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那远去的白衣身影唱起哀挽的歌,秀秀跪在死去的娘亲身畔,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直到许久许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狐族世代相传的安魂曲——《九歌》。
后来,丹城的郊外多了一座无主的孤坟坟前有碑,碑上无字,只刻了一朵小小的莲花。一年又一年过去,碧府里的少女端云韶华不在,却将碧府偌大的家业经营得有声有色。
然后,只是一个回首间,流年便已走远。
那个叫做秀秀的孩子,一夜之间成长,换掉了自己的名字,百年的光阴里,他追寻强大的力量,孤独地在世间行走。
微笑悲伤,再也不是旧时模样。
33。凤纹之姬
素衣的少女在雪中奔跑着,绵密的细雪落在她如墨的青丝上,远远望去,竟似个雪做的人。
珠儿在跑着,向着碧府大宅的方向。
小九将她安顿在他的故居里,夜里她忽地惊醒,在黑暗中看着那银白色的狐狸蹑手蹑脚地出了去。珠儿心下思忖着,白日里,他和她在风雪里呆了那么久却只是远远望着那府第高门,想来……小九现在应是去了碧府才对……
梆起三声,直等到这个时候,小九仍是没有回来。珠儿披衣起身,一路寻了出去。
她凭借着记忆寻找着去往碧府的路,冬夜里,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被呜咽呼啸的风声掩盖,雪片刮在她细嫩的脸颊上,虽然并不疼痛,却冰冰冷冷地冻入心底。她咬着唇,想着今日里小九反常的样子,那双金黄色的眼睛里,时时掺杂着奇怪的笑意和……恨意。
当珠儿站在碧府的高阶之下的时候,那两扇原本紧闭的朱红大门此时却敞开着,有淡淡的血腥气味随着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
莫不是小九他……
贝齿咬紧红唇,珠儿举步跑上阶去,却看见那朱门之旁,两个咽喉处被抓得血肉模糊的守门人僵冷的尸体……
胸腔惶然地砰动着……果然、果然小九还是刻意避开她,来碧府寻仇了么?!
掌心沁出冷汗,她的喉间干涩,胸膛剧烈起伏着,因为方才的奔跑,也因为看见眼前碧家的惨状——
宽阔讲究的院落里躺着一个个身着奴仆服色之人的尸体,那一双双未阖的眼睛与已然凝固在脸上的骇然神情,扭曲的头颅与洞穿的咽喉,无不在控诉着杀人者有多么的血腥残忍……
那学浓稠滚烫的鲜血已经在雪地上殷湿下去,结成一片又一片的鲜艳色泽。
“嗬……嗬嗬……”
蓦地,有冰凉僵硬的手艰难地攀住珠儿纤细的脚踝,她惊叫着低头看去,却是个一时还未死去的碧府仆役。被冻得青白的脸上弥漫着可怕的死气,他斜斜地仰着头,灰白的口唇极力地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被捏碎的咽喉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剧骇之下,珠儿骤然嘶声喊叫了起来——
“小九!小九——”
她惊惶的喊叫在风急雪吼的冬夜里远远地传了开去,几乎是在这瞬间,后院里那冲天的火光便骤然映红了天际,然而令人惊异的却是,那橘色的火光里竟夹杂着数道妖异的莹绿光芒!继而便有惊呼求救之声在后院响起,珠儿再顾不了那许多,猛地拔足向后院方向跑去!
烈火借助风势,后院的火势越发猖狂起来,橘色的火焰里,惊呼哀嚎哭泣惨叫之声四起!墙垣倒塌木材燃耗的噼啪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珠儿僵立在院中,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浓烟弥漫着覆盖了眼前的视线,鼻中闻到的净是焦臭呛鼻的味道,然而那被火焰包围的厢房中骤然传来妇人低弱苍老的呼救之声!
她倏地转身,便要向那呼救之处寻去——
“珠儿!”
一声断喝在背后乍然响起,有力的大掌紧紧攥住她细瘦雪白的腕子,珠儿猛地回过头来,她的身后,是那负剑而立,玄色衣衫若浓黑子夜的高大男人。火光映在他俊朗的面上,勾勒出异常阴郁的影子。他宽厚的指掌牢牢钳住她的手腕,由他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成功地阻住了她的步伐。
美眸瞠大,她顾不得询问珑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急急挣动臂膀,尚且自由的右手指住那间厢房——
“那里还有人活着!”
“交给我好了!”
少年的语声骤然间响起,一道金色光芒向那厢房之处掠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黑衣术师问着,厉眸里有着隐隐惊忧之色。
“我是……”珠儿才要答他,却猛地想起了什么,“你莫管我……快去、快去救人!”
他的目光有些莫测的看着她,语声猛地冷厉起来,“你是来寻那红衣狐精的对不对?”
“我……”
焦臭刺鼻的气味与浓黑的灰烟汹涌而来,珠儿捂住口鼻呛咳了起来,这雪夜里骤然而生的烈火,当真是极不寻常!数道青绿色的光芒再次闪现,珑夜顾不得再问,健臂暴长拦腰揽住珠儿,反身之间便抽出背上剑匣中的天罪。
神兵出鞘,其声峥嵘宛若龙吟,那金黄的剑身在火光与飞舞的雪片之中泛出灼眼的光芒。那燃烧的火焰似是惧怕天罪之威,火势稍稍弱了下去,然后便好似有意志一般轰然涌上,将珑夜与珠儿包裹其间!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么……”
持剑的男人冷哼间,那周遭围裹上来的火焰,竟被那柄缕刻反复咒符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从中斩裂。剑刃所过之处,那些被斩断的火焰竟然发出扭曲妖异的惨呼之声!
逼退周遭的火焰,浓密的雪片便又呼啸斜飞着拢了上来。珑夜垂下眼去,看见细小的雪屑沾上怀中少女那长长的睫毛上。微微摇撼着她,他关切的话语送入她雪白耳壳:“你怎样?”
“我……咳咳……我没事……”
双眼被浓烟熏染得泪光盈盈,她在他怀里仰起脸儿来,双臂抵在那结实的胸膛上,微微使力想要推开他,“你放开我,我没事……”
瞳眸中掠过一丝难解的幽光,珑夜依言放开她,然而一失去他的支撑,她虚软的身躯却立时便要委倒。
“小心!”
珑夜的反应极是迅速,立时再次上前箍紧了她纤细的腰肢,而那青绿橘红交杂的火焰便似瞅准时机一样再次缠绕上来!
“快告诉我那狐妖在哪里?若不除他,这妖火便难灭!”
他加诸在她身上的力道好大,铁臂勒在她腰间竟隐隐地疼痛起来,珠儿急急眨去眸中泪意,螓首大力摇动着,猛地听见身后不远处响起小九冷凝的嗓音——
“我在这里。”
眼眸扫过黑衣术师怀里的少女,他细美的眸子眯了眯,“珠儿,快到我这里来!”
珠儿转过头去,看着火光中仍旧美丽万分的红衣狐精,语声低轻,却是对珑夜所说:“珑夜你、你放开我吧……”她推拒着他的桎梏,却猛地被珑夜再次拉近,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上他坚硬的胸膛。
“别过去,这狐妖恶性难改,杀了这许多人,你不怕么?”
“哼,”小九闻言冷笑一声却并不解释,他的周身燃烧着与那些青绿的火焰全然不同的红莲业火,步伐迈动,他一步步走上前来,那些妖异的青绿火焰竟似簇拥着他一般。
“术师珑夜,我们不妨再较量一番……”他这样说着,尖利的指爪带着燃烧的业火,在风雪之中划过一道夺目的色彩,竟似不顾珠儿尚且在珑夜身前,立时攻了上来!
“不自量力!”
那素来冷酷的术师怒喝之间侧身迎上,手中阔剑大开大阖劈砍而出!赤红的火焰缠绕上金黄剑身,奔腾吞吐的祝融似要将那柄诛仙弑佛的天罪融化一般灼灼怒燃着,错身而过的瞬间,小九竟然不顾被天罪削去手臂之危,修美的手掌伸了出去,竟是去握珠儿的手!
只是这个瞬间,珠儿清亮润澈的双瞳里,便映出了那袭烈染的红衣,和他隐约含了得意之色的琥珀眼眸……
珠儿……
他的口唇无声地动着,她在风雪烈焰的呼啸声中,清晰地认出了他的口型。那薄美的唇角略略勾着,蛊惑一般地无声唤着她的名……
然后,那个被珑夜护在怀中的少女,便对着那风雪烈焰里递来的他的手,茫茫然地伸出了手去……于是在下一个刹那,那原本劈向红衣妖精的黄金之剑,已然不及收式,挟了雷霆之怒厉斩向她被小九牢牢抱住的纤弱身躯!
此情此景,让那号称天下第一的术师目眦欲裂,他想要卸去剑上的力道,然而来不及了……手中的利刃,已经带着破风的尖啸割裂了那袭如雪洁白的素衣。
凄迷清冷的月光、狂舞的烈焰、呼啸的风雪……远了,一切仿佛都远了,天地间似乎唯剩下,她那凝脂一般的脊背上的,被利剑割裂了血肉的凤凰纹身……
血红展翅欲飞的凤凰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黑衣的术师怔立在那里……
“当”的一声响,那柄沉重无匹的黄金剑,竟然第一次由珑夜手中,失控地坠落在地。
34。狐之谷
珠儿醒来的时候,是趴伏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的。
还未睁开双眼,她便已闻见了淡雅的香气,锦被下的娇躯动了动,脊背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浅浅低呼了一声。眉心紧蹙着,那一双墨睫掀开,入眼处,是一间小小雅室。
地上铺着厚厚绒毯,墙角处燃着一只炭火盆子,炭火很旺,让这小小斗室暖如阳春。室中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床榻右侧的小窗前,摆放着一张乌木长几,一张朱红色的七弦琴横在案上,琴边燃一顶小小的香炉,有缕缕白烟袅绕升起,那令人心舒的淡雅香气便是从那里发出。
珠儿打量着房间,心中已断定自己从未来过此处。
纷乱的思绪渐渐回转,最后停留在充斥了飞雪与火焰交织的黑夜里,那一柄似乎能将将黑夜一分为二的黄金剑……
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背上的伤……想来应是已快要愈合了吧……她这样想着, 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伸手想去拿过那床畔小几上搁置的茶碗,然而浑身却虚软无力,加之背上的剧痛,那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让她禁不住气息紊乱,颤抖的指尖将那茶碗碰翻在地。
茶碗跌在地毯上并未碎裂,只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响,然而房门外却忽地有道冷冰冰的女声,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一般——
“……她醒了。”
随着语声响起,那原本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面容娇美的少女手中端着一个小小水盆儿进了来。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娇嫩尚显稚气的脸上却冷冰冰地毫无表情。
她将水盆放在桌上,反身将那茶碗捡了起来,立在床前,只定定看着趴伏在床上的珠儿。
床上的少女有张巴掌大的小脸儿,黛眉似是因为伤势的疼痛而微微蹙着,黑亮的眸子清澈如一泓清泉,失去血色的唇瓣因为干裂而迸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然而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样子,她细致的眉目里,仍有着让人望而舒心的宁静气息。
“你叫珠儿?”半晌,少女突然开口问,平板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
珠儿应了一声,螓首微抬,看着少女俏丽的面庞:“姑娘……这是哪里?原本与我在一起的……穿着红衣的人呢?”
少女默然地觑她一眼,重新从壶中倒了清水,用木匙舀了一勺送抵珠儿的唇畔,“我只能告诉你,这里是狐之谷,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能说。”
……0
珠儿在狐之谷一住便是半月余。那寡言少语的少女似乎是婢女身份,每日午后便来到房中,替珠儿换药裹伤。起初那少女并不愿同珠儿交谈,除却送来餐饭和伤药,有时便坐在房中,静静端详珠儿。珠儿经常被她看得忐忑不安,便尝试着与她说话,直到十日之后,才从那少女冷冷淡淡的唇间问出她的名字——小沁。
小沁的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情感,明明本该是个娇俏活泼的少女,那样死气沉沉的眼神却让人轻易不敢接近。这样的她常常让珠儿觉得手足无措。后来珠儿便学得乖了,每日一到换药时分,便乖乖地趴伏在床榻上,等着小沁动作利落熟练地为她敷上伤药。
然而不知为何,背上的伤势却愈合得十分缓慢,以往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口……即便是不去包扎上药,也会迅速地愈合。
她的心底里,隐隐地痛恨着这副躯体,痛恨这副不老不死,并非神魔亦非妖仙的身体……数十年流换,她得到的不是如同常人一般的生老病死,而是近乎于静止不动的光阴。旁人无限渴慕地追寻着长生不老,追寻着升仙成神的蹊径,她却像人间的一缕幽魂。
无亲亦无故,无根亦无凭。
比起泉先镇里死去的鲛人汐儿,放弃千载的长寿只为了追寻恋人的脚步……珠儿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当做些什么。她寂寞的年华里,一直没有太多的色彩。荒山的数十载清居,让她早已不知道该以如何的面貌面对山下尘世。那与世隔绝的枯槁岁月里,即便是暗沉的灰色,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填充。
即使被人类看做是异类,现在的她却并不憎恨人类。原本,幼年之时被李家村的村民们赶出村子的时候,她小小的心子里是对人们的满腔恨意。可是后来,娘亲死了,是伯雅……是那个谜一样的伯雅,将她从仇恨的泥淖里救了出来。悉心地教养她,授她岐黄之术,教她多行善事,积累功德。她不懂伯雅口里那些没由来的奇怪的话,更不懂他为何总是行踪成谜……她也曾怀疑过伯雅的身份,然而伯雅看向她的那双灿亮的双眼里,永远溢满了温柔的神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伤害她?
于是她便全然地信任那个叫做伯雅的男人,以至于除却尔雅温柔,如师如父的他,她不知道今生还有谁能让她驻足凝眸。
直到……直到见到那个叫做小九的狐狸。
他绝代妖娆,红衣如火,烈焰一般点燃她几欲枯萎的孤独生命,然后便不再离开。她知道他的身上有着很多秘密,而往往秘密越多的人,背负得却也越多……但小九却活得恣意随性,爱着许多也恨着许多。她知道他痛恨人类,藐视神佛。她永远会记得,那夜凄迷浓艳的烈火之前,他的桃花面上露出那样狠戾的神情,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剧毒人心,无药可医。
他说人心善变,人心最毒,然而他却接受这样一个她……
然后,那个以夜为名的第一术师,便猛地闯入她的脑海。珠儿想,也许自己是惧怕着他的,怕他那一身让人望之却步的冷冽气息,怕他那双似乎能洞穿人心的凌厉眼眸。与小九相比,珑夜无疑是极其阳刚的存在。他看起来强硬而冷酷,然而那夜熏风仙谷的温泉池畔,那朵因他死而复生的离朱花,还有他替她簪花的温柔的手……
珠儿趴在香软的枕上,紧紧闭了眼,逃避一般不愿再去想任何事情。狐之谷冬日午后的暖阳透过窗纸,细碎的金芒将她密密包裹。门扉“咿呀”一声响,有清浅的脚步声在毯上响起,想来是小沁来为她换药了。
将她背上轻覆的薄被掀开,小小药瓶碰撞的清脆声音在安静的房中响起,来人探手去解缠绕在珠儿身上的绷带。手指触到她细软敏感的肌肤,微凉的触感让珠儿悚然睁开了双眼——眼前,并不是一直照顾她的侍女小沁,而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紫衣男人!
那双金黄的眸子冲她眨了眨,带着无辜和善良的意味。男人勾起唇来,看着迅速掩被坐起的少女,微微勾起唇角,给了她一个和蔼的笑容。
“……你是小九的哥哥?”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珠儿抬头直视着那站在床前,似乎并不打算回避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