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飘扬了一天一夜未停,反而又越来越大的意思,街角不起眼之处,珠儿陪着小九站在那里,已有盏茶的时分了。雪片落在他发上睫上,将他的睫毛弄得湿漉漉的,那双琥珀一样醇而浓重的眼睛,却仍牢牢看着碧府那高宽的朱红大门。
“小九,那两扇大门有什么好瞧的?你看了好久了,我们要进去找人么?”身旁的少女侧头微仰,看着他发问。
“是没什么好瞧的。”他收回目光,轻轻牵住珠儿冰凉的手,“冷吗?”
小九垂头问着她,冷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道淡白的疤。发丝撩弄着,让她觉得微微有些痒痒的,而她的心竟然也骤然兴起了同样的感觉。
“我不冷……”
“瞎说,你看你的手这样凉。”他的手紧了紧,仿佛在证明她在说谎一样,“我们去那铺子里喝些汤水好了。”
他这样说着,忽然便听那酒水铺子里一名轿夫大声地说道:“这碧府的老太君还真个是风雨无阻啊,这好些年了,每年里这个时候总是要到城郊走一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事情不能让下人小辈们代劳的么?”
另一人嘿笑一声,灌下一大口呛辣烧刀子,伸袖抹了抹嘴道:“老哥哥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碧府的老太君,可是个慈悲心肠的大善人呢!,有一年发了蝗灾,丹城里涌来好些饥民难民,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眼看着就有人要饿死在街头了,还是这碧家的老太君,当机立断开了自己府上的粮仓,给大家伙儿熬粥蒸馍馍,着实救了不少人呢!”
“可不是么!难得这碧家生意做得那么大,身家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一文钱来路不正!听说那老太君已经百岁高龄了,前些日子身子抱恙,许多乡里乡亲的,都为她去庙里拜拜,求菩萨保佑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呢!”
“就是就是,老天爷也应该保佑老太君这样的大善人多福多寿,子孙满堂!”酒铺的老板凑了上来,收了几个空碗,看了看天色又道:“今儿个雪是越下越大了,想来一会儿路更难走,碧府里怎地还不出来人?”
谁想他话音刚落,那两扇朱漆大门便吱吱呀呀地开了来,有几名穿着温暖轻裘的侍女,脚步匆忙地提着藤篮与食盒走出府门。那几名喝酒聊天的轿夫忙迎了上去,当先一人搓手笑道:“吟香姐,老太君今儿个可是还要去城郊?”
“去,当然去,”那名唤“吟香”的侍女年纪较另外几个侍女大,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来递给那轿夫,“雪天路滑,老太君年纪又大,一会儿你们几个当心着走,这点银钱就让几位大哥多买几碗酒,暖暖身子。”
“呵呵呵,吟香姐真是客气,这丹城里谁人不对老太君感恩戴德的……哎啊,快去请老太君出来吧,不然一会儿恐怕城外的路更不好走了呢……”
站在街角的两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小九拉着珠儿,冷冷地站在那里,看着轿夫与婢女忙碌着,未几,便有一名老态龙钟的苍老妇人,由数名婢女搀扶着,缓缓走下府前的高阶。那老妇早已是风烛残年,步履极其缓慢,一头银丝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戴着宝石嵌就的抹额。
临上轿之前,一阵急风夹杂着风雪极掠而过,那碧老夫人猛地便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让周围的侍女们忙七手八脚地为她顺气抚背。碧老太君咳得弯下腰去,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在电光石火之间,恍惚看见了一个红衣猎猎的身影。
她一惊,猛地直起身来四顾,可四周除了茫茫风雪,便是熟悉的街道商铺,哪里有半个穿红衣的人?
“哎啊!老太君您动作这么急,当心身子!”身畔的吟香慌忙扶住老人摇晃的身躯。
枯瘦的手指抓住身旁侍女的手腕,“香儿,你看没看到有个穿红衣的人?”
侍女转头望望,天地间俱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老太君,没有什么穿红衣的人呢!许是风雪太大了,让您一时花了眼啦。”
“可方才他、他就站在那儿……”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真的是她老眼昏花看错了?
“哪里有什么红衣人呐,天冷雪大,您还是快些进轿子吧。”婢女吟香这样说着,然后动作轻柔地将服侍了多年的老人搀扶进轿子。
然而直到那顶轿子颤悠悠地抬出了丹城,那轿中耄耋已过的老人,却抓紧了手中的锦帕,止不住地喃喃——
“是他,一定是他回来了……”
直至那乘软轿消失在缭乱的风雪里,小九的视线却仍然停留在轿子离去的方向,金黄眼眸空茫的样子,让珠儿骤然感到忧心。她隐隐觉得,站在她身畔的狐狸精小九,似乎在某个时候已经悄然地改变,又似乎……她从来便未曾了解过任何时候的他。
原本,他骄傲自大,有时却又带着稚童般的浅淡稚气,他瞧不起人类与仙神,更与自己的族人交恶,不惜生死相搏……这样的小九,那张摄人心魄的妖娆颜容之下,到底……到底是怎生模样?
那双昭示着他身为狐帝血脉至亲的金瞳里,闪耀着暴戾又迷人的光。一瞬间,珠儿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与自己执手为伴的他,骤然让她觉得陌生又疏离。
四周良久地安静下去,唯有呜呜风声呼啸而过。不知又过了多久,小九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长睫垂下,看着那漫天雪色里,那比冰雪更纯白的少女,眼神明澈,如同无垢的秋水。他拽拽她的白皙柔软的小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0
黑夜幽长,纷纷扬扬飘洒了两天一夜的初雪不知何时也停了。偌大的碧府之中静谧而黑暗,似乎在睡梦中便感受到了某种视线,碧老太君在黑暗中张开眼来,便瞧见了立在房中床旁的红衣身影。
然而这百岁高龄的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无丝毫的惊怕之色,她缓缓坐起身来,看着那道人影,指了指桌旁燃来取暖的火盆,道:“天这样冷,你到这里来吧。”
红色的身影依言向前几步,却未曾坐在桌旁的凳上。那炭火盆子里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火光,映出一张暌违了几近百年的绝色脸庞。
看着那张拥有着绝世容色的颜容,碧老太君枯皱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安然欣慰的笑意:“我去了莲姨那里,就知道你来过了……”
“伪善。”小九冷哼了一声,那原本璀璨如耀阳的琥珀眼眸,此时却填满了阴郁,“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苍老的妇人深深叹息,“阿秀,一直都在怪我、恨我吧?”
“你闭嘴!我不许你这样叫我!”他的声音艰涩宛若冰雪,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光芒,“我自然是一辈子都恨你怨你!”
坐在床畔的老人,闻言却低低笑了起来,“阿秀,阿秀,你从前……最喜爱我这样叫你的……”
“我说了不许你这样叫我!”他的眼睛里有极浓的阴影,原本美好的唇角此时却噙着冰凉的笑意,“在你们眼里,我本就不该被我娘生下来,我是你们眼里的妖孽异类,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你又何必要借那名字,让我想起那些丑陋的过往?!”
“碧家确是对不起莲姨,对不起你……但……”话还未说完,咽喉之上,骤然被一只铁爪紧紧钳锢,碧老太君嘶声道:“我盼这一天已、已有许久……碧家欠……欠你……”
金黄眼眸里瞳孔骤缩,小九的脸上瞬间变幻了数种神情。
怨恨、不甘、怜悯、惊怒……那样多而复杂的神色掠过,他凝目看着脸色逐渐灰败下去的苍老妇人,眼底忽然露出某种奇怪的笑意,然后便松了手,任由她趴伏在床剧烈地呛咳着。
良久,咳喘之声才渐渐平息,“为、为什么不杀了我……”
望着面前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小九慢慢开口:“与其痛痛快快让你入阴曹地府,不如看着你长命百岁,看着你日日夜夜受良心的折磨……这样,岂非比直接取你的命要有趣得多?”
“不错,这些年我确实日夜受良心的折磨……”老妇垂下头来,望着自己枯瘦干瘪的双手,微微苦笑了起来,“但我却实在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再见到你。你……这般模样已经有很久了吧?”
“我是妖孽,容颜自然不会轻易改变。”
“……而我却老了,老得不得不时时担心,此生再也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今日得以再见到你,想必是上天一直让我苟延残喘,如今终于有机会赎罪吧……”
“赎罪么?”
小九轻声重复着,忽然淡淡哂笑了起来,“你以为你的‘赎罪’会有多伟大?你以为你的‘赎罪’我会接受?”
“……这已是我这么些年来唯一的愿望。我已经老得快要死去,而你……”
“但我却不必替你实现这个愿望,是不是?”他在偏过头去,看着明灭的火盆,声音忽然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惶恐,“无论是什么样的存在,总有一天都会消亡死去,时间到了,都注定会死……”
美丽的狐妖这样说着,倏忽便想起了那白衣翩然不老不死的少女……她的生命同人类,甚至是同神魔妖仙相比起来,也应该是几近无止境的漫长吧?耳畔似乎响起了珠儿甜软柔婉的语声,想起她还在他的故居里等着他,心里便软软地凹陷了一小块,然而激灵猛地一个寒战,他宽袖下的手便捏成了拳,命令自己再次冷硬起了心肠。
红衣妖精俯下身去,金黄的双眼对上老妇浑浊不清的眼眸,“我不过是来看看你而已……云姊,你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这样,我才能更开心呢……”
而后,他转身走向房门,身后的老妇急急唤了一声“阿秀!”,他却恍若未闻,再是不理,挥袖间已然迅速遁去了身形。
“阿秀!你别走!”惶急的老妇人口中叫着,起身想去拉住那道红衣的身影,然而却脚下一软,狠狠地跌坐在了床边。“咣当”一声大响碰翻了那炭火盆子。立时,外间便有婢女们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老太君!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大丫环吟香已带了两名睡眼惺忪的婢女速速跑了进来,看到歪坐在床畔的主子,三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将老人搀扶上了床去。
吟香将碧老夫人安顿好,又将屋中左右仔细看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
“老太君,您方才到底是怎么了?怎地坐到地上去了?”
听了婢女的问话,那白发散乱,狼狈不堪的百岁老人却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28。【番外】莲殇(一)
丹城碧府的三小姐是个美人。
碧家老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然而人到中年膝下无子,四十岁上得了第三个女儿,虽不是儿子,却也是金生玉养着长大。
三小姐闺名叫做碧莲,清泠高洁的名字,寄托了碧家夫妇对么女的宠爱。七岁善女红,九岁长诗画,十四弹箜篌……春秋荏苒过去,碧三小姐果然未曾辜负这清雅美丽的名字,长成一名娉婷的美人。那时铜镜里的绝色容颜还显得青涩稚嫩,便早早有媒人说项者日日登门,提亲求亲者众,几欲踏平了碧府高高的门槛。
碧家夫妇疼惜女儿,并不想早早将女儿嫁了去,加之碧莲温柔至孝的性子,一年一年来求亲的人,皆被婉言相拒。久而久之,丹城之人便知碧家有女养在深闺,却从未有哪家的少年郎攀得下这枝芳华。
那一年,碧三小姐的贴身侍女出府为小姐买些绣线,无意间将碧莲亲绣的一幅青莲锦帕遗留在店中,竟引得丹城中的女子们一时争相相仿,只可惜,城之中再无人能仿绣出那样灵韵清华的莲花来。
那之后,也不知是城中哪位思恋三小姐的酸儒,一篇词工句丽的《慕莲赋》,言道碧三小姐有若青琴宓妃之貌,绝殊离俗,柔桡嫚嫚,直教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自此之后,那娇养于深闺的碧三小姐,“莲姬”之名便举城皆慕。
俗世繁复纷扰,岁月依循轮转,忽忽又是几载寒暑,那一日春雨潇潇,为犹自有几分料峭风寒的丹城,染上薄雾一般的烟朦之色。
一把油纸竹骨的雨伞,遮住了伞下女子大半张脸。然而那小巧洁白的下颌与纤合有度的窈窕身段儿,却不由得引得路人遐思,那把纸伞之下,到底是怎生的美丽容貌?
“嗳,这位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啊?”城中素有恶名的地痞,张臂拦在那女子之前,嬉笑着开口。
“……我赶着回家,还请大哥让让道吧。”女子一开口,那宛转仿若鹂鸟的娇柔嗓音,让那几个地痞几欲酥了骨头。
“哎呦,小娘子又娇又柔的声音,听得哥哥我浑身茫酥酥的,”那地痞喋笑着去拉她执伞的手,“快让哥哥瞧瞧你的小模样儿!”他这样说着,那伸向执伞女子的手却倏忽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了手腕。
“你是什么——”恼怒的喝声还未说完,那地痞倏忽住了嘴,傻愣地盯着眼前的男人那一双金黄的眼眸。那非是人类的瞳色,让他骇得住了口,然后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怔愣地站在原地失了神。
伞下的女子抬起头来,清润温柔的眼眸看向面前替自己解围的男人。他一双剑眉斜飞,发鬓若刀裁,薄唇微微抿着,一头墨色长发随意地以发带轻系,配上一袭白色长袍,衬得他潇洒仿如玉树临风。细雨落在他身上,却并未让他有半丝的狼狈,那缠绵的雨丝,仿佛眷恋亲吻他冠玉一样的面庞。
“小姐无恙?”他薄红的唇畔含着笑,眉眼里有着难掩的风流俊逸。
“我没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莲般清美的女子敛裾一礼,再抬起头来,那双盈盈美目,便望入那双灿若耀阳的眼眸,然而也只是这一望,便成就了那日后爱恨痴缠的起始。
从那日之后,丹城碧府中便多了一个名叫“檀九”的绣工师傅。
……
碧府早年出嫁的次女因急病亡故,只留下个小字端云的女儿,未满十岁的稚龄,自小便跟在碧莲身边。转眼一年过去,碧莲已经是二九年华,女子韶华有限,碧家夫妇就算再疼爱女儿,却也不得不开始为女儿张罗婚事。然而那被视作掌珠的碧莲,却对此毫不关心,只日日埋首醉心于刺绣,双亲将亲事逼得急了,那素日淑雅温婉的三小姐竟然掷了杯盘,竟似铁了心不要嫁人。
盛夏之夜,夜风褪去一日的燥热,轻柔拂过院中一池绽放的芙蕖。一枚小小的石子被抛入池中,激起一圈圈涟漪,隐含淡淡情愁的叹息,随即融入了微凉的夜风之中。那着了碧色纱裙的美人,蜷坐在池边。
“莲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低沉好听的嗓音响起,她蓦地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枕在男人宽广肩头,碧莲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倏忽有了一丝不安的神色,“檀郎……我爹和娘,要我嫁人呢……”
“哦?”
男人的眉头挑了起来,唇瓣勾勒出一个戏谑的笑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碧莲儿……终于要被他人撷去了么?”
“你、你听了便半点也不急么?”她在檀九怀里仰首,却未曾看出他眼角眉梢的愁。小脸儿上有着几分恼意,说完似乎猛地意识到方才那句话有多么羞人,她蠕动着唇瓣,低下头去,“你自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那怎么行,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呢。”男人看着她可爱的小小发旋,逗弄她道:“莲儿有没有心上人呢?嗯……让我猜猜,是东街央人来提过三次亲的王公子,还是张家学富五车的李秀才?”
“你、你……”怀中的青裙少女闻言羞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