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正需要营养。多少年后我还念念不忘志刚,并一再在心里保存着一份感激。我常
想,那一年之内我长高了二十公分,当属志刚之功劳。
同样有女孩子在听到这里时,就感慨说我挺幸运的,对此我深表赞同。但当我说咱
们是不是再去体验一下烧饼油条的美味,她们却无一例外地拒绝,表示吃麦当劳还差不
多。浮浅!要知道我们当时有一个县长,曾不无远见地畅想:什么时候群众能把烧饼油
条吃饱,那大概就是社会主义了。再说麦当劳只不过是看似精致的粗饲料,岂能跟做工
细腻的烧饼油条相比。
结婚后我老婆问我喜欢她什么,我说烧饼油条,她听后哈哈大笑。
北方的冬天来早,十月份(请注意,在我的叙述里,时间的记法都是农历,因为在
当时当地阳历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的早晨已需要穿棉衣了。风嗖嗖地直往脖领里钻。也
就是在这个时候,学校通知开始上晚自习,每人要交四元七角电费。
那天是星期六,每个星期天住校生都要回家带粮食。那天阴天,我的心情也有些沉
重。我家里很穷,四元七角虽不算很多,但于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又听说这只是一个
季度的,以后每个季度都要交。
我一直拖到星期天晚上才给家人说这事,父母并没表示什么,出去借了五元钱交给
我。当我接过那皱巴巴的毛票时几乎象接一块石头,那种感觉直到如今刻骨铭心。
星期三晚上。无意间我问志刚:你家交电费多少钱一度?志刚说好象是一毛一。我
脑子里恍恍惚惚象有点儿事。当时我们正躺在被窝里闲聊,陈真说:“40瓦的,真亮。”
我问什么呀,他说咱们教室的灯管啊。老师怕浪费电,指定他在晚自习时负责开关。我
脑子里突然一闪,坐起来问:“40瓦的?”“40瓦的,三个灯管全是40瓦的。”
我想起高年级的学生说到电时曾讲过千瓦每小时,一种意识越来越清晰,可惜是晚上,
无法去核实,辗转很晚才睡。
第二天一上课我就找了本物理书,趴在桌子上计算起来,到下午已按照公式整理出
一份条理清晰、数据严谨的“意见书”。根据每个班3个日光灯,全校六个班即18个灯管,
每个40瓦,每天晚上用2个小时,每度电0。11元;全校三百多名学生,每人每季度交4。7
元电费进行对比计算,学校每年多收学生电费5000余元。天呢!我当时即兴奋又害怕,
我不知道我发现的会是什么后果。张燕几次惊讶地窥探我在写什么,她可能从来没见过
我如此用功过,我连忙遮住,我怕自己吓着自己。
我从作文本上撕下两页稿纸,把《意见书》重新誊写一遍,找老王要了几个馒头,
约上狗子、志刚到野外玩去了。
我一直认为我不大是一个安份的人,我也一直认为我还算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后
来我知道电费事件其实还有很多背景和曲折,但在这件事以及后来很多事上我的看法一
直都没有改变。后来我把这件事跟我老婆说了,我老婆说该做的事你常常不做,不该做
的事你又偏偏去做,不过这也可能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我听后也是哈哈大笑,我爱她烧
饼,她爱我胡闹。但我又不以为然。
我当时准备把《意见书》直接交给校长,并想好了在星期五晚上交给他。对此我有
我的考虑。星期五晚上是学校固定的全校教师例会,在这种场合,一旦闹翻了,大家也
都有个证明。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走进学校会议室,里面的灯光更为明亮,老师们零零
散散围坐在屋子周围,见我进去都十分诧异。班主任问什么事,我没吭,直接走到校长
面前把那两页稿纸交给了他。校长打开看了看,然后笑着说你们先聊着,就跟我出了房
间。
出来后怎样了我一直记不大清楚,好象校长说你先回去,这事儿以后再谈。也好象
又和我说了其他一些东西,却都没有什么印象。但有一点我是深刻的,那就是校长始终
面带微笑,并没有我预想的勃然变色或大怒,倒是我紧张了一身冷汗。
星期六回到家天已很晚,爹不在家,哥到山西去挖煤赚钱了,就和娘坐下来吃饭。
见桌子上放有几瓶酒和罐头,还有糖,就问:“谁来了?”娘说没人来,你爹带回来的。
我感觉奇怪,不年不节的,买这干嘛?
爹回来时喝得醉曛曛的,坐在床上抽了一袋烟,说:“石头,电费那事算了。”我
突然明白这礼物还有这酒是怎么一回事,就有股怒气冲上来:“这是大事哩,哪能就算
了?”
爹一拍桌子:“我说算了就算了!”见我半天不吭声,爹声音又缓下来:“石头,
咱们也就是四、五块钱,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也不容易,算了吧?”娘问什么事,我
说了,娘看看礼物,又看看爹,也劝我说算了吧石头。
后来有个女孩子说:你就这么算了?太没志气!
其实我并不是没志气,只是当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爹竟没打我!要知道我爹不论
任何事,从来不和我商量,只有一个方式:打。反是他认定的,那就是公理,绝不容你
违背,否则立马抡圆了巴掌扇过来。可今天竟好声好气地征求我的意见,我忽然发觉父
亲已有些老了,心里不禁一酸。
但这些我没跟女孩子说过。我始终认为有些可以跟女孩子说,有些是无法跟女孩子
说的,那只属于男人的范畴。
三、金龙党人
在我们学校,有两个地方值得大书特书,一个是厕所,一个是小树林。不是因为树
林是我们学校最美的风景,也不是因为厕所一再使我们方便,而是这两个地方是我们最
佳的抽烟场所。后来在部队和一个战友办板报,他问我抽不抽烟,我说不抽,他自己躲
在角落里吱吱地抽起来。看着他云天雾地无比陶醉的样子,我又想到了我的。
有次在厕所,狗子说看咱俩谁尿得高,我说好,我俩就把着家伙向墙上尿去,结果
我又输了。后来在部队去厕所小便,那时条件要高档得多,是立式尿池,白亮亮的,小
起便来大是一种享受,忍不住兴起,又把着家伙向上冲去,就有一个干部羡慕地说:
“尿那么高!”才知道民间有种说法:尿得高肾气壮。因此结婚后的男人小便时大多是
呼呼啦啦完事,没有了年轻时的激越和力度。
尿完尿后,狗子说:“石头哥,抽不抽烟?”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烟斗和一袋烟叶。
我问谁的,他说从三儿那儿借的,说着装上一斗点着抽起来。我心想狗子他妈的什么时
候长本事了?大为不服气,让他给我也装一斗,结果一口下去差点把我呛死,狗子乐得
不行,我当即给他一脚。狗子说得慢慢往里吸,不能急,更不能咽,并示范一番,我再
试,果然大见好转,但舌头还是辣得不行,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我见过很多十来岁的
小毛孩子都叼着烟卷吐烟圈,已是十分老练的烟民。
人说少年模仿力是极强的,好象一夜之间,我们班的男生都加入了抽烟的行列。那
时卷烟极为便宜,一般都是几分钱一盒,高档一些的象盆景、大前门或者金钟牌,也不
过两三毛钱。但于我们这些学生而言,还是奢侈品,最多的还是偷老爹的烟叶抽。后来
烟叶也告急,何况偷多了被老爹发现必是一顿痛揍,有聪明者终于找到一种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替代品:红薯叶。
当时各种秋作物都已收完,家家户户的红薯秧堆得到处都是,而我们抽烟本是好玩,
并不在乎抽的是什么,只要点着能冒烟就行。因此随手抓一把干焦的红薯叶揉碎了就够
我们欣喜半天,没有烟斗就用废作业本卷烟。但这些当然是不敢让老师发现的,而厕所
的味道毕竟难以入鼻,那片小树林就成了我们的洞天福地。
人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英雄,可我认为第一个抽烟的人更了不起。你想,他怎么
敢把浓浓的烟火吸进肚里,再吐出来?这实在是一个勇敢的行为。多年来我一直琢磨,
并越来越偏重于抽烟应起源于远古时代。
那时,人们逐渐懂得利用闪电燃着的山火,慢慢走出茹毛饮血。有一次他们把类似
于今天的烟叶的植物作为木柴投进火堆时,冒出的浓烟被他们吸进肺里,突然产生一种
玄晕感。开始他们很害怕,后来发现没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反有种麻醉的舒服,于是
就刻意去体验那种感觉,并逐步发展到辩别这种植物加以人工培植,开创了抽烟的历史。
这种推想并不是毫无根据,譬如当时是群居生活,每个部落拥有一堆公共篝火,那
么燃烧这种植物时应是人人都要享用,而世界一些地方以及我国北方至今还保留有男女
老幼都抽烟的习惯,可说是远古遗风。还有一种“关外三大怪”的说法,上来就是“大
姑娘叼着旱烟袋”,这可能是母系氏族的产物。至于卷烟和偏重于男人抽烟的现象,那
大概是社会发展以及男权主义的原因。
后来我曾把这个想法告诉我老婆,她听后一阵冷笑,说想抽烟用不着找理由,但别
当着我和孩子的面,毫不客气地把我撵到厕所或者阳台上,我就又一次自怨自艾地想到
。
因为不是重点中学,学校的管理非常松,这给少年时期的我们提供了学习以外的很
多种可能。进入腊月,学校买了两副乒乓球案和标枪、铁饼之类的体育器械,于是在我
们学校掀起了一场体育热潮,其中最热门儿的当然是乒乓球。
关于乒乓球,因它占地小,投资少,见效快等特点,曾被我国引为第一球,我始终
是深以为然的,这在我们学校就可见一斑,何止是喜欢,简直是狂热。在这方面,当首
推校长。现在回想一下,应该承认校长在当时应算一个很出色的人,他不单课教得好,
音乐、体育也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但我们之间却一直隔着一堵墙。
我们班公认的体育好手是体育代表,他姓李,可我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姑且称之为
李代表吧。据说他专门受过体育训练,因此在乒乓运动中人气急升,迅速纠集了一帮男
生,成为他忠实的拥趸。我虽然打架比较在行,但在运动方面却是个体盲,始终是体坛
边缘人。
一天从乒乓球室经过,突然有人叫我,是校长。他正和别人打球,手拿球拍冲我招
手:“石头,来,打打球。”
自从电费事件后,校长对我的态度大为改观,每次见面都主动跟我打招呼,让我很
不适应。我走过去说不会,看看。当时和他对打的就是李代表,打得果然漂亮,一来一
往煞是精采,后来校长有事走了,李代表开始坐桩,每人上去对五个球,过不了关刷下,
过关开局,结果大都在五个球下败北。
李代表面有得色地拿着球拍当扇子扇着,突然冲我说:“石头,试试?”我说我真
不会。他说怕什么,练练么,极慷慨的样子。结果我就上去了,结果就把我打了个五比
零,李代表宽洪大量地拍拍我肩膀说多打几次就好了。但五比零后的我却突然感觉不舒
服,跑到小卖铺买了一个乒乓球,找了块木板开始私下琢磨。我一直认为,人需要激励,
需要经常给自己树立一些对手,才能不断进步。所以我后来想,当蒋介石去世的消息传
来,毛泽东肯定会有一种旷世的寂寞。这就象那个闭关苦修的黄裳,重出江湖只剩下一
人,那一刻,肯定是人类历史、人类思想史最深刻的时候。
不久上体育课,班里男生全都涌进了乒乓球室,有些女生也在旁边“脉脉”助威。
李代表再次坐桩,又是一个个败下阵来,李代表再次发现了我,让我上去试试。我佯装
不大情愿,心里却充满信心。
李代表很大方,把五个发球权全给我,但五个球下来李代表的脸色变了,同学们也
极为诧异:五比零,我五,李代表零!同学们兴奋起来,叫嚷着开局,开局。局是开了,
但却不了了之,因为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发五个球,李代表接不住;李代表发五个球
我也接不住。打得大家都张大了嘴巴,就没法打了。
有个女孩子听到这里说你还有一手嘛,我说何止一手,就对她上下其手。其实这是
一个秘密,我发的球极不正规:拿球往球拍上蹭,而不是抛起来打。每一次发球、触案、
过网、再触案到对方用球拍接,我就知道对方上当了,当一出手的霎那我就清楚,在整
个过程中最少有五种以上的不可知力决定对方别想把球再打回我案上,这是我经过多少
个晚上偷偷苦练的结果。当然,对方打我也极简单,随随便便发个球我就莫名其妙。
打过那场球后,我就把乒乓球扔了,从此再没进过乒乓球室,这成了我一生的习惯,
证明自己以后就不再去深究。后来我老婆给了我一句很公正的评价:什么都知道,什么
都不精。有次我和一个人大谈特谈了两个小时电脑,那人真好涵养,一直很有兴趣地听
我说。下来我老婆讲:你知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我说干什么的,我老婆嘿嘿冷笑着
撂了一句:“人家在大学里教电脑!”一下子把我臊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跳进马桶自己
再顺手拉一下水。从此我每次耍小聪明,我老婆就指桑骂槐:是不是又是电脑专家!
记得小时候我家有口大铁锅破了一个小洞,修不好修补不好补,我爹正在发愁,我
说用个镙丝拧紧不就得了,我爹一试果然不错,大赞我聪明。可当我的人生出现一个又
一个破洞时,我却束手无策,我已把我的聪明全用在了浅偿辄止上,已不是一个镙丝所
能解决得了了。
大约在一夜之间,我们班崛起了金龙党,党魁即李代表,太座是宁老师。其党列有
党章数条,最显著的标志为每人一把折扇,在寒冷的天气里唰地展开,上题四个鲜红大
字:金龙党人!书法出于宁太座之手,倒也隽秀有力。
狗子跑来问我可不可以加入金龙,我踹他一脚:去你妈的。陈真说我们也扯一杆大
旗吧,我说好,就叫野狼帮吧。说起陈真挺有意思,第一次见他时他十分文静,见人就
笑。第二次见面他亲热直拍我肩膀。到了第三次,大老远他就跳起来,向我展开了飞腿
绝技。相对来说他性格比较温和,却也不乏热情,因此很有人缘。他的名子也好,我常
臭狗子:就你还陈真呢?你看,这才是真正的陈真。
有天上晚自习,我从教室溜出来跑到饭堂,掏出从家偷来的烟卷让老王共享。老王
从里间拿几个包子,我也不客气,张口大吃起来,白菜粉条馅儿的,还有肉。
“石头。”
“嗯。”
“你是不是说学校多收电费了?”
我大吃一惊,这事我很保密啊,忙问:“你听谁说的?”
“有天校长和会计在这儿喝酒时说的,我听到了。”老王抽烟的姿势比我们老练,
皱着眉,一口一口的相当有形。
“没说什么吧?”
“没有,他们只是说了两句,就谈别的事了。”老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
没说出来。
吃完包子,点上支烟,我又和老王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对于电费的事还有些忐忑
不安,不过没几天也就忘在了脑后。
四、孤独的春节
“石头,石头。”
我睡得正香,似乎有人叫,翻翻身又迷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