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楼晓寒他们。”不是没有落寞,只是在这一刻,楚流辉觉得自己和李抱玉的情况很是相似——不都在期待一个人么?既然如此,给庄主机会也相当于给自己机会啊——抱着这种莫名的代入情绪,楚流辉心里没有半丝怨言地将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李抱玉也没有执意挽留楚流辉,待他出了门,才轻轻开口:“梁素衣,你的身体觉得怎么样?”
梁素衣仍然是面色朝着墙,此时冷冷吐出一句:“庄主既然知道孤男寡女多有不便,还请自重。”
李抱玉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床边,使劲把梁素衣的身体扳过来。
梁素衣正待再说些伤人的话,入目的却是李抱玉灿烂的笑脸,怔愣间一时望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说小衣衣啊,你怎么这么别扭?你觉得你家庄主我是这么容易被两句话吓跑的么?我不介意你把梁家的什么使命啊祖训啊摆在我之前,可是你以祖训什么为借口,老说些伤害别人的话,却再是愚蠢不过了。”
梁素衣失神半晌,一开口却还是带着尖锐:“庄主说什么愚蠢?我再愚蠢也愚蠢不过庄主!难道庄主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讲话居然如此毫无顾忌!”
李抱玉笑容不变:“我说小衣衣啊,我今天才发现你也是能说会道呢。然而说起说话没有顾忌,你不也是一口一个庄主?哎,我真想知道,凤匀一共有几个‘庄主’呢。”
梁素衣哑口无言——他本就心绪甚乱,此时被李抱玉这么一搅和,更加心如乱麻,连自己也不明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小衣衣,我一直最欣赏的就是你自己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即使环境再恶劣,也毫不退缩。我和你不同,如果前面有座大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必然会犯上懒病,只想着如何最轻松地绕过那座山;可是你却一定会就这么直直地翻山越岭,踏过荆棘。所以在前些年,你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你就强迫自己靠听别人诵读而背下你娘的手札和一本本厚厚的医书;所以你无法见到书上的草药图形就强迫自己记住每一味药材的气味、触觉甚至味道;所以你想知道人体的结构就甘冒大不韪去解剖尸体。如此坚韧的你,就因为梁家家主的身份,就因为梁家的祖训,变得如此奇怪,可真不像你!”
原来他一切的努力他都知道!梁素衣有些不敢置信,望进李抱玉的眼睛,只觉得那眼波平和,像是可以包容一切。
心知梁素衣已经有些动摇,李抱玉也不再逼他,仍旧转回原来的话题:“小衣衣啊,那什么七虫七花酒和豹衣女的那三掌对你到底有什么影响?”
紧抿着唇,梁素衣垂下眼帘,缓缓开口:“我很好。”
“哎,常识告诉我你不可能没事。可是偏偏你又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医师,你叫我上哪去找个人反驳你的话。不过,既然你说了,你会活的比我久,那我也就不必急在一时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罢。既然已经用脑过度少白头了,可别再想些有的没有的烦扰自己。”说到最后一句,李抱玉话中已带上了轻笑。
听到“你会活的比我久”这句话,梁素衣一颤,抬头望向李抱玉,却发现她笑容温和,毫无自怜自哀之意。道歉的话就这么冲出口:“对不起……”
李抱玉摆摆手,丝毫不以为意:“我是不在乎这些。只是梅花糕也是个傻孩子,他虽然年纪比你大,却一心把你当可以敬仰的大哥和最可靠的朋友,你可不要伤了他一颗脆弱的琉璃心哦。”哎,那家伙的心还真是和他的眼睛一个模样。
闻听这话,梁素衣心念急转:“庄主倒是怜香惜玉。”这么说着,话中却毫无醋意。
本来已经走到房门口的李抱玉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忙不迭的摆手:“我可一直只把他当朋友。虽然他比我大,可是我经常会觉得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小衣衣你可不要乱说话。说到怜香惜玉,我可更希望你怜香惜我这个‘玉’。”不望最后再“调戏”一下梁素衣,李抱玉说完那句暧昧的话就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就因为她溜得太快,没有听到梁素衣情不自禁逸出口的低语:“庄主,既然我不能给你幸福,我就一定会看着你得到幸福……我们三个人的命运,早就纠缠在了了一起……”
这边梁素衣作了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那边楚流辉也看到了叫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从小就经过国姑的特殊训练,对于“偷窥偷听”这种事,楚流辉是驾轻就熟,很轻易地,就找了个绝佳的角度窥视楼晓寒的动静。
在他到达楼晓寒句所的时候,楼晓寒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外,任凉凉的秋风吹散自己的头发。他低着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不知过多久,屋内传来冰冷的声音,叫人无法分辨是男是女:“郎君,请您回屋休息。”
楼晓寒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也不怕被人听到,低低自语起来:“玉庄主啊玉庄主,你说你信任我,可又怎知我早已不是自由身……”将面上所有的情绪敛去,楼晓寒抬头,对着房梁轻唤:“怎样,你都听到了吗?该怎么向大人汇报,想必你也早有了打算。”
房梁下掠下一个身影,灯火下这人却好似影子般毫无存在感。
“郎君,请您回屋休息。”那人冷冷重复。
“好。”楼晓寒顿首,向屋内走去。然而到了卧室,却没有走向床,而是掀开墙上一幅古画,钻入了一个暗室。那影子一般的人手在墙上按了两下,便有厚重的石门落下,将楼晓寒与外界隔绝起来。
楚流辉暗中跟随他们,此时自然看得清楚,不由一阵心惊,电光火石之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人灭口!
楚流辉还来不及有所动作,那个影子般的人猛地抬头,眼中精光闪过:“什么人?”显然他也发现了楚流辉。
楚流辉本就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也不再躲藏,就这么跳了下来,落在那人面前。此刻的楚流辉眉目间早没了妖娆之气,取而代之的是冷肃的杀意:“不愧是国姑的忠狗,鼻子倒灵得狠。”
那人本来全身杀气,忽然抬头见到楚流辉的眼睛,忽然失声惊呼:“你——”
影子
第二日一早,这边五个人齐聚一堂。
楚流辉对东天下怒目而视:“我们商量事情,你怎么还赖在这?”
东天下根本没把楚流辉放在眼里,淡淡玩笑着开口:“我说楚楚啊,你这么说也太伤人心了吧?怎么说,你我也都是‘慕容小姐’的小奴啊。”这么说着,东天下殊无小奴应有的谦卑之色——不过在场诸位本就没人有什么谦卑之色就是了。
“小奴?哼。”楚流辉眼睛在东天下那件清楚地展示出她身材的豹衣上转来转去,质疑之情不言而喻。
倒是李抱玉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楚楚啊,你也知道宝宝她好奇心大,就算她出去,也还是会想办法听的。既然如此,我们倒不如大大方方些。”
东天下不住点头:“就是就是,还是小姐明白事理。”不过她在听到“宝宝”二字时面部还是抽搐了一下——这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听李抱玉这么说,楚流辉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竭力忽视东天下,向李抱玉开口:“小姐,昨天我见到了一个人……”楚流辉缓缓将昨晚所见道了出来。
东天下故作惊讶:“原来小姐已经把此行的目的告诉郎君了吗?这可实在是件蠢事啊。”即使低下头,还是分明可以让人感觉到她话中的轻蔑之意。
李抱玉当作没听到,向着楚流辉道:“本来就没指望国姑会真的相信我就是慕容含烟,既然早晚都要面对她,让她知道还有个‘李抱玉’在暗中也好,省得她太过肆无忌惮。话说回来,那人现在如何了?”
“原来庄主的靠山是抱玉女皇啊,难怪有恃无恐。”东天下一脸恍然大悟。
“闭嘴!”楚流辉对东天下毫不客气,再转过头面对李抱玉时有些尴尬:“我放了她。”
梁素衣很快明白楚流辉的意思:“你认识那人?”
“恩,老友。”楚流辉面上还是尴尬万分。
“你确定我们不会有事吗?”这次是慕容含烟问的。
“恩。”楚流辉眼神游离——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楚楚啊,你好多年没有出过家门了哦,你还认得出那人?”李抱玉来了兴致,眼神晶晶亮——看他这表情,难道那人是他的红颜啊蓝颜啊知己啊什么的?
“是她认出我的。”这次楚流辉说得有些心虚——如果不是她先认出他,只怕他早忘了自己生命里还出现过这号人物。
李抱玉更加兴致勃勃:“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认出了你?”这是何等的刻骨铭心啊——李抱玉不知不觉身体前倾,想多套些内幕出来。
“咳咳,她是看到了我的眼睛。”楚流辉被李抱玉的眼神看得狼狈万分。
“你的眼睛确实特殊,这么说,国姑也可能在一开始就认出你了?”一直沉默的梁素衣开口。
“其实我这种眼睛的颜色也不算少见,她认出我还有别的原因。”楚流辉越说越尴尬。
“衣衣啊,既然楚楚有难言之隐,你就不要问了嘛。”李抱玉笑嘻嘻地开口。
明知道李抱玉误会了什么,可是楚流辉却无法说出口——那人是国姑的“影子”,根本不可能有人记住她——而他能对他还稍有记忆仅仅是因为他也差一点点成为了“影子”。
“你确定那人不会和国姑说什么吗?”梁素衣关心的是这一点。
“安啦,就算国姑知道我是玉庄主也没什么。”何况国姑老狐狸一只,这么破绽百出的戏演久了只能给她当笑话看。
“不会。”楚流辉的语气很肯定。
“楚楚说不会就肯定不会啦!”哎,那个什么影子和梅花糕的关系还真让人好奇啊。
就在这个时候,李抱玉脚下的长毛地毯忽然呈波浪状起伏,未几,从地下钻出个土拨鼠般毛茸茸的脑袋。
除了东天下,竟然没有一个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李抱玉姿势不变,微笑:“你终于来了。”
那人转过头来,也像李抱玉咧嘴一笑。那人脸上满是脏污,头发也好似枯草一般纠结凌乱,露出的一口牙齿却是白得叫人吃惊。
李抱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可有带上我要的东西?”
那人不说话,只是咧大了嘴,有如爪子一般弯曲干瘦的手递过来一叠已经被尘土染黄了的纸。
李抱玉接过:“你回去吧,不过记得每隔一日就让人来看看我,免得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人依旧不说话,只是拱了拱手,又钻入了地毯下面。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使得地毯平整一如往昔,丝毫看不出下面已经挖了个洞。
“那人的运气可真好啊,居然一挖就挖到了这里。”楚流辉此时才开口。
李抱玉翻了翻手上的纸:“这不是运气。长年靠盗墓为生的人总是有特别灵敏的预感,否则如何躲过危险的机关寻获深藏的宝藏?他们的耳朵也比常人要敏锐得多,在地底深处就可以清楚地听到地面上人的说话。”嘴里说着,李抱玉眼睛可一点也没有离开过手上的纸。只是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怎么了?”看着李抱玉的神情,楚流辉也严肃起来。
李抱玉示意慕容含烟把蜡烛拿来,把纸都烧了,才缓缓开口:“我是叫小麻雀查查楼家和李家的渊源的,可是她并没有查出李家于楼家究竟有什么恩。只是说这楼家奇怪之处甚多。其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楼家就世世代代都是李家的家奴,从无一个楼姓人背叛李家;其二,楼家本是个大家族,人口众多,却从不见外人,世代都是近亲婚配,人数却是一代比一代少,到现在就只剩下楼晓寒一人;其三,似乎连我爹的身世都有可疑之处。”李抱玉抚了抚额头。真是伤脑筋啊,果然什么东西一扯到李家就都变复杂了。
梁素衣本来一直在静静听着,此时忽然开口:“如果不见外人,又都是与近亲婚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楼氏一族身体上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缺陷。”
李抱玉抓了抓脑袋:“素衣你是医者,这么说自然没错了。我不管什么缺陷不缺陷,我只知道凤后和我爹都不希望晓寒外公受到伤害。可是麻烦的是怎么样才能让家族里
没有一人背叛过李家的他自愿离开国姑呢?”姑呢?”
楚流辉眼眸一转,璨璨然有琉璃的光辉:“这不是小姐最擅长的么?看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啊。”
“你和我外公不一样啊。”李抱玉抿了抿唇,“刚刚那纸上还说了,他们挖地道的时候也挖到晓寒外公那间秘室了,可是那里的地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造的,竟然挖不开来。看来我们要想再见到郎君,还得靠你那老相识了。只是,那人会帮我们吗?”
楚流辉望向李抱玉闪着希望的眼睛,楚流辉缓缓开口:“她会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梁素衣最理智。
“我确定。”楚流辉眼里有着悲哀——当初李抱玉从国姑手中救下了所有人,却偏偏没有救下她。而她,会帮助他,也仅仅是因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脱壳
“楚楚啊,那个影子叫什么名字?”不经意间,李抱玉的疑问就这么出口。
“你问她名字?”楚流辉一脸震惊,神色又很快黯淡下去,“她既然是影子,又怎么会有名字?”
“是人都会有名字。”李抱玉笑笑,“别说我不告诉你,名字虽然仅仅是一个人的称呼,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名字也是一个人最特殊的标志,所以,记住一个人的名
字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
慕容含烟将脸扭向一边——说起来,最喜欢随便给人起外号的还不是那个庄主?
楚流辉心下却是受了不小的震动,望着李抱玉,愣愣地开口:“她叫楚流云。”
“楚流云。”李抱玉重复,忽然眉头一皱,“梅花糕啊,这楚流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流辉眼珠转转,心想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才讷讷开口:“她是我娘……”
“噗——”李抱玉喷出一口茶,“你娘?你怎么对你娘那么冷淡?”难怪她一见面就能认出他,原来竟是母子的关系。
“她是国姑的影子……”楚流辉神色黯淡。
“她是你娘。”李抱玉口吻坚定。
楚流辉不知不觉低下头去:“是,她是我娘。”
“哦也,这下一定可以见到我家晓寒外公了。楚楚你还真是福星。”说着说着李抱玉忽然皱眉,“说起来,这些年你娘一直在国姑府,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就
没听你提起过她一次呢?”见楚流辉神色似乎有些难言之隐,李抱玉揉了揉鼻子,“当我没问。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娘能帮助我们救出晓寒外公吗?”
“能。”楚流辉答得肯定。
“那好,我们开始计划。”所有人,都要平安地离开国姑府。李抱玉转眼望向东天下和梁素衣,不觉又叹了口气——这两人,能好好配合吗?
就在这边忙着和梅花糕母亲联络以及计划的时候,那位负责联络的盗墓者又来了一次,送来了一个包裹。
“谢谢你,库陆。”李抱玉微笑。
那人眼中闪过惊喜,回头向李抱玉一笑,一口白牙闪现出刺眼的光芒。然后才又钻入地下,身形竟似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东天下和慕容含烟还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因为东天下说慕容含烟一脸桃花,害她得了个“桃花女”的外号,从此她就和东天下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