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眼中狐疑瞬息消褪,转而杀意酝酿,却深藏不露。
唐易不依不饶,自木椅上款款起身,“这并不能证明他便是云隐,倘若他已将云隐杀人灭口,又取得他的信物取而代之,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青霜儿怒极跺脚,发间湖绿绫带随之风舞,姣花玉颜上镌刻着无尽不耐,“你们分明是强词夺理,他都已经给你们看了东西,你们还要怎样?”
我伫立秋香色地毯上,将玉珏纳入袖中,“你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除非……”唐易一身深蓝蟒袍,随着穿梭入厅的冷风飞扬,手抚黑幽幽的大把胡茬,恍似狂飚突起,惊破天阙地大喝,“滴血认亲!”
他语惊四座,众皆哗然,几人交头接耳下,纷赞此法妙哉。
白修与青霜儿面孔在瞬间骇白,面面相觑,深知已羝羊触藩。
管家差遣下人取血,不盈片刻,便有家丁手持福寿托盘,端着瓷碗恭谨而入,但见波纹粼粼的清水中,一滴朱润鲜血,在日色中灼人眼目。
家丁手持刀片,正要取过我的手,却被我骤然藏于身后,唐易见状越发得意,唇边掠过一道轻讽,“怎么,做贼心虚了?不敢滴血认亲了?”
面对满厅质疑,我淡笑敛起眼帘,隐下一抹微渺的不耐,顺水推舟道,“是不是只要我滴血认亲通过了,你们便承认我是云隐?”
眼见众皆颔首,我将食指尖咬破,鲜血蜿蜒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入瓷碗中。
大厅之中,众人探头凝望,屏息凝神以待,却见亮白碗盏之中,那滴血在清水中飘荡碰撞,与之前那滴甫一接触,便渐渐融为一体。
惊叹四起中,众人满脸质疑,被刻骨铭心的恨意取代。
我回眸一笑,“如何,现在你们该相信我便是云隐了吧!”
白修与青霜儿不明所以,唯独云隐纯笑毫无阴霾,只见一片清新明丽。
管家面上疑窦扫去了八分,吩咐家丁领白修与青霜儿去客房休憩,却因我坚持让云隐贴身相随,一时无可奈何,只得带我们一同前去谒见堡主唐夜。
我与云隐在管家身后并肩而行,目光暗扫九曲回廊,不禁迷茫嘀咕,“你是怎么让我的血与唐堡主的融合的?莫非我真是唐堡主的亲生儿子?”
云隐的微笑暖融融,碧靴踏地轻盈,一派霞姿月韵,“我对医术略懂一二,昨晚给你喝的莲子羹中添加了一味药,并配以其他辅助药草,能暂时改变你的血液结构,让你的血液在一天之内,无论遇到谁的血,都能融合一起。”
“小隐同学,你的略懂一二,已经是天下无敌了!”
沿着四合游廊蜿蜒而行,由东而入,便是一阑朱红门槛,数十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珊瑚金钩挽起,重重帷幕由丫环翩然而垂,仿佛与外界隔绝。
浓厚的药麝香味夹杂着熏香混合扑鼻而来,连连咳嗽声,亦随之自帷幔后断断续续地飘出,管家将我们引入后,便与一干丫环鱼贯退下。
随着门扉的开阖,屋中又陷入了一片迷离,那是永恒的、沉溺至死的黑暗。
紫烟袅袅中,云隐望着鲛纱帷幔后的垂危之人,目光中混合着强烈悲喜,发顶浅碧缎巾缎带迎风飞舞,“他时日无多了,活不过半年……”
我感同身受,揭帘将他推入里间,歪头浅笑,“他是你的亲生父亲,既然他时日无多了,你更要珍惜彼此的时间,让他毫无牵挂……”
他回以清笑,跨步而入,却见软榻上的人剑眉深目,容廓深刻而刚毅,两鬓微霜,只着一袭半旧的青衫,虽面容憔悴,却仍不减清越风骨。
我在外间等候把风,帷幔掩映下,云隐跪坐在软榻旁,对目前世间最亲的人倾诉衷肠,我径自慨叹造化弄人,重逢不久,便又要面临生离死别。
薰碳的暖火在屋内无限氤氲,任凭外间天寒地冻,深屋中仍是暖意熏染,我弹指如电,信手朝炭炉里掷了一道劲风,顿时暖意大炽。
引魂阴灯
出得房间,已是傍晚时分,唐家堡陌生的轮廓逐渐在眼前浮现,一轮淡色弦月低挂墙头,映得窗上鲛绡一片梅枝虬斜,素雅中透出古意大气。
东苑遍植奇花异树,假山林立,旁有一汪清湖,雅致玲珑。
镜湖水如青孤影,碧海波似玉栏窗,诉不尽的哀怨情殇。
我于水阁旁闲庭信步,把玩着手中掐丝珐琅熏球,随手抛落之间,漫不经心地低问,“都和你爹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很想念你?”
云隐望向夜空明月,发顶碧色缎带飞扬,叹息浅浅却笑得无邪,顾盼间醉了千秋风与月,“他也是身不由己,迫于家族威严,无法将娘迎娶进门,又怕我们遭唐门其他人的毒手,只得远送他乡,并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也不派人找我,他想让我如同普通人一样生活,他是用心良苦……”
他的声音在月下听来,轻渺低沉,犹若抽离了遍身余力的颓靡。
我倚栏观望薄冰漂浮的荷塘,任由发上缎带飘飘,“那现在呢?”
“我爹其实并非病重,而是中了一种无解之毒,连熟谙制毒的他也不知道是何毒,但是他知这毒必是唐门人所为,他不知道能相信谁,便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寻回,并把唐门暂时交给我掌管,所以,日后你便是唐门的主人!”
他在柳树阴影中垂首黯然,月光朦胧下,微长身影仿若一道幽魂。
“今日所见的唐门中人,你可有什么线索?”
“每个人都很可疑,我打听过唐门少主唐初南失踪一事,他是在父亲中毒的第二日失踪的,两者必有关联,唐初南在禁地失踪,那里本不许任何人进入,一向克己甚严的他竟会去禁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别人怎么知道他是在禁地失踪的?”
“根据脚印,而且禁地铁栏门上有他衣服的碎料。”
“能带我去禁地看看吗?”
“我正有此意,不入虎穴,焉能找到真相!”
我们相视一笑,神鬼不知地穿过断肠院落几重,来到北苑唐门禁地所在。
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让人望而却步,虽处深冬料峭的时节,绿藤树草却茂盛得无以复加,重阻视线,隐约可见无数废弃楼阁的轮廓一角。
近目而观,地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和淤泥淹留其间,庭院风卷狂澜,枝叶在斑驳青石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照影,有如群魔乱舞。
清冷月辉下,我四顾无外人,便悄然取出右腕银镯中的铁丝,刚一触及铁栏门扉,却见铁门陡然间绿光大盛,紧随一道重若千钧的力量,迅猛反噬袭来,在云隐的惊呼声中,我便如雪片一般,被猝不及防地弹飞数丈之远。
云隐步履如云,绕过门前枯井而来,将池畔委顿在地的我小心扶起,不以为然中带出关怀的忧虑来,“这门不能碰的,被唐家布下了结界。”
我起身弹去衣上灰尘,微微愤然,“你这话不能早说吗?你故意害我啊。”
他忍俊不禁,恶作剧的狡黠之间,别有一番纯净清透,无瑕胜玉美,至洁过冰清,“实在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碰过后会有什么后果。”
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努目撑眉地怒瞪幸灾乐祸的他一眼,浑然不顾他在身畔一味诚恳地道歉加哀求,负气似地大步流星而去。
一片寂静中,有一阵声响由远及近,犹如钱塘潮水一般,逐渐浩大奔涌。
颦鼓声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侧耳细听之下,好似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我与云隐惊得面色煞白,游目四顾,却见暗夜之中,一列荧光幽幽的绿色灯笼,竟若无其事地径直穿过铁栏,自禁地中井然有序而出!
那些灯笼并非持于人手,而是漂浮在半空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千百灯笼源源不断地涌出,成群结队地自眼前漂过,恍若无数只幽绿的眼睛,在暗夜中散发着悚然的光芒,又如通往冥河的引魂之灯,惊煞一帘风絮。
我心绪惶恐紊乱,已是汗落如雨,云隐亦俊靥凝重,但见那些灯笼列队出行,竟似有所目的地朝东苑而去,转眼便隐没在假山叠石之后。
有如暴雨惊雷的颦鼓声中,有万千脚步声呼啸奔涌,地面都为之微微战栗。
我正欲追踪前去,却觉浑身竟僵如石化,无法动弹分毫!
云隐望着灯笼消失之处,弯长丹眉印染几重迷惘,“这些阴灯被施过咒,只要看见它的人,便会不能动弹,如此才不会阻止那人的阴谋。”
我僵立石栏旁,煞然不敢置信,“阴,阴灯?!”
“我从古籍中得知,阴灯本是为接引亡魂去往地府的灯,凡人并不能看见,除非为凡人所用,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唐家堡果然有通往冥界的通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它出现在唐家堡,必定和唐家人脱不了干系!”
目光流转间,却见一丛清幽修竹后,两道模糊人影轻飘飘地扶摇而来,我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惊悚,惊骇欲死地放声大叫,“鬼啊……”
我言语未毕,只觉轻柔长袖恰如微风拂面,修手迅若疾电,迅雷不及掩耳地捂住我的血盆大口,下一瞬,一副惨淡阴森的容颜映入眼帘。
我的双眸因极度的惊恐而睁大,却见那面孔缓慢逼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少见多怪的不屑之音,“胆小鬼,叫什么叫,见鬼了啊!”
他玉指如风,在我肩上轻点两道,我但觉浑身一震,竟复又行动自如,云隐的僵凝也土崩瓦解,凝眸细看,竟是联袂而来的白修与青霜儿。
我心有余悸地拭汗,障风映袖,跳坐于池畔石栏上,“我说二哥,你半夜三更的,别学鬼吓人行不,你难道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青霜儿不以为然地反唇相讥,“你们半夜三更当雕像,也不怕遇见鬼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会被下定身术?”
白修眉韵不解,自广袖中取出一根碧色细针,挥袖一抛,那细针便在一个回旋中,暴长为一尺之长,变幻为一支青竹毛笔,落回手中。
云隐坐于白石上,目光投向那不为人知的神秘禁地,唇齿之间,洁如玉石的虎牙在黑暗中熠熠,“我们被阴灯下了咒,想必是有人蓄意而为。”
我对白修匪夷所思的法术已经见怪不怪,双腿气定神闲,在石栏中交叠摆动,“你们怎么会来这里?难道发现什么线索了?”
白修优雅浅蹲,月白衣摆翩然委地,端详着伫立地上顾自旋转的毛笔,“我们调查血色曼珠沙华,便查到了这禁地,却无法打破结界进去。”
“连二哥你都无法冲破结界,唐初南武功平平,却又是怎么进去的呢?难道那里面真有曼珠沙华的线索?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既然无法进禁地,那么便只能从阴灯入手,看它究竟意欲何为!”
电光火石地,那白光频闪的毛笔,竟如流星飞月一般,沿着阴灯行过的痕迹,倏忽一扫而去,在地上拖出一道亮白光影,蜿蜒延伸向未知远方。
白修已然沿着光影紧步追上,却在假山之畔顿住,回首凝盼陷入怔忡的三人,“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你们不想知道阴灯的去向么?”
三人蓦然回神之下,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一路踏着光影追去,四人始终不敢偏离其三尺之外,唯恐触动机关暗器,谨慎至阴灯尽处,却是东苑云隐的小姨厢房,门扉在暗夜中半掩摇曳。
东苑为唐门直系亲属寝居,格局奇特,以回廊四合成院,院中仅有一面硕大的池塘,池中奇花异草,池畔廊下修竹摇曳,极为雅致。
我们不明所以地相视一眼,于廊下推门而入,殊不知,目之所见,竟是一副惨绝人寰的惊悚画面,只一眼,足以让我们午夜噩梦缠身!
果不其然,引魂阴灯的尽头,便是死亡!
白修掀开门帘的一瞬间,浓重的血腥拂面而至,令人脑晕目眩。
青霜儿刚迈进门槛一只脚,就如软丝一样倒在我身上,素来刁蛮任性的她,虽为青源山庄大小姐,定也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残酷的场面。
现场的残酷刺痛了神经,眼前恢恑憰怪的一幕,令所有人不能呼吸!
冥黑无灯的闺房中,月光透过纱窗映入,原本雪白的墙壁上,血色弥漫如火,斑驳陆离的血红掌印,幕天席地地布满整个房间,骇目振心!
一个娉婷女子的身体倩影,被丹青淡笔勾勒在墙壁上,令人心荡神移。
而她真实的肢体却被大卸八块,用断魂砂钉在墙上!
如雪皓腕与小巧脚踝,均被断魂砂固定在墙上,白嫩得宛如新藕般的双臂惨兮兮地倒垂,仿若月下招魂一般,两条匀称的纤腿颓然倒在地上。
四肢惟有丹青勾勒的影迹犹存,在月光中诡谲朦胧,头颅被一支红尾流星镖钉在墙上,一眼望去,恰似一个戴着红花的女鬼,令人毛骨悚然!
更让人夙夜难寐的,是她原本婀娜娉婷的身躯,竟如同白纸一般薄,支离破碎的残躯,在夜风中飘曳不定,与聊斋中的画皮如出一辙!
目光颤抖地往下飘移,这一眼,堪比晴天霹雳!
但见青石地板上,满地嫣红的血泊之中,静躺着身着夜行衣的汝鄢婵,显然已陷入昏迷之中,一双素手却如同在血池中浸过一样,沾满鲜血。
云隐本想研精静虑,盼能寻出些许蛛丝马迹,却也在强自镇定一刻之后,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少年,亦如棉絮一般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此番惊变,让唐家堡上下为之惊悚,惊破栖鸦无数。
本为夜深人静,唐家堡内却一片沸反盈天,女眷皆被隔离在案发现场之外,由几名胆大的家丁入室清理,将画皮尸体以棉被裹了抬出。
昏迷中的汝鄢婵,亦被安顿在厢房,静待她清醒的一刻。
风夜起,荻叶添愁,香魂终散,芳缕飘散无痕。
少主立威
一夜之间,风靡武林的唐家堡,变为杀人无形的修罗之场,唐门诅咒的传言,便如雪片一般,飞入渝州千家万户,成为百姓口耳相传的笑柄。
微风透过东苑纱窗,拂动着紫色的琉璃帐,清脆触碰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红色织锦的软榻之上,一袭青丝散落在枕席之上,水碧的丝锦绸衣映着身下的红色织锦,在透窗泻入的曙光氤氲中,格外分明。
睡梦之中的人,静止如画,清秀的脸微泛苍白。
我静坐榻边木椅上,端详着少年皎洁睡颜,心头千思万绪,却见他眼睫微微扇动,那双如同水晶一般清透的大眼,在日色中睁开,消梦无痕。
风划过,发飘无绪。
他眉宇间有缕倦怠,清笑爬上了瑰丽的唇畔,“你一直都在守着我吗?”
我挥去了心中的思绪,转身浅步而去,开启与门斜对紧闭的窗子,朝阳流泻了一室,点点的辉光在周身氤氲,渲染翩跹白羽侠袍似雪无尘。
我朝案上轻掷,小块香料被准确地扔入其中,熏重的芳馥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唐门确实凶险异常,我答应过要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起身,毫无束缚的如水青丝,静静落在肩上躺着,嫩白精致的赤脚触着冰冷的地面,缓缓行至我身畔,行走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纯真之气。
他,本如此一个少年,让人情不自禁心疼保护的少年。
他凝注着我,轻语溢出,“目前对我最好的人,也只有你了。”
我淡笑无声,不容分说地将他推至紫檀桌案旁坐下,拾来床榻下的碧色短靴,轻轻放在他脚边,“你又不听话,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别人照顾。”
他岿然不动,将头侧枕于叠加的双臂上,一抹单纯而温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