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定姚望向门口,见到自个儿父亲身影,便问道:“这次去道谢,除了我父亲,旁的还有哪些伯父一同?”
邢氏想了想:“你祖母点了你二伯父和五伯父陪着了。你三伯父和四伯父又不懂这些,往日里也没和正经的官兵打过交道。”
霍定姚心头也赞同这样的安排。
这次霍大爷打头阵,带着霍家人穿过乱石突兀的河滩,过到了那些兵勇扎营处。刚到,就被明晃晃的火把唬了一跳,自从经过被兵勇围府抓押,这一家子人都对尖刀和煞气有了畏惧。
不过霍大爷还是禀了把守在帐子外的兵勇。那人去报了聂副将,后者又知会了到了汪路明处。
汪路明一下就犯难了。一群囚犯而已,主子爷也没得特别得吩咐,说是要就此全然接手了吧,根本就没那意思。可没有一星半点的关注,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生平第一次,身为总管大太监的汪公公为难了。
他拿不准主意,便将这疑问又丢回给了聂副将。
聂副将是个粗人,只懂得行军打仗,肚子里哪里会琢磨那么多弯弯绕绕,便摸了摸后脑勺道:
“爷不过是路过,按理说是没必要给爷提这茬,不过我看那小姑娘却是个机灵的,说几句讨喜的,也让爷能舒心舒心。男人嘛,哪个不爱听女人夸的?”
汪路明一拍大腿,是啊,他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呢。
那丫头可就是主子亲自救上来的。
赵煜好听了下头人的禀报,思忖了一下便点了头,还吩咐道:“既然这样,让他们全家人都过来罢”。
不管好事坏事,他向来不是个做事还不留名的。何况,他就是要侯府的记住这份恩典呢。
霍家的人都在大帐外面站定了。霍荣菡心有不满,小声嘟囔:“多大的架子,不过是道个谢,竟然要我们全府的人过来。我们往日里,哪里需要朝这些粗鄙的武夫赔笑低头。”
霍有纤轻轻拉了她一下,前者倒是闭了嘴。好歹,她确实也是被兵勇救上来的,心头多少也记得几分恩情。
霍定姚没理会她们。反正每次霍荣菡不叽叽歪歪几句,她心里是过不得的。
而帐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只听里面传来了衣服擦地的声音,进去通报的下人恭敬地弯腰退了出来,两边的随身近侍立刻打起了帐帘。
沉稳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似乎踏在每个人胸口上。
透着火光,那帐子里面逐渐透出来一个沉稳挺拔的身影。
所有人的瞧见,那人头戴了白玉飞翼紫金冠,划着云翔符福鸢纹的绛紫宽袍,腰间系着密云金银带,缀着一枚上好的龙纹滴翠佩玉。
两边的兵勇立刻跪了下去。
仿佛整个江岸都是空旷的,寂静无声,再听不得一点喧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带着肃杀之气,夹杂着潺潺江水,偶尔火把哔啵炸开。
霍家人被这阵势惊住了。那人的眼神太过犀利,在他们每个人脸上轻轻瞥了过去,所有人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霍定姚静静凝视着,没想到,这男人身上的贵气更藏不住了。她如今已经肯定,今晚救了她们的人一定是个身份地位非常高的。
身边传来一声低呼:“这人生得真好看。”霍定姚惊讶之余,偏头去看,霍庄莲微微张着嘴,似乎都看痴了。而霍荣菡听得霍庄莲这样说后,朝她投去了鄙视的目光,又瞧了瞧她胸口,又露出一个嫉妒的神情。
她们都没注意到,站在更远处的霍语桐,双颊也微微泛红。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了看霍荣菡,继续垂下了眼,遮住了眼中一切意味不明的情绪。
而三奶奶王氏的脸,却嗖然变得惨白,也许霍大爷从来没见过,亦或者曾经远远瞧见过一两次,此刻尚还没认出来,可她却是一下就看清楚了。
——她自小在宫中行走,又如何认不出来呢?
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见她的时候,眼神甚至没有半分温情。
那是当然了,桂康王府支持的一直是太子。身为翔王的四皇子,又怎么会给她好脸色瞧。
救了永定侯府的,竟然是翔王。
☆、第89章 各方
王氏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无路可退。
她想过躲到众人身后,想过假装受惊失了神智,甚至干脆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可这念头才刚刚一动,那双漂亮锐利的眼就睥了过来,生出了一抹讽刺。
许是王氏的神情太过惊恐,脸色已经白得不成模样。霍三爷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扶着了她一把,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王氏撇开霍三爷的手。抹整齐了乱发,走到前列,勉强挤出一个笑,深吸一口气,跪拜了下去。
众人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
霍母十分惊讶:“老三媳妇儿你这是……”
霍定姚突然一个激灵,迅速回头去看。她想起曾经在春明门,那位宫中的老姑姑说过的话。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是了,那姑姑说那个久不在宫中的人……霞姿月韵……若是回一趟盛京,城里的女子则挤满了长安大街,希望能一睹他的风采……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还没等她理清情绪,耳边已然响起了王氏木然的声音:“盛京霍家霍王氏叩拜翔王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霍家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霍定姚也恍恍惚惚跟着邢氏跪了下去。
她心头起了百般滋味。
这一次,偏偏是他救了她和她的家人。
她都不知道,是该心怀敌意,还是应该心存感激。可上一辈子已经烟消云散,她们死的死,没的没,而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安安生生的。
也许这一切只是机缘巧合罢了,这四皇子还是会去争他的大位,而他们只要稳稳妥妥抵达雁门即可,往后天下大定,若这四皇子还能想得起来霍家,给一个恩赐也是好的。
她转念一想,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总归都是桥对桥,路归路,没有半点儿相干的。
接下来的路走得都很顺。
因已经进入了雁门地界,她们一行人便由雁门的府衙接管。雁门是翔王的封地,这雁门太守大抵也听说了些小道消息,虽然上头并没有人来打招呼,却十分有眼色的没有为难霍家人,不仅不敢让人下大狱,反而拨了一个驿站里的独立小院暂住,更按着官家囚犯的等级给收押在册。
翔王是什么样的脾性,他们都很清楚。他赏罚分明,可有个毛病就是十分护短。这是他亲自救了的人,要为难他们,不是嫌自己头上的帽子戴得太稳,就是嫌脖子太硬。
——没人想跟血腥殿下开这样的玩笑。
丁老三想多嘴几句,奈何在这里,根本就没人理他。
眼见大势已去,他也不敢紧咬着不放。再说了他自己也还难过着呢,当时在河边一片混乱,也不知道是谁,狠狠踢了他一脚,正好踢在了小腿骨上面,咯嘣就断了。他翻个白眼就疼昏了过去,醒来也不知道找谁哭诉。
刘铁角和小武倒是瞧他可怜,找了府衙的人帮忙瞧大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药剂是一副一副吃了下去,腿上的肿胀却没得消停,反而越来越有涨大的趋势,还痒得很。
丁老三实在受不住了,动手拆开了白布。一瞧之下又要翻白眼了,那里面已经烂黑成一团,深可见骨。寻来的老大夫瞥了一眼,只说了一句必须得锯腿才能保命。老大夫还等丁老三吱声做个了断呢,半天没听见响动,抬头一看,这次人是真吓昏了。
霍定姚听到这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丁老三没了一条腿,也算是自作孽,刘铁角和小武就等着逮机会呢,这下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自从在驿站里安顿了下来,霍家人也慢慢安心了起来。这小院子虽然和路上的都差不多,几房人还是得拼拼凑凑挤在一起,但是比大牢的环境可好多了,除了不能擅自出入,他们终于不再舟车劳顿,这日子只会顺利起来。
修养了几日后,众人的精神头都好看了许多,这衙门的人不仅没有再锁着他们,便是囚衣也用不着穿了。
又过了半个月,霍家人就接到了告知,他们被安排到了城西一座庄子上,还分了一处三进的院子给他们。
这院子不必此前英王府那个暂时落脚的院子差,因为连着牧场,甚至更加宽敞。里面虽然没有雕梁画栋,该有的前厅后院却一个都不少。在邢氏请示了霍老祖宗后,几房人便商量着挑了院子安稳了下来。
因着林氏体若,霍二爷便告了恼,捡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去。那院子虽然不大,却有一个小厨房,这自然也是方便林氏熬药喝。
妫氏忙不迭地定了西南角的一处院子,这院子虽然不大,却胜在精致。中间四四方方挖了一座假山水池,旁边还有些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两边种了些竹子,瞧着还有点景致。霍荣菡得意地瞅了霍定姚一眼,指挥着霍语桐抱着她的东西,跟着妫氏一道去了。
王氏本来也想点这个的,只不过霍三爷不想与人冲突,劝住了她。她去瞧了南边的院子更大更舒适,倒也收起了一张冷脸。
大房的人得了东边儿的,不大不小,也没什么出挑,还离外面的街道只有一墙之隔,白日里还能听见临街传来的嘈杂声,只胜在离霍老祖宗近一点。
不过霍定姚却觉得这里极好。东边朝阳,屋子里的阴暗角落都没有发霉的味道,她从外面的野梗上扯了野草回来泡水擦洗屋子,收拾之后反而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再找来了一只陶土模样的月肚儿陶罐,剪了几只海石榴和栀子花回来,往窗户下一摆,火红艳白的,瞧着就喜人。
霍有纤抱了帐子进来,不由得眼睛一亮:“十妹妹这里,别有一番自然风情,难怪妹妹深的祖母喜爱,确实是独具匠心。”
她方才去了霍老祖宗处,那里有一对更漂亮的罐子,花也开得更好。想必就是霍定姚的手笔了。
霍定姚失笑:“五姐姐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我无聊,正好找到了几只空罐子罢了。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拿出来让我们养养眼了。再说了,屋子里也没个什么摆设,这样一弄,倒是可以驱一下蚊虫。”
她和霍有纤合力,将帐子挂上了架子床,这帐子是个淡蓝色的纱帐,又一起铺了床。霍有纤还给她挂了一副竹子叶编的小画,这样一弄,屋子里更添了几分香闺的意思了。
两人拍拍手,对视一笑。
霍定姚收拾好了自己小屋,回头推窗而瞧。那院子中一棵两人抱粗的杨柳已经满是绿意,垂下来的枝头浮在水池上,摇曳生姿。
她呼出一口气,朝前头院中望去。
时至初夏,母亲正小心翼翼扶了祖母出了屋子,想在院中晒晒太阳。隔壁四伯娘和四伯父又在高声斗嘴,霍庄莲和霍语桐一起笑嘻嘻的晾晒这衣物,霍荣菡捏着鼻子拧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丢出来。
她嘴角不由得弯了起来,心中只觉得一片光明。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却充满了迷雾。
太子仍在圈禁之中,二皇子和六皇子也门可罗雀。而七皇子进了户部,着实办理了几桩大事,深得圣人夸奖。六月后宫的夏日宴既不是皇后主持,也不是朱皇贵妃主持,却是一位在呈祥殿的新妃出面,众人发现,赫然就是七皇子的生母,新晋的淑妃娘娘。
六皇子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眼神愈发阴沉:“没想到这场祸事,太子没讨得好,二哥那个没脑子的也没讨得好,偏偏让老七冒了尖。往日里我竟没看出来,这个闷声葫芦却是个厉害的狠角色。”
七皇子在宫中春风得意,他自己呢?若说太子被圈禁,他出不了这六皇子府,不也是变相的被囚禁了吗?他越想越恨,猛地抬手将案几上的摆什哗啦啦扫落在地。
身边的幕僚把头埋得更低。越是这个时候,圣人就越是在仔细探究着每个皇子的动作,越是这个时候,就应该以静制动,可他们的主子偏偏就是那么沉不住气啊。
他们相互看了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来了叹息,可就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六皇子的霉头。
与六皇子府里一片惨淡不同。
翔王府里仍旧井然有序。三两个下人进进出出,束手无声,将府里这间最华丽的屋子点上了纱灯,焚上檀香,而后低头恭敬退出,继而轻轻阖带上门。
宽大的檀木红桌后,坐着一个单薄瘦削的人影。这时也是暮春初夏,可此人身上依旧披着一层薄毛毯,让他行动受了束缚。
他也察觉到了,微微皱起好看的眉,伸手推开了窗。夜里稍显得寒湿的风趁势而入,还嫌不够似得,偷偷卷来了一把梨花,和着烛光悠悠晃晃地,打着旋儿,拂过他黑色的长发,划过他的肩头,轻轻落满在他脚边。
有一瓣显得十分别致,正巧掉落在他手里的笔边。红签白花,若不是那水滴糊了字,倒是十分应景。
可惜,这本就是一个多雨的年岁。
门口有侍卫低头禀告:“公子,雁门关传来口信。永定侯一家遇水落难,幸遇殿下搭救,如今已在雁门安置。”说完,又悄无声息退下。
永定侯府啊……
谢长画搁笔,微微垂了眼眸。
他伸手,从笔架下面取过一根漂亮的银色链子,那链子下面坠着一颗水滴型的羊脂白玉,若仔细瞧,上面还雕刻着一个小字。
姚。
(前传完)
☆、第90章 逍遥
霍定姚难得出门一趟。以往在盛京,是因为规矩大,姑娘家哪里能抛头露面的呢?因此只有上元节或者家族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大型祭祖,才能去附近山上的尼姑庵,或者是坐在轿子里去归元寺上柱香,还个愿。
如今到了雁门,该有的规矩还是有,可是渐渐的也不那么在意了。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没了下人伺候,一些送饭传话的活儿,便渐渐落到了几个少爷和姑娘的身上。
雁门关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城镇,外面连着天庸关,朝西北而去几百里,便是滚滚黄沙了。可雁门本身却还是山清天蓝的。如果不是在战时,这里便成为了东西客商来往的聚集地。特别是那条从雁门出发,经过凉州,通顺,最后达到盛京的路,已经被古时候的骆驼商客走上了千万回了。
一开始,是将西域的波斯地毯运回来,渐渐的,又把江南的茶叶、丝绸、布匹一捆捆地运出去。渐渐的,雁门倒是兴旺了起来。客商多了,客栈、酒楼、车马行甚至是秦楼楚馆都鳞次栉比。后来有懂行的商人,将江南的绣娘招到了雁门落脚,渐渐发展出来了一批江南造织坊。
霍定姚手里提着个篮子,和二姑娘霍庄莲正略为急促地走在巷子上。
路过一家张记的芝麻糖麻花的时候,霍庄莲的步子一下就磨蹭了起来,眼神滴溜溜朝那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扭丝麻花上面打转。她不由得舔舔嘴唇,又睁着圆圆的眼睛眼巴巴地瞅自个儿的妹妹。
霍定姚忍不住扯了她一下:“二姐姐,大街上可不能做舔嘴儿的动作。若是被二伯娘瞧见了,可得数落金姨娘了。”
只是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神,到底绷不住笑了,前后瞧了瞧,偏头趴过去附耳:“我们先去换绣品。换了咱们就匀几文出来称几颗,可好?”
霍庄莲连忙点点头。恋恋不舍又回头瞅了一眼,然后拉着霍定姚飞快朝前走。
马记绣庄其实离霍家不远,穿过三条街,朝东拐个弯便到了。不过大奶奶邢氏出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快去快回。因为这其中一条街的街尾便是那些吹拉弹唱、风花雪月之地。
邢氏说得含含糊糊,只一而再再而三下了死命令,起先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