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映入一双深褐色的皮革短靴,被珍视地捧于一双光洁修手中。
冷流云平静如千年的寒雪,我望入他的眼中,满腹的悲愤,渐渐冰消溶解。
我含笑接过皮靴,幽幽俯身,却在目及红肿而盈满血泡的脚背时,微微一愣,不忍思及脚底何等惨不忍睹,便迅捷提脚套入,不露丝毫痕迹。
冷流云目视舒亦枫,星月神剑在手中清吟不绝,眉间闪过一丝冷戾,声音不大,却自有一重森然高华,“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好啊,冷盟主,随时恭候!”
我抿嘴而笑,“圣主,现在我不是妖魔了吧,可以让我们进城了么?”
他拂袖退开,面容虽然苍白,却是一片冰凉的颜色,“原来我真的误会驸马了,既然驸马不是妖魔,那么请便吧,百姓们也不会再拦你!”
我不顾脚底钻心之痛,头也不回地步向城门,擦身而过的瞬间,清灵之音波澜不惊,却如同惊雷一般,“舒亦枫,本驸马记住你了!”
他却不受这雷霆之音,媚笑如初,“我在冥阴教恭候驸马大驾!”
城门开启的沉重拖曳声,在暮色中如同闷雷一般。
冷流云将系于云杉树下的骏马牵来,我持缰翻跃而上,跟随在冷流云身后,在不由自主让路的人群中,踏着风沙而去。
慕容清抱着月读翻跃上马,回眸轻瞥一眼紫色背影,叹息着御马跟上。
入得扜泥外城中,但觉与往日绝然不同,处处流转着哀鸿衰颓之象。
斜阳西下,聚集城门的百姓皆已潮汐般散去,万民对我的刻骨恨意亦随之烟消云散,徒留万般无奈的惘然,失去斗志的百姓,一如死水一般。
我本欲立刻进宫,却在冷流云与慕容清的极力劝说下,又时至黄昏,回得昔日避难客栈,以暂作休憩养伤,月读将我们安抚后也已回宫。
第四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药方迷雾(1)
窗外暮色四合,屋内一灯如豆,铜炉内紫烟熏香渺然,烛残未觉,与月争辉徒消瘦,唯有飞鸟飞过支起的窗户,留下一道白色的掠影。
我关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雕花床前就坐,青丝不束,取出刚刚小二送来的细长银针,咬着一方绢帕,谨慎地以针刁出脚底深入血肉的木炭碎屑。
轻刁之下,黑炭溅出,有血滴宛然,洒落尘埃,顿时冷汗如雨。
我忍痛暗唾舒亦枫缺德,将脚底碎屑一一刁出,落了满地血肉,脚底已是红肿模糊一片,那丝丝缕缕的鲜红,纵横于焦黑肌肤上,更显惊心动魄。
我心弦刚一松懈,便闻敲门轻响惊梦,我急忙收脚入宁蓝鸾凤绸被中,微一应允,但见门扉开启,一双雕纹的皮革短靴跨过门槛,绕过屏风而来。
案上灯罩中烛焰飘忽,一袭布衣披着窗外银色的月光,灿烂夺目,白皙光洁的手中,捧着盛满鲜绿浊液的镏银木盆,一股药麝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颇不自然地跪坐床上,以绸被覆盖双脚,“怎么是你?有事吗?”
冷流云漠然蹲于床前,衣摆委地,将木盆放置乌木地板上,低首垂眸,眉宇间一片飒爽清冽,声音倦冷,却带着淡淡的愧疚,“这是我找扜泥城最好的大夫开的药方,亲自熬成药水,对你脚上的伤有益处,把脚伸出来!”
我瞠目结舌,手攥五色鎏金的绣枕,正襟危坐,继而笑得波澜不惊,“谢谢,有劳你了,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可以洗的!”
他目及地上碎屑血肉,瞳孔几乎缩成一线,旋即蓦然起身,一手攥住绸被,力道坚决地猛然掀开,流风带起床沿芙蓉帐飘摇。
我立即以衣摆覆住双脚,跪坐其上,正要伸手相推,却被他骤然携手扣入背后,我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他胸前,他眸光冰寒刺目,直直落向我身后脚背。
矫健如鹰的身姿,在刹那间凝固隽永!
我双臂被他紧攥身畔,侧脸紧贴他交叠的衣襟,却不能撼动分毫。
少顷,他身形颓然松软蹲下,抬首看定我,目光带着一抹深邃的锐利,仿佛可以从眼中直接看入心里,将企图掩饰的一切全都看穿,“把脚伸出来!”
我额头微有细汗,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据倚床柱淡笑,“你是武林盟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否则面子往哪里搁,我手脚健在,完全可以自己动手!”
他拾起木盆中浸润的纯白绸巾,脸隐入阴影中,“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我无法阻止你受伤,唯一能做的,便只能为你疗伤……”
清冽之音落过耳畔,有如珠玉落地,冰雪破堤,却带着隐忍至极的痛苦。
屋内紫香氤氲,我被那份不容违抗的冰雪凛然所震慑,只得讷讷伸脚垂于床沿,双手惴惴地攥紧床褥,目光定格于瑞兽呈祥的水墨屏风上。
他静默埋首蹲在我面前,姿态冷漠从容,一双冰魄修手,视若珍宝地捧住我血肉模糊的玲珑小脚,浸入温热药水中,以柔软绸巾轻轻擦拭着小脚。
素日舞剑杀敌的洁玉手指,此刻竟温暖如江南的阳光!
那份细腻温暖,驱散了屋内昏暗压抑,以及一日芥蒂!
第四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药方迷雾(2)
“飘飞,能否为我吹首曲子?”
我默然颔首,拾起枕边翠竹短笛,翻手横于嘴边,凝神静奏。
玄渺的梦幻笛音,在客栈楼上隐约渐起,多了几分清脆婉转,却不似上次那般悲郁沉痛,而是如清风拂面一般,轻柔明爽,在夜色中飘荡开来。
虽然曲调相同,如今吹来,却是多了一分尘世间的暖意。
这暖意悠远传去,渐渐沁入心中,让人的思弦,都轻轻松下。
彼此的眉眼,都在这夜色中朦胧,只有这笛声幽幽,仿佛在诉说心事。在幽幽笛声,夜已过了子时,这漫长的一日,悄然结束。
“你今日为舒亦枫挡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苏游影?”
他的虎口处,因持剑日久,薄茧微生,落在小脚柔软处,带起丝丝疼意。
我放下竹笛,无声咬住下唇,“两个都是,这有区别吗?”
他手下一滞,“没什么!”
我垂首望着他发顶飘带,心下飞快思索,草灰蛇线之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拧干纯白绸巾,为我轻柔拭净双脚,竟果真药效奇特,转瞬之间,便消去了脚上血肿与血泡,剧痛不复存在,鲜血也已止住。
我暗叹药水神奇,不无欢快地搬弄着双脚,却因药水不慎溅在脸上,触动右颊狰狞血痕,不由捧面咬牙,如夜黑发凌乱蜿蜒而下。
冷流云凝重深锁的愁眉不展,即刻起身,取下我覆脸右手,目见之下,自案上取来精致药箱,于床边为我清净敷药,以雪白胶带封贴住。
他蹲在床边直视着我,伸手将我鬓间乱发拂齐,眼中闪过一丝深遂凌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中始终是最美的。”
我手抚脸上胶带,如坠迷雾地注目着他,却见他若无其事地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予我,“这是昨晚神秘人飞梭传书到你房间的,上面有具体的解毒药方,到底该如何做,全由你决定,我会不惜一切维护你!”
我茫然接过信笺,他端盆起身,往香炉中添加一把茉莉香料后,便径自离去,皮靴踏得乌木地板咚咚作响,修长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淡影。
随着关门轻响乍起,惊得案上袅袅紫烟飘摇,我将目送视线收回,转向手中信笺上,取出其中叠成方形的兰花洒金笺,展开凝目观摩。
清正儒雅的墨迹在灯烛下宛然,工整书写着数行罕见药引之名,必须以带有千年狐妖的灵血,以及佛之舍利子,方能解妖尸奇毒。
妖尸奇毒以吞噬尸体的蠹虫体液,配以万种毒物尸体炼制而成,必须以修行千年的妖精灵血以毒攻毒,并以舍利子化解体内残余毒素,方能痊愈。
我转身仰躺在雕花木床上,以手枕脑,望着其上清雅小楷,锁眉深思。
妖尸奇毒号称无解之毒,为何竟有如此高人能破解?这是否是舒亦枫的另一重圈套?倘若这又是毒药,那么便更是毒上添毒,百姓必死无疑。
要验证这药方是否属实,唯有一个办法……
第四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勇揭皇榜
三匹骏马在漫长古街中策马翩然而过,为首一名布衣少年衣袂飘飞,恍若天人,洁莹飘雪落在半张银色面具上,有一种别致的空灵。
寒冷飘雪的晨色中,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罗列左右,远远望去,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宫门前纹丝不动,别有一种空寂肃杀的气氛。
我在环形宫墙外挽缰驻马,揭下花岗岩雕柱上的皇榜,驱马步于持枪肃穆的侍卫前,甩开卷为一轴的皇榜,“快去禀报国王,我能解西域瘟疫!”
这声云淡风轻,清音不大,其中自信与力度,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经过我昨晚以身试药,先服妖尸奇毒,后服解药,便断定了此药定为真品,却又因此举而被冷流云与慕容清严声训斥,客栈纠缠一番,方才赶来。
一名侍卫匆匆入内禀告,不多时,便有一行侍卫前来领我们入宫。
白雪积淀在宫阙云顶的琉璃瓦上,璀璨眩目,华贵迷离,我与冷流云、慕容清随着引路侍卫并肩前行,身后迤逦而行的,是如履薄冰的侍卫左右。
巍峨高大的殿前,两座铜鼎分列左右,鹤口中吞吐香雾袅袅,冉冉散淡而开,云烟辗转,氤氲馥郁而下,给议政殿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
国王冠冕袍服俱全,辉赫威仪自显,随侍而来,就坐大殿高深处,百官分列于帝阕之下,毕恭毕敬地伏地参拜,呼声震天中,国王抬手示意。
国王两鬓染霜,面对满朝文武,微捻胡须,“传神医!”
武士来报,我们三人依次而入,行至恢弘的大殿前,为这份肃穆而暗暗震撼。
我带领二人跪下行拜礼,国王一一示意平身,“神医是否真能解救瘟疫?”
我翩然起身,取出袖中一方兰花洒金笺,埋首双手呈递,“是的,大王,按药方服药,定能解救西域百姓,如若无效,草民任凭大王处置。”
国王微一示意,一名贴身侍卫自高阕上步下,取过纸笺,转递给御座上的威严老者,后者接过凝看,面容微微一凛,“可这千年狐妖的血……”
我迎着百官惊讶质疑的神情,悠然取出盈满鲜血的紫晶瓶,霁颜而笑,“大王不必担心,草民已经取得狐血,只需配齐其他珍奇药物便可!”
“好,好,神医费心了!”
国王笑容可掬,九龙旒冠在冬风中摇摆,即刻命人取过狐血,配以其他奇花异草,煎熬成药汤,又唤过一名身染瘟疫的普通百姓,喝药验效。
不多时,又有数名侍卫奉国王命令,取得鄯善王室至宝舍利子,金色璀璨的光芒,便照耀了整个大殿,众臣皆不可思议地对其指手画脚。
国王威面肃然,文武百官翘首而待,亦是噤若寒蝉。
大禹治水的瓷炉中,香烟袅袅,氤氲飘散间,我只觉得眼前诸人似乎都隐没于飘渺,只余我一人,居中而立,淡看天下苍生,惴惴而又惊惕。
苏游影身中剧毒,此刻已病入膏肓,倘若这几日之内仍得不到解药拯救,那么便必死无疑,我必须尽快去冥阴教寻他,以此药汤相救。
第四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夜尽天明(1)
并肩而立的冷流云见我心神不宁,缓缓握住我布袖下的苍白柔荑,不动声色地传递温暖给我,我透过面具望着万千尘世,回眸付之一笑。
在舍利子的纯澈金光中,那被赐座试药的青年,气色稍缓,先前身形萎靡,服得解药,便是口吐白沫,漫身触目惊心的墨绿斑痕,亦在满殿金色光华中逐渐淡化消褪,惨白面色渐复红润,已是生龙活虎地站起,对国王施礼。
群臣见状长长舒气,赞不绝口,我听着例行颂词,心中却是若有所思。
国王由案间取过几摞文书,袍服辉赫,眉目之间,意气奋发,“神医果然妙手回春,倘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能做到的孤王一定应允。”
“草民要求甚微,我只要……”我察言观色,淡笑如风,探手落在银色假面上,缓缓摘下掩盖真容的面具,“大王您撤消对我的通缉令就好了!”
雪光映入殿中,照耀出群臣瞬间僵如石雕的面孔,殿内唏嘘声一片,窃语四起,欣喜若狂中,又是颂词连绵,渲染上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国王怔愣之下,青灰色眸中光芒大盛,抚须大笑,“想不到竟是驸马解救了西域的百姓,孤王没有看错人,月读也没有嫁错人,你的请求,恩准了!”
国王自御座上拂袖起身,袍袖轻甩,下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三日,并在宫中赐下宴席,以慰瘟疫解除之喜,共度良宵,欢聚一堂。
国王又命太医院以狐血为药引,兼珍奇配药,于诺大铜鼎中熬制大量药汤,并派禁军三千,连夜分发至西域千万百姓之家,及时解救染疾百姓。
除此之外,国王又命人将舍利子放置扜泥城外的千佛塔顶,并派重兵看守,佛之舍利子的金色光芒,便在夜间照彻连绵千里的西域各国。
此夜,整个广褒西域,山湖江海,抑或古城宫阙,皆可见舍利子的圣洁之光。
驸马拯救西域瘟疫的传言,便似飘絮一般,飞入千家万户。
国王邀请入宴,我们被安置在驸马府中,被迫换上一身狐绒镶饰的华服,待得傍晚时,便有宫人前来迎接,在旁掌起一盏宫灯,我们随侍而行。
一行人穿廊过院,绕过数重琼楼玉宇,方至夜宴之殿中。
暮色悄无声息地暗淡下来,夜殿中烛火轻燃,却仍无法驱散那份昏暗压抑。
我们步入金碧辉煌的殿中,待得宾主落座,宫中乐师轻弄琴弦,便有丝竹之音幽幽传来,高山流水之声饶梦,宫女井然有序地呈上珍馐。
但闻几声尖锐呼啸破天,殿外烟花绽放满天,璀璨辉煌,宛如连绵不断的流星雨,和着洁莹雪絮,自云巅倾洒而下,盛世良宵之景尽显。
第四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尽天明(2)
幽静雅致的客栈之中,一名少年凭窗极目眺望夜空烟花,手持玉盏,锦裳随着晚风轻扬,精致无瑕的面容,在烛光中,洁美得无一丝杂质。
侍立在旁的老者趋近一步,恭谨地微微一揖,“少爷,您为何要帮他?我们此次来西域身负重任,如果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可就……”
他抬手止语,将白玉茶盏递予老者,一颦一笑俊美如仙,瞳仁透明的犹如一块水晶,“无妨,西域的瘟疫我总无法视而不见,既然暂时不能现身,也只好拜托他人。而且,我知道她是好人,定会毫不犹豫解救百姓!”
他复又回身眺望夜空,“我也不知是我帮她,还是她帮我……”
缥缈谷入口,云雾缭绕,一名紫衣面具少年仰望着远空绚烂烟花,纤细的眉宇紧轩一线,却又含着淡淡阴郁,轻松悠然间,一派妖媚蛊惑的风韵。
他的身后,两名侍女在曼陀罗花海中凄厉挣扎,转瞬之间,便已弥散了影迹。
他手中凝聚着的,是充满杀意的灵力,晶莹剔透的夜光杯齑粉,伴随着丝缕浓稠嫣红的鲜血,自如玉指缝间簌簌滑落,随风飘散……
一圈幽紫光芒,自镂纹玉石扳指中波荡开来,涟漪般迅猛扩散,周围虎视眈眈的一地毒物,随之肢解粉碎,化为细沙灰飞烟灭……
举座欢腾中,我们三人坐于侧下的席地红毯上,但见龙凤呈祥的玉屏后有轻纱飘摇,人影幽闪,满座勋贵世族抬眼望去,但见橙裳翩翩轻摇,烛光中瞧来美不胜收,光洁的额前,悬着古雅清丽的白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