还有些茸毛,柔和温软。她表情也随之柔和下来,站起来跺几下脚,铜铃在裙摆里叮铃铃作响,她心里滑过一丝温暖,随即又冷下来。这样大的雪,这样寒冷的冬夜,不知予淳哥哥怎么样了?
宫门一开,纷乱的雪花争先恐后往温暖的殿里飘了去,触地化水、不久便干涸,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雪下得这样大,你总是不听话。”韦娘搀着夕莲,脚步一深一浅踩在雪里,“喀喀”地响。
风肆虐,夕莲头上的金凤步摇被吹得直晃,垂珠在头上乱敲,她不耐烦伸手将髻上的发饰都扯了下来,随手一扔。后面的侍婢赶忙俯身捡起,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夕莲转身看了一眼,她们手都冻得通红,遂说了声:“这么冷捡了做什么,扔了吧。”
几名侍婢面面相觑,福公公连忙唤内侍上前接了下来,送回寝宫去。
司马昭颜也披着狐裘,陪她在华灯照耀下赏雪。四周都是光,雪好像要在灯光中融化。顺着白玉阶梯望下去,雪落了厚厚一层,像一个平滑的坡,没有台阶的痕迹了。
远处的景象丝毫看不清,夕莲却直勾勾盯着前方,忽然从韦娘手上取了伞,说:“你们都回去吧。”
韦娘惊慌看着她神情不明的侧脸,“你要做什么?”
夕莲回头朝司马昭颜嫣然一笑,眉毛轻挑,“皇上在这陪我就行。”
昭颜远远望着她的笑容,万分珍惜,于是对福公公点点头,自行往前去了。
内侍和宫女纷纷退到屋檐下候着,韦娘的眼皮跳得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越是担忧,目光片刻不离前方的两个身影,身子渐渐往前倾了去,不知不觉已经完全站在风雪中。
夕莲打着伞,昭颜握住她裸在寒风中的手,接过伞柄,轻声说:“我来。”
夕莲飞快将手收回,丝毫不想在他手心停留半刻。
“腊月了?”
“嗯。”
“雪下得真好。”
“是。”
“昨天我教她们堆了个雪娃娃。”
“嗯。”
“可是我不满意,难看。予淳哥哥堆的雪人才好看,他还会将梅子碾成汁,蘸在雪人脸上一边一朵飞霞,像害羞的小姑娘。”她眼里闪烁着一波秋水,笑容暧昧,“他的画画得可好了,他最爱画梅花,他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司马昭颜陪她笑了笑,手掌的绷带下传来一阵剧痛,直直痛到心里。
夕莲的笑容转瞬即逝,幽幽垂头道:“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她总是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能让他神智不清,于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脚踏了下去。
雪花簌簌,那些依稀的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飞快闪过。耳旁是呜咽的风,逐渐演变成海风呼啸,她不能看予淳受苦,也再不愿怀着司马昭颜的孩子活着。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刻,韦娘面容惨白昏倒在雪地里,她闭眼之前,看见一袭闪耀的明黄也跟着扑了下去。
福公公惊呼了声:“护驾——”
众人踉跄走下去,侍卫闻声而来,只见双目紧闭的夕莲,稳稳躺在昭颜身上,雪坡上拖曳出一道深深长长的痕迹,台阶依稀露出了棱角。
他紧紧箍住她,嘶声喝道:“传太医!”
条件
夕莲不可置信睁开眼,见深蓝的夜幕中雪花纷纷扬扬,居然安然无恙?她想起方才摔下来的一刹那,司马昭颜扑上来抱住了她……
夕莲感觉到他臂弯的力量,才知道自己躺在了他身上,于是死命挣扎,愤然叫道:“放开我!”
昭颜沙哑的声音在她耳后铿锵道:“休想!”
德阳宫门前乱成一团糟,叫太医的慌忙跑去传太医,眼疾手快的先扫雪,为避免打滑,福公公又命人找了条地毯从阶梯一直铺到宫门口。
昭颜不让别人插手,亲自抱起夕莲往台阶上迈去。这一段长长的距离,他分外紧张。夕莲在他怀里很安静,落定时,她明明听见他吃痛的一声闷哼。他向来不是怕疼的人,听声音后背一定伤得不轻,却执拗要抱她上去。
福公公举着伞一路跟随,雪花还是在伞下乱舞纷飞。夕莲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雪景渐渐变得像三月的柳絮、四月的槐花,落英缤纷、悠柔缠绵。
她撇过头,带了几分鼻音说:“放我下来。”
昭颜低头看她,却看不见她的脸,他一阵心疼,问:“哭了?哪……哪里疼?”
“我没事,我不要你抱着!”
昭颜置若罔闻,夕莲想直接跳下来,却又怕他用力时更会牵扯了伤势,眼看就要进了宫门,她也便作罢,静静倚在他怀里。
昭颜将她安置好,放下帐幔,托起她的右手搁在床沿,方宣了太医进来。
“有惊无险,今后可要万分小心,这一胎再经不起折腾了……”
夕莲躺在床上,能隐约听见太医在外面对皇上低语,她趁机掀开帘子轻声唤近处的福公公,福公公赶到床边询问:“娘娘有何吩咐?”
“皇上受伤了,叫太医也给看看。”夕莲匆匆说完这句话,放下帘子躺好。福公公吓了一跳,皇上又受伤了?怎么得了!听见他急急忙忙出去了,夕莲松了口气,心却一阵乱跳,做贼似的,她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没声音了,她偷偷拨开帐幔一角,往外瞄了去,已经没人了。
夕莲往里侧挪了挪位置,躺在属于自己的地盘,手不由自主抚上了小腹。现在她能真切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的存在,它影响了她的美感,让她变得能吃能睡,韦娘也再不会禁止她吃宵夜了。她忽然心存愧疚,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想要你,我不是针对你的……你知道你是怎样降临的?我不敢要一个天生就满怀仇恨的孩子。”
可她费尽心力也赶不走它,面对这样顽强的生命,她狠不下心了,难道真要生下来吗?
帐幔被挑开,朦胧的灯光忽然清亮起来。夕莲又背过身去,不愿看他。司马昭颜忿然扳过她的身子,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只要孩子顺利出生,什么条件朕都答应,一切都依你!”
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