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嗯,”紫衣的狐帝起身,修长的大手握成拳放在鼻下,假意咳嗽一声,道:“一切随你,只是到时不要碰了钉子,吱吱叫着来找本君告状便是。”
俊朗的面容皱成一团,青阳握着拳头,佯怒道:“你们一个个都欺负本仙君,我、我生气了!”他口中吱哇叫着,挥了挥袖子,一把拉开了房门。
“呦,小沁沁,好久不见呐!”面上堆起笑容,他笑眯眯地看着门外的侍女小沁,“你家大狐狸都给你吃的啥,让你长的越发水灵了,看得本仙君好生欢喜呀哈哈……”
说话间,已有数名狐族人从他身旁进入房中,接收到幽伢的眼色,面无表情的少女略一点头,对青阳冷冰冰开口:“聒噪的神仙,你跟我来。”
她言毕转身径直离开,青阳顿住语声,转头看看已经闭合的房门,摸了摸挺鼻,不再说话,拔腿追着小沁的脚步去了。
室中。
“君上,我等原本在泉先镇外围击他,但后来……被他逃掉了。我们办事不力,请君上责罚。”
狐众单膝跪于地上,为首一人垂首,诚惶诚恐地禀报着,“但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似乎并不是人类……那女人受了伤,鲜血滴在地上,竟然、竟然可以让枯萎的荒草迅速生长起来!”
剑眉挑起,淡淡的疑问之声从口中逸出: “哦?她的鲜血……可以让枯草生长?”
“是的!”属下垂首应着。
“嗯……”摩挲着光洁的下巴,似乎想通了事情一般,幽伢倏忽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九,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呀……”
这样笑着,他垂下一双墨睫,似乎并不觉得疼痛一般,将手伸在那红泥小火炉燃着的火焰之上,让吞吐的焰火燎熨着掌心,似喃喃自语,又似在告诉屋中的属下们:“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我这当哥哥的,自然得为弟弟做些什么了……既然日子快到了,你们,就再去替我招呼招呼他吧……”
“遵君上之命。”言毕,几名狐众皆迅速退出了房间。
“人们总说‘无欲则刚’,可但凡是人,都会有欲有求,执念、贪心、强求,所有的一切得不到的东西,都有可能让人一叶障目,只一味追寻自己想要的,从而陷入别人的圈套。小九啊小九,就让哥哥看一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吧……”
叹息一般的尾音消失在室内,那华贵雍雅的狐中之帝,将红泥炉子上最后一缕赤炎,缓缓握入掌中,熄灭。
……
“运气真好啊……嘿嘿嘿,你这女人浑身精气四溢,喋喋喋,当真是好啊……”
难听如金属交错摩擦的声音响起,黑暗的林中,一双绿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停奔逃的一脸惶恐的美丽女子。
“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追着我……”女子有一张堪称绝美的妩媚容颜,娇唇不点而朱,白皙如凝脂的皮肤,在月光下闪着让人垂涎欲滴的奶白光泽。那双盈盈美目里却含着泪光点点,欲滴未滴,楚楚可怜,让人看了心中顿生无限怜惜之意。
“比起前几个砍柴的粗人,你这身细皮嫩肉,倒是正和我的胃口呢……”
绿眼睛的主人从暗处走出,绿色的毛发乱如杂草,细长的眼睛眯着,却怎样也藏不住眼底那抹贪婪。
是山魈。
山魈,深山中汲取天地灵气万物精华而成型的魍魉,生于大地,长于大地,经常猎食在山中迷路的人类。
“快点乖乖过来,让本仙吸了你的血增加修为!”山魈伸出细长的手爪,喋喋怪笑着,一步步逼近那女子。
“别过来!救命——”那女子边跑边娇声呼救,不料心中惶急脚下一崴,竟尖叫着狠狠跌倒在地。
“居然还敢逃!”山魈怒笑一声,十指尖利,揉身便向女子猛扑过来!
然而,天空之中蓦地响起阵阵惊雷之声,一道道天雷急速向山魈劈削而去!那山魈堪堪避过几道雷电,不顾毛发正在剧烈燃烧,回头望见一个一袭玄袍的男人无声立在他身后不远之处,山魈怪声叫道:“什么人!居然敢阻本仙享用美餐!”
“哼哼,你这下等精怪也敢自称仙人……”男人身畔的金发少年立时接口,“今天就叫你吃点苦头!”
说话间,少年的两幅广袖无风自动,蔓藤一般迅速伸长将那山魈牢牢包裹在其中!
山魈极力挣扎,无奈却被包裹的越发死紧,他细长的绿色眼睛求救一般看向女子所在之处,尖锐刺耳的嗓音响起——
“你、你……”
未等它说完,那黑衣的男人长指捏诀,口中轻喃,又一道金光璀璨的天雷从空中生生劈落在那山魈身上,下一刻,山魈的惨嚎划破长空,化为一蓬血雾。
“哎呀呀,真是杀鸡焉用牛刀嘛。”收回衣袖的少年状似悠闲地挖挖耳朵,“真是的珑夜,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的嘛,不用你出手的。”
他身旁的术师只淡淡“嗯”了一声,冷峻的眸子扫了一眼那似乎已吓傻了得美丽女人,便转身道:“苍梧,我们走吧。”
“等等!”女子从地上迅速爬起,几步追了上来,牢牢攀握住珑夜的衣袖,妙目中盈盈含泪,“恩公!恩公不要丢下我……”
“喂喂,我们还有事情,你不要拉住珑夜。”苍梧有些厌烦地挥挥手,“快回家去吧。”
“我……我家被那山魈毁掉了,我、我现在无处可去,请恩公收留我吧……”
大颗的泪珠儿从那双极尽妩媚之色的星眸里滚落,女子的声音媚而柔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两位恩公……两位仙人收留我吧!”
她这样说着,扬起了小脸看向一语不发的珑夜。
深黝的夜色,丝毫不能掩这女人天生的绝代丽色,可这深山之中……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孤身女子?
珑夜皱了皱眉,却没有拂开她柔软的手掌,“你是谁。”
“啊,我、我叫荧若……”
荧……若?
他蹙起眉头,审视着眼前这抓住他衣袖的娇美女子,那含泪的凄楚容颜,娇脆轻软的女声,真的有几分……像那个叫珠儿的少女。只是,珠儿的容貌秀雅,半分也比不上这女人的美,然而珠儿气质却更加温煦……于是,就这么看着面前的女子,珑夜的心底在一瞬间,竟然有了微妙的带些惶然的怜惜。
“恩公请带荧若走吧……”她低低哀求着,那样柔婉娇弱的姿态,让那金发的妖精都忍不住开始动容,“珑夜,怎、怎么办?”
玄衣冷颜的术师在心中无声地长叹了口气,垂下那双比夜色更深沉的黑眸:“你……跟我们走吧。”
26。情缠
眼前浓雾弥漫,寻不到一丝光亮,满眼皆是一片苍茫惨白。珠儿一步步摸索着向前,惶惶然而不知所措。
骤然,浓雾散去,不远处有两道人影屹立,看那身形,似乎是一男一女,男人横笛在口,那女子便倚靠在他肩头。可珠儿却丝毫听不见那人所吹奏的曲子,疾步上前,她想张开口询问,这白雾弥漫的地方,究竟是哪里……然而开了口,却发现自己连半分的声音也发不出。
她心中惶急,却猛然听到女子柔婉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娇慵之意——
“这支曲儿真是好听,我可不可以学?”
“你想学,我教给你便是。”男人的声音虽然简短冷凝,但却透着隐隐的宠溺之情。
“姑瑶山上的水麒麟就要生产了,过些天我要去照顾它,等战事一了结,我们……”那女子垂下头去,语声渐转羞涩。
“水麒麟性情暴躁,况且又怀有小兽,我不日就要暂离,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男人说着,探臂环住女子纤细肩头,如同小心翼翼保护着珍宝一样,“你若有闪失,我便杀尽那姑瑶山上所有生灵……”
狠戾冷酷的话语轻而易举地说出,那女子慌忙掩住他的唇,“你、你杀性这样重……有朝一日若是招惹了天怒,那该如何……”
“天怒?”男人冷哼一声,并未再言语,然而那冷冷的语声里,却有着狂狷的傲然。
男人与女子的面貌模糊不清,珠儿蹙紧了眉头去看,然而倏忽之间头脑却一片眩晕,眼前场景变换急速,一个又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庞闪过眼前,那白色的雾气渐成腥艳的血红之色,她伸手探去,却是一手的鲜红……
脚底窜上冰冷湿腻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奋力地向下拖拽她的身体,珠儿骇得只想放声尖叫,然而脸颊上却骤然感到温润濡湿之意,周遭所有的声音声音变得极不真切,忽远忽近,她的耳中有各种各样的低鸣之声。
素白的手伸了出去,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脸颊上的湿润之意,却很暖,很暖,即便她的思绪混沌不清,也仍能深深感受到……
刺目的光线投映进眼眸,那一双小扇似的墨色羽睫震颤了下,缓缓睁了开来。入眼处,一双金黄璀璨的圆圆眼眸,似因为她的突然醒转吓了一跳。
那双溜儿圆的眸儿,对上珠儿初醒的黑瞳,眨了眨,再眨了眨。
“你看我做什么……”珠儿开口,语声里有着初醒的喑哑却不是轻柔。
“就……没什么啦……”
圆眸的主人左瞟瞟,右瞄瞄,雪白的脚爪搔了搔白绒绒的脸,嘟嘟囔囔地道:“人家是看你发恶梦,这才好意舔醒你嘛……”
这白狐狸又“人家人家”地说话了,她几乎有些好笑地看着在床畔蹲坐的小兽,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面孔,那样轻软如同蝴蝶的翅膀扫在脸颊一般的动作,让小九忍不住红了脸庞,然而幸好此时的他毛头毛脑的,床上初醒的少女自然看不出他发烫的脸颊是什么颜色。
雪白蓬松的尾巴摆了摆,他低低开口:“那个……血流得太多,你昏了过去,那胳膊上的伤……”
唇角的淡笑骤然敛住,珠儿垂下眼去,左臂上的衣袖早已被撕去,那原本翻裂狰狞的伤口也愈合不见,纤臂已是光嫩如初……
“如你所见……我没事了。”
她垂着头,恢复如初的左手伸出,拢了拢散乱的丰润青丝,再抬起头的时候,脸孔上已经换作一副开朗笑容。冲蹲坐在地的狐狸笑笑,珠儿环顾简陋的屋子,问道:“这里是哪里呀?”
“这里叫丹城……这间屋,则是我和我娘从前住的地方。”
尖耸的双耳耷拉下来,他俯身,两只前腿交叠,将脑袋趴在前肢之上,“跟你那间破茅屋有得比吧?喂,臭女人,这一天一夜我一直照顾你,现下你没事了,可我就要饿死啦!你去看看这里还有什么能拿来吃的……”他这样大咧咧地说着,肚腹已经“咕噜噜”地开始叫唤。
当两碗热气腾腾的地瓜粥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小九已经变回了人形,趴坐在破旧木桌之旁。端着那碗粗糙的粥,他却迟迟不肯开动。
“怎么不吃?”
这狐狸竟破天荒地对着食物发起呆来,方才喊饿的是他,这会儿不动箸的也是他。
“……我最讨厌地瓜粥了。”
他语气忽的冷硬,仿佛方才温柔地将她从噩梦中舔弄醒的,不过是一个同他有着一样模样的假象。
小九那样说着,便将碗顿在桌上,从桌旁站了起来,一把拉开了薄木门板。一阵冷风夹带着片片雪花卷进屋中,外面竟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了。
初冬时节,这一场初雪落得甚是无声无息。
突如其来的冷意让珠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小九方才的语气里,竟有着强烈的厌恶之意。但……那到底只不过是一碗地瓜粥而已。
“哦……那么,泉先镇外的那些狐耳人,为什么要来取你性命?”她思忖着开口,忽然弄不懂眼前的小九。
红润的唇角撇了下来,那双仿佛噙满了桃花之色的多情眼眸慢慢垂下,掩盖起纠结复杂的光茫,小九反手阖上了门板,静静开口:“我兄长幽伢,是狐族之帝。而我是他最末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手足……”
他忽然住了口,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看着珠儿放下手中的粥碗,小九走上前来,拉起她略显冰凉的小手——
“我带你……去个地方。”
……0
时已入冬,小城丹城郊外,早已是草木枯疏,被薄雪覆盖。
小九带着珠儿,寻到了这郊外一处孤坟所在。那孤坟看起来已是有些年头了,坟上所立的石碑,有着风蚀雨浸的痕迹。看着小九不畏冰冷,抚去了碑上残雪,珠儿倏忽便睁大了眼眸——那斑驳旧老的石碑之上,竟然未刻一个字,只有石碑的右下角上,阴刻着一朵小小的八瓣莲花。
小九蹲下身去,长指刻画着莲花的雕刻纹理,定定地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缓缓站起身来。红的衣,黑的发,白的雪。以白雪为纸,红衣为莲,他那头乌黑的发,在风雪里黑润得仿佛一道浓墨绘制的莲梗。
“我所追寻的东西,还没有得到,我立下的誓言,也还没兑现……”
他这样说着,声音在风雪里慢慢模糊,“可我已有许久未曾来看你了,娘……孩儿真的,真的好想你呢……”
听着他低声的呢喃,身旁,那一身白衣几欲融入雪中的少女,心中狠狠一痛。
她侧头,看着那红衣潋滟的妖精风华绝代的脸庞,第一次流露出那样哀戚的神色。原来他同她一样,失去娘亲,失去这世上最柔软温暖的庇护。
雪片打在身上渐渐融化,本就略薄的衣衫变得冰冷而沉重,那样的感觉,仿佛数十年前那弥漫着冰冷山雾的早晨,吵闹愤怒的村民将她和娘亲赶出了李家村……
“珠儿。”
“嗯?”她应着,明莹的眸子抬起,温柔凝视他。
小九却不再说话,他沉默着去拉她的手,勾住了身旁少女的指头,然后用同样带着湿意的冰冷手臂环抱住了她纤细的身体。
顿了顿,她抬手,回抱住他细细颤抖的身体,轻轻开口:“为什么,我总觉得,自从离开了从前的家,见了这世间许多的事情,反而……变得不如从前开心了……”
“是啊……”小九的语气里似嘲似叹,垂首,抬手,覆上她纯澈不染尘埃的眼眸,“因为你有一双太过纯净的眼睛……”
“我想,上天要让这双眼浸满了世间的污秽罢……所以,才让你遇到了我。”她的长睫刷过他的掌心,看不见此时那张绝美的面容上,骤然掠过的冷酷笑意,似乎是终于狠心决定了什么,他凑近她的耳畔,轻声,蛊惑一般地开口:“呐,你还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轻柔的语声送进耳中,珠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细瘦的手臂紧紧环抱住那妖精的身体,她不点而朱的唇儿抿了抿——
“若能跟你在一起,即便是不得善终……我也认了。”
这句话,由她语气平淡地一字一字道出,那绝色的狐妖却听得浑身剧震,猛地将她合身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箍得她好紧好紧,就仿佛要把怀中的这副馨香娇软的躯体揉进骨血一样,薄唇紧紧地抵在她乌黑的鬓旁,良久,再未发一语。
就在那一日,丹城郊外,孤坟之旁,薄雪之中,有两颗汩汩跳动的心,做下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27。故人心
初冬已至,丹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府地,一夜之间,也被白雪覆盖。
这日清晨,丹城中素来有着“首善”之称的碧家,那朱红漆就的大门前,停着一乘暗红色的舒适软轿。天气寒冷,四名轿夫便在那碧府外斜街的酒水摊子旁,一边大口喝着热烫的酒浆,一边扯开了嗓门闲谈着。
这雪飘扬了一天一夜未停,反而又越来越大的意思,街角不起眼之处,珠儿陪着小九站在那里,已有盏茶的时分了。雪片落在他发上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