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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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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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对双生兄弟无比和睦地玩耍着,接着,鲁莽到了家的杰基公子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球猛地朝着覆满海藻的岩石踢去。不消说,可怜的汤米立即沮丧地叫了起来。幸而独自坐在那儿的一位穿黑衣的绅士仗义帮了忙,把球截住了。我们这对小选手使劲地喊叫,要求把球还给他们。为了避免惹麻烦,西茜?卡弗里就大声招呼那位绅士,请他把球扔给她。绅士用球瞄了瞄,就从岸滩朝上扔给西茜?卡弗里。但是球沿坡滚下,刚好停在格蒂的裙子下面,离岩石旁的小小水洼子不远。双胞胎又吵吵闹闹地要球,西茜叫格蒂把球踢开,任他们两个去争夺。于是,格蒂将一只脚向后一抬,暗想:要是这只笨球没滚到她这儿多好。她踢了一脚,却没踢中,招得伊迪和西茜大声笑了起来。
     〃失败了,就再试它一回,〃' 38 '伊迪?博德曼说。
    格蒂笑一笑,表示同意,并且咬了咬嘴唇。淡淡的粉红色爬上她俊美的两颊,然而她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看个究竟。于是就把裙子稍微撩起,免得碍事,对准了目标,使劲踢了一脚。球滚得老远,那对双胞胎就跟在后面跑向满是沙砾的海滩。当然,伊迪纯粹是出于嫉妒才这么说的。惟有这样才能引起对面望着的那位绅士的注意。她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红晕高涨着,燃烧着她的双颊。对格蒂?麦克道维尔来说,这一向是个危险信号。在这之前,他们两人仅只极其漫不经心地交换过一下视线。而今,她大胆地从新帽子的帽檐底下瞥了他一眼。迎着她的视线的那张浮泛在暮色苍茫中的脸,憔悴而奇怪地扭歪着,她好像从未见过那么悲戚的面色。
    从教堂那敞着的窗口里飘溢出阵阵馨香,同时还传来无染原罪始胎之母那些芬香的名字;妙神之器,为我等祈;可崇之器,为我等祈;圣情大器,为我等祈;玄义玫瑰。那些饱经忧患的心灵,为每天的面包操劳的,众多误入歧途,到处流浪的。他们的眼睛被悔恨之泪打湿,却又放出希望的光辉,因为可敬的休神父曾经把伟大的圣伯尔纳在他那篇歌颂玛利亚的著名祷文' 39 '中所说的话告诉过他们:任何时代也不曾记载过,那些恳求最虔诚的童贞玛利亚为之祈祷、有力地保护他们的人,曾被她所遗弃。
    这对双胞胎如今又十分快活地玩起来了,因为儿时的烦恼犹如夏日的骤雨一般短暂。西茜?卡弗里哄着娃娃博德曼玩耍。他一会儿就快活地咯咯笑了起来,望空中拍着娃娃手。 她躲在婴儿车的篷子后面喊了声〃不在〃,伊迪就问:〃西茜哪儿去啦?〃于是,西茜抽冷子伸出脑袋来大叫:〃啊!〃瞧,小家伙甭提有多么高兴啦!接着她又教他说〃爸爸〃。
     〃说'爸爸',娃娃。说呀:爸爸爸爸爸爸爸。〃
    娃娃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说。因为他才十一个月,大家都说他非常聪明,个子也比一般娃娃要大,简直是健康的化身,是爱情完美的小结晶。大家都说,他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哈加、加、加、哈加。〃
    西茜用围嘴替他揩了揩小嘴儿,要他坐直了,说〃爸爸爸〃;但是当她解开皮带时却大声嚷道:〃哎呀呀,这娃娃都湿透啦,得把垫在下面的小毛毯翻过来重新叠一叠。〃当然喽,娃娃陛下对这种方便安排极为抵触,并且让人人都知晓:
    〃哈吧啊、吧啊哈吧啊、吧啊啊。〃
    于是,两大行晶莹的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滚滚淌下。用那套乖乖乖,娃娃乖来哄他,给他讲咭咭的故事,告诉他噗噗在哪儿都是白搭;然而一向能随机应变的西茜把奶瓶嘴往他的嘴里一塞,这下子小异教徒立即被安抚了。
    格蒂衷心巴望他们能把咭哇乱叫的娃娃打这儿领回家去,免得再刺激她的神经。现在已不适宜呆在外面了,对那孪生的调皮鬼来说也是一样。她放眼凝望着海洋远处。那景色宛如画匠用彩色粉笔在马路上做的画。多么可惜,那一幅幅的画就全留在那儿等人给抹掉。暮色渐深,云雾弥漫,霍斯岬角的贝利灯台的光,乐声萦回耳际。还吹来教堂里所焚的馨香气味。她一边眺望着,一边心里怦怦直跳。可不是嘛,他瞧的正是她呢,而且他的目光是意味深长的。他的眼神犹如烈火,烧进她的内心,仿佛要把她搜索个透,要对她的灵魂了如指掌。那是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表情丰富,可是信得过吗?人们就是这样古怪。从他那双黑眼睛和苍白而富于理智的脸来看,他是个外国人,长得跟她所收藏的那帧红极一时的小生马丁?哈维' 40 '的照片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两撇小胡子。然而她更喜欢有胡子,因为她不像温妮?里平哈姆那样一心一意想当演员,看了一出戏'  41 ' 后就说咱们老是穿同样的衣服吧。但是她看不出坐在那边的他,长的是鹰钩鼻呢,还是不明显的狮子鼻' 42 '。她看得出,他身穿纯黑的丧服,戚容满面,为了了解个中原因,她不惜任何代价。他纹丝不动,专心致志地仰望着。当她踢球的时候,他瞅见了她怎样趾尖朝下,把脚摆动得很细心,也许他还看到了她鞋上那锃亮的钢质饰扣哩。她很高兴由于某种预感而穿上了这双透明的袜子。原来想的是兴许雷吉?怀利会出门,然而那已经过去了。她一向梦寐以求的,就在眼前。重要的是他,她喜形于色,因为她要他;因为她直觉地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这个稚气未脱的女人的整个儿一颗心,扑向他——她幻梦中的丈夫,因为她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她的意中人。倘若他受过苦,没有犯多大罪,却受了很大冤屈' 43 ';不,哪怕他本人就是个罪人,一个坏人,她也满不在乎。即使他是个新教徒或遁道公会教徒,倘若他真心爱她, 她还是不难把他改变过来的。'  44 ' 有些创伤只能用爱情的香膏来医治。她是个温柔的女性,不像他所认识的那种没有女人气的轻浮丫头,那些骑上自行车到处炫耀自己所并不具备的品质的人们。她渴望他能把什么都告诉自己,她什么都能宽恕;倘若她能使他爱上自己, 她就能使他忘掉过去的回忆' 45 '。那样一来,他或许就会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温存地拥抱她,把她那绵软的身子紧紧地搂住,爱她——唯一属于他的姑娘。他只爱她一个人。
    罪人之避难所,苦恼者之安慰。为我等祈。'46 '这话说得对:凡是怀着信仰持续不断地向她祷告者,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或遭到遗弃。说圣母是受苦受难者的避难港也是贴切的,因为她自己的心脏就被七苦'  47 ' 刺穿了。格蒂能够想象得出教堂里的一切情景:被灯光照亮的彩色玻璃,蜡烛,鲜花,圣母玛利亚教友会的蓝色旗帜。 康罗伊神父在祭坛上协助教堂蒙席奥汉龙,他双目低垂,把一些圣器搬出搬进。 他看上去几乎是一位圣徒。他那间忏悔阁子是那么宁静、清洁、幽暗,他那双手白得像蜡一般。 倘若有朝一日她当上了多明我会的修女,身着白袍,说不定他会到女修道院来主持圣多明我的九日敬礼' 48 '哩。她在忏悔的当儿告诉他那档子事后,生怕他看得见,连头发根儿都羞红了。他却说, 不要苦恼,因为那不过是自然的声音,而我们生在现世,都要服从自然的规律。 那不是什么过错, 因为它来自天主所制定的妇女天性。他还说,我们的圣母玛利亚本人就曾对大天使加百列说过:〃愿你的话应验在我身上。〃' 49 '他是那样的和蔼、圣洁,她多次想做一只带褶饰的绣花茶壶保温罩送给他。要么就是一只座钟。只是那一天她为了四十小时朝拜'50 '用的鲜花而去那里时,曾注意到他们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只白、金两色的座钟, 一只金丝雀从一个小屋里踱出报时。想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可真难哪。干脆送一本都柏林或什么地方的彩色风景画册吧。
    令人发急的双生小家伙们又吵起来了。杰基把球朝大海丢去,两个人一道跟在后面追。这样的小猴儿就像沟里的水似的,到处乱蹿。除非什么人把他们双双逮住,狠狠地揍上一顿,他们是不会消停下来的。西茜和伊迪大声喊他们回来,生怕会涨潮,把他们淹死。
    〃杰基!汤米!〃
    他们才不回来呢!多么任性的娃娃们呀!西茜说,她再也不带他们出门啦。她跳起来,喊叫他们,从他身边擦过去,跑下了坡,头发披散在背后。头发的颜色倒还过得去,只是不够浓密,尽管她不断地擦着什么药,由于不对路子,总也不见长。所以她对那药的怨气可大啦。她像雄鹅一般迈着大步跑,裙子箍得那么紧,令人惊异的是居然没裂开。西茜?卡弗里颇像个假小子,只要认为有个一显身手的机会,就不放弃。她有双飞毛腿,跑起来她那皮包骨的腿肚子抬得高高的,能够让他看到她的衬裙下摆。为了使身材显得高一些,她特意穿上了弓形的法国式高跟鞋。要是不巧绊倒在什么东西上头,摔了个屁股墩儿,那才活该呢。看哪!' 51 '满可以让像那样一位绅士赏心悦目的了。
    他们向诸天神之王后,诸圣祖之王后,诸先知之王后,诸圣人之王后,至圣玫瑰之王后祷告。然后,康罗伊神父把香炉递给教堂蒙席奥汉龙。他添上香料,把圣心薰香。西茜?卡夫里逮住了双胞胎,她恨不得掴他们几个大耳刮子,但是想到他也许在瞧着,所以她没这么做。然而西茜一辈子也没有过更大的误会,因为格蒂即使不看也能知道,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的是她。然后,教堂蒙席奥汉龙将香炉递还给康罗伊神父,跪下来瞻仰圣心。唱诗班开始吟唱堂堂圣体。她随着堂堂圣体奥——妙至极' 52 '的悠扬乐声,用一只脚一前一后地踩着拍子。她在乔治街的斯帕罗商店花三先令十一便士买下了这双长袜。那是星期二,不——是复活节前的星期一。他定睛望着的正是这双连一根线也没绽的透明袜子,而不是西茜那双毫无可取、一点样儿也没有的袜子(真是丢人现眼!)他有眼光,辨别得出其间的差别。
    西茜领着一对双胞胎带着他们的球,沿着沙滩走来了。由于跑了一阵,帽子歪到一边去了,勉强扣在脑袋上。两个星期前才买的便宜衬衫像抹布似的耷拉在背后,还邋里邋遢地拖出一截衬裙下摆,那副样子简直像是拖着两个娃娃的荡妇'53 ' 。为了整理一下头发,格蒂摘了一会儿帽子。还没见过一个少女肩上披散着这么漂亮、优美的一头深栗色鬈发呢。 看上去如此娇艳可爱,说实在的,妖娆得几乎令人发狂。 你得走上多少英里漫长的道路才能遇上这么一头美发。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对此蓦地做出的反应: 两眼闪过一丝赞赏的目光,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颤。她戴上帽子,好从帽檐底下窥伺。 当她瞥见他眼睛里的神情时,不禁紧张起来,就赶快甩开那只有着饰扣的鞋。 他就像是蛇盯住猎物般地盯着她。女人的本能告诉她,她唤醒了他心中的魔鬼。这么一想, 一片火红色就从喉咙刷地掠到眉字间,最后,她那鲜活的面庞变成一朵容光焕发的玫瑰。
    伊迪?博德曼也发觉了这一点,因为她一面斜起眼睛望着格蒂,一面像个老处女似的戴着眼镜,半笑不笑的,假装在哄娃娃。她动不动就生气,像一只蚋似的,永远也改不了,因此谁都跟她处不好。与她毫无关系的事,她也会横加干涉。于是,她就对格蒂说: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呢?〃
    〃什么?〃格蒂回答说,皓齿使她的微笑格外迷人,〃我只是纳闷着天色是不是太晚了。〃
    因为她巴不得她们早些把这对净流鼻涕的双胞胎和那个娃娃领回家去,省得他们老在这里淘气,所以才委婉地暗示天色已晚的话。当西茜走上来时,伊迪问她几点了。爱耍贫嘴的西茜小姐说,接吻时间已过了半小时,到了再接吻一次的时刻啦'54 ' 。然而伊迪还是想知道时间,因为家里要他们早点儿回去。
    〃等一等,〃西茜说,〃我跑去问问那边的我那位彼得伯伯' 55],他那只大破表几点钟啦。〃
    于是,她走过去了。当他瞧见她走过来时,格蒂看到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紧张地边抬头望望教堂边摆弄着表链。格蒂看得出,尽管他是个多情的人,自我抑制力却极强。刚才他还被一位情女弄得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转瞬之间他又成为举止安详、神态端庄的绅士了,堂堂仪表的每个线条都显示出他的自制力。
    西茜对他说,劳驾,能不能麻烦他告诉她一下准确的时间?格蒂看见他掏出表,听了听,仰起脸来,清了清喉咙,说他非常抱歉,他的表停了。然而,他估计八点过了,因为太阳已经落下。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是有教养的,语调虽平稳,圆润的嗓音却带点颤巍。西茜道了谢,走回来伸伸舌头说,那位伯伯说他的水道'  56 ' 堵塞啦。
    接着,他们唱起〃跪拜赞颂〃第二段。教堂蒙席奥汉龙又站起来,向圣体献香,  重新跪下。他告诉康罗伊神父,有一枝蜡几乎把鲜花点着了,康罗伊神父便起身去侍弄好。格蒂瞧见那位绅士正在给表上弦。听到那咔嗒咔嗒声,她越发使劲一前一后地甩腿打着拍子。天色越来越黑下来了,但是他还看得见,而且不论正给表上弦还是摆弄它的当儿,他都一直在看着。随后,他把表塞回去,双手揣在兜里。她感到一股激情涌遍全身,凭着头皮的感觉和触碰胸衣时引起的焦躁感,告诉她那个想必快来了。因为上次她为了新月而铰头发时,就有过这样的感觉。他那双黑黑眸子又盯住她了,陶醉在她的整个轮廓里,扑扑实实地参拜着她的神龛。倘若男人那热情洋溢的注视中含有不加掩饰的爱慕的话,那就在此人脸上表露得再清楚不过了。都是为了你呀,格楚德?麦克道维尔,而且你是知道的。
    伊迪开始准备回去,而且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刻。格蒂留意到,她所给的小小暗示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因为沿着岸滩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够抵达把婴儿车推上大道的地方。西茜摘掉双胞胎的便帽,替他们拢了拢头发,当然,这是为了使她自己富于魅力。身穿领口打着褶子的祭袍的教堂蒙席奥汉龙站了起来,康罗伊神父递给他一张卡片来读。于是,他诵读起你赐与他们神粮'57 ' 。伊迪和西茜一直在谈论时间,还向格蒂打听。格蒂倒也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口气辛辣而彬彬有礼地做了答复。这时伊迪又问格蒂,她莫非是由于遭到男朋友的遗弃而心碎。一阵剧烈的痉挛穿过格蒂的全身。刹那间,她的眼睛里闪出冰冷的火焰,显示出无限轻蔑。她受到了创伤——对,深重的创伤。伊迪活像是一只可恶的小猫,偏偏用一种独特的安详口吻说这类明知道会伤害对方的活。格蒂旋即张开嘴要说什么,但是她竭力抑制住涌到嗓子眼里的哽咽——她喉咙的造型细溜、完美而俊秀,像是艺术家所梦寐以求的。她对那个青年爱得比他所知道的还要强烈。他跟所有其他男性一样,是个轻浮的负心人,见异思迁,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在她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她那双蓝眼睛倏地热泪盈眶。她们两个人的眼睛冷酷无情地盯着她望。但是她却英勇地以同情的目光瞟了她新征服的那个男子一眼,让她们瞧瞧。
    〃哦,〃格蒂闪电般地回应着,傲然扬起头,笑着说,〃这是个闰年嘛,我喜欢谁,就追求谁。〃
    她的话清澈如水晶,比斑尾林鸽咕咕的叫声还要悦耳;然而却像冰块似的划破了寂静。她那年轻的声音宣告说:她可不是能够随随便便地被人摆布的。至于凭着几个钱就那么神气活现的雷吉先生,她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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