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没了感觉,只有被汗浸住时蛰得难受。不过,看着一垄垄麦子被一刀刀刈倒,心里就
有种快感,这点疼痛已是小事。
腰弯得时间长了,很难直起来。割两趟就要站起来稍微歇口气,可只能一点一点立
起,腰象已被打造成弓形,动一下就酸痛得要命,龇牙咧嘴的直抽冷气。就冲旁边地里
的人叫喊几声,站着抽抽烟,说笑几句,轻松一下。有时冲着割麦的年轻女人笑骂一阵,
倒缓解了不少劳动的辛苦。大家就再次弯下腰,脸上带着余笑挥动手中的镰刀。
太阳移到了大中午,田里很多人都已回家。我抬头看看,还有约摸三分来地,就冲
爹说:“爹,别割了,回家吧。”爹说:“不多了,割完算了。”“别割了,天这么热,
下午凉快点再割,反正今天能割完。”爹说好,就拿起放在地上的上衣。我让爹自己回
去,我在这儿吃点剩馍和水就行。爹问:“干啥?”我说:“累了,不想动,在这睡一
觉。”爹笑着说:“没出息!”我说你在家也睡一会儿,别来得太早,爹答应着走远了。
我不禁笑了,其实我是骗爹的,想把他支走,自己趁着中午把剩下的麦子割完。拿
起水壶,就着吃了几口馒头,四脚八叉躺在树荫下。忽然想起什么,坐起来冲远处几个
人喊:“歇着啦,别累死,可没人收尸!”他们笑起来,“石头,你是不是已经撂倒了!”
“好,马上过来。”“还有水没有?”
一会儿,几个也来到树荫下,谈笑着,喝水,吃馒头,或者抽烟。
我拿出书,找块砖头枕着看起来。
“石头。”
“干啥,大侄子。”
“喝,倚小卖小啊!”周围几个大笑。“大侄子”、“二婶”这些称呼全是街坊排
辈,本无大小,常常乱开玩笑。“大侄子”四十来岁,但真认起真来,他也不能不承认。
“石头订婚没有?”
“订什么婚?”在这些人里我年龄最小,看来他们想拿我开心,我看着书边说:
“孩子都快会打酱油了。”
“死去吧,”李大姑“咯咯”笑着,“你人都不知长成没有,就想小崽子!”
李大姑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得还算好看,开朗,泼辣。她一直没结婚,喜欢过
一个有妇之夫,还生了孩子,可不敢自己养,送了人。那男人婆娘找她打过几架,有次
村里看不过,要派人抓这个男人,那婆娘竟又哭又闹,说她男人守身如玉,对她体贴入
微,恩爱之非常,倒显得村干部狗拿耗子了。
我看看她,作出要脱裤子状,说:“怎么,要不要看看?”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她也笑着说:“作死呀你,石头,你敢脱看我把你的小鸡儿揪
下来喂狗!”
闹了一会儿,几个人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干活累了不敢躺,一躺下眼皮就直打架,
如果不是惦着还要割麦,我也早已酣声大作。
“石头,”李大姑忽然小声说:“你帮我看着人,我去解个手。”
“去吧,没人看你。”
“撕你的嘴!”她笑着走进了麦地。
这本书我已是在看第三遍。我也象陈雄飞一样,渐渐把视线投向了保尔,也才知道
人的意志竟可以这样坚强,理想可以这么巨大。至于冬妮娅,那种恨意已消失,甚至觉
得她依然是个可爱的女人,连保尔对她那点阶级鄙视都没有,认为生活就是这样,她有
她的选择的必然,你保尔要高呼口号,凭什么就要冬妮娅也扯着嗓子吆喝?那同样不公
平。但保尔毕竟是个卓尔不群的人,冬妮娅放弃也未免可惜。
“看什么呢?石头。”
原来是李大姑方便回来了,我正在看到保尔受苦受难,随口道:“保尔。”
“保尔?”
“《钢铁是怎样练成的》。”
“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不是光着膀子炼的吧!”她说完直笑,胸前两团肉上下翻飞。
她显然是把这本书误会成了“大炼钢铁”的科技指导,我就说:“何止光着膀子,简直
剥皮抽筋!”
“小兔崽子!”她看我象开玩笑,拿草帽打我一下,“它就是再难,也没生孩子难
吧?”
“生孩子?”
“是啊!女人生一次孩子就是死一次。”
她说话的表情竟有点圣洁的意思,我忽然象被电打了一下,若有所悟。女人生孩子
都不怕,男人受点挫折算什么?女人把男人生下来,本就是让他们去搏打锻炼,去挑起
生活的重任吧?心里象被突然捅透了,冲李大姑说:“你比奥斯特罗夫斯基还历害!”
“什么司机?”
“一个了不起的司机!”我翻身拿起镰刀,嘴里学着开车的“嘟嘟”声,昂首挺胸
走向麦田。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没想到被李大姑一通“生孩子”的理论搞得豁然开朗。
那天割起麦有如神助,多日的阴郁一扫而空,似乎连毒辣的太阳也都退避三舍。
我挥舞镰刀如一代大豪,麦子在我的气势如虹下纷纷卧倒。我有使不完的劲,想跟
天斗,跟地斗,跟所有的可知不可知的困难斗斗,看是你把我撂倒,还是我让你躺下!
多年后我跟朋友谈到《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说:这不是一个好小说,但实在是一
本好书,尤其是青春少年,更应该读一读。
十四、同学少年
狗子一直催我给他找工作,把我烦得要死。我们单位以前是赫赫有名的军工企业,
后转民用,也曾风光一阵子。但这几年不行了,随着一茬茬领导走马灯似的出国考察,
我们的工作也从全勤,轮班,轮岗一直到下岗。下岗就是失业,但失业不好听,我们就
委婉一些,可再委婉也是没饭吃。狗子来信时我已到了轮岗,离下岗不远了。但这些我
没法跟狗子说。因为你一旦走出了农门,乡亲们就认为你长了本事,有什么忙你不帮,
那就是忘本,从此在乡里臭你十八代。狗子虽说不至于这样,可多年不见,谁知道现在
谁怎样。
我问狗子怎么会阳萎呢,他说有次扒墙去偷别人婆娘,正搞到兴头上,对方丈夫带
人闯了进来,大吼一声,从此就蔫儿了,再也举不起来!我直笑得肚子痛,可突然想到,
我不蔫也差不多了。狗子在乡下扒墙头偷媳妇,我在城里讲故事骗少女,看来也没什么
不同,不是谁高谁低,都是一个“贱”字。有天看报纸说,近来男妓紧俏,身价倍增,
就想,那些和我上床的少女没准就把我当作了一只会讲故事的“鸭”,并且还是免费的!
我也想到了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讲我的,我是在怀念那份迷茫和
纯真,躁动与激情,我害怕生活把我锤了。可能我已意识到生活已经把我锤得面目全非,
我想保留住最后一块阵地,好作垂死挣扎。
开学不久,面临升级考试。老师把重点部分串讲一遍,让大家自由复习。同学们一
般都在教室学习,但也有拿着书到宿舍,或者校外其他地方,老师倒不限制。我和陈雄
飞常到河边树荫下看书,有时探讨一下问题,或去游泳,累了就在草地上躺着,聊一聊
以后的打算。
一天孙月娟来到河边,陈雄飞看出她是来找我的,就借口要去游泳,我说别走太远,
过会儿我也去。我想孙月娟准是又来讲学习的事,比较麻烦,先找个脱身的理由。哪知
她坐下后并不说话,我有点奇怪了,就问:“没事儿?”
她拿起地上的书翻着,说:“宁、宁老师怀疑他的窗子是你砸的。”
“哦,”心想他怎能猜那么准?就问:“他凭什么说是我砸的?”
“宁老师说,你的作文老不按格式写,他批评你,你不服气。”
“不服气?”我感到好笑,“没错,是不服气!那窗子就是我砸的。”
“真是你?”孙月娟瞪大了眼,吓得脸有点白。“他告诉校长了!”
“是吗?”这有点严重,“校长怎么说?”
“校长说,没什么根据,没法处理。”
我松了口气,接着就感觉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我……”孙月娟低下头,脸通红,轻声说:“宁、宁老师给我辅导作业时说的。”
“哼!”什么他妈的辅导作业,没想到刚挨了打连点记性都没有,真是狗改不了吃
屎。“他没干什么坏事吧?”问完就后悔了,这关我什么事,不是自找麻烦么?
孙月娟结结巴巴说:“没、没有!”
心里还是莫名其妙象有块石头落了地,对她说:“以后你离他远点,宁肮脏不是个
东西。”
“嗯!”孙月娟高兴地答应。我感觉不对了,我说什么她答应什么,这算什么?
“宁……他还说你这人朝气没有,潮气倒不小。”
“什么?哈哈哈哈!”我不由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是、是、是,朝气没有,
潮气不小――这是我听到的对我最好的评价!”孙月娟也跟着笑了,我说:“谢谢你!”
“谢我啥?”
“告诉我这些事呀。”
“同学么。”
“是啊,同学!”看着坐的这块地方,想到两年里的种种,突然感觉一阵落寞。
“同学”,多好的词儿啊!远处的田野又重新长出了庄稼,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随
口问道:“你交了几次电费了?”
“三次。怎么了?”
“没什么。”从远处收回目光,再次对她说:“谢谢你!”
孙月娟的脸越发红得可爱,忸怩着不说话,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我站起来,高声
唱着《同班同学》向陈雄飞的方向走去。
有天狗子兴冲冲跑来,说陈真订了婚。我们立刻找到他去志刚那里庆贺。陈真说是
他本村的一个姑娘,农活女红样样上手,人很贤惠。我们都替他高兴,一杯一杯往肚里
灌,酒都快不当酒了。结果四个倒下三个,我披着衣服,悄悄走出屋外。脑袋也是晕乎
乎的,想着同学少年,已要订婚、结婚了,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不觉来到了学校门口。大门已经关了,下玄月的清辉洒在铁皮包的门上,显得
阴冷,神秘。一种不可琢磨的陌生感和压抑裹住心头,这里面的岁月是不是就象这大门
一样沉重?
门里挺拔的树干在夜色里伸展着,恍乎忆起刚来时曾在上面捋过一把树叶,手下意
识地伸进空空的口袋,忍不住苦笑了。有狗叫传来,不禁打个冷战,竟有丝丝寒意从脚
底升起。
随后,就开始了升级考试,公布成绩,接着放假。
我在收拾东西时,谢梅让我迟点走,去她那里一趟。我跟狗子说了声,让他先回家。
校长走了过来,老远就说:“石头,考得不错啊。”我说哪里,一般。“不错,不错!”
校长极力推崇,引得没走的几个学生很好奇。
“校长怎么不表扬我们呢?”我心一跳,是桃花!我转回头,见她正和李丹萍笑吟
吟地望着这边。校长就走过去,爽朗地笑道:“你……叫桃花,也很好!真的,你们这
个班是历届最好的班级之一……。”
校长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我想走,又不想走,傻傻地看着桃花,而她却根本不注意
我。他们谈着就走远了,校长似乎打了个招呼,我也没听清。教室一下空荡荡的,夕阳
斜斜照进来,灰尘在光线里轻盈地浮动,如水中的鱼。那种不真实感更加强烈地泛上来,
恍若隔世。我象坐在时间之外,遥望光阴里的画面,卑微而无助。
有鸟的叫声,然后就是黯淡,寂静。
谢老师坐在床上等我,见我进来,她站起来说:“我包了饺子,咱们下饺子好不好?”
我说:“好。”
许久没来,有些不自然,特别是那个李代表时时往这里跑,让我心里不舒服。她就
去收拾东西,边问:“石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
“不是天天有人来看你么?”心里酸酸的,顺嘴说了出来。
“你!”她猛地转过身,“啪”地打了我一巴掌,手里的锅盖掉在地上。她是真打,
不是以前的亲昵。我捂着热辣辣的脸,眼里霎时浸满眼泪,她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我不想在她面前落泪,站起来就走。
“你给我站住!”
我不理她,打开门就要出去。
“石头……!”
我一生从没听到过声音可以这样凄绝,真的石头听见大概也碎了,象钉子一样把我
猛然钉住。慢慢扭回头,只见她泪流满面,手抓着椅子摇摇欲坠。我再也顾不上其他,
几步跑过去抱住她,她似乎想笑一笑,怎么也发不出声,胸口急骤起伏,却象卡在了嗓
子眼儿上,脸苍白得可怕。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该怎么办,意识渐渐要漂开去,
血液一点点冷冰,心里叫着:死了!这下都死了!
在是我多梦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做梦,夜不虚度,并且有两个梦保留了
下来,贯穿我的一生。
一是飞翔。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跨过高山,掠过平原,越过峡谷。我扇动着两只手掌
美妙地划过所有的惊险,我沉醉在飞翔中久久不愿醒来。
另一个是噩梦。我象做错事的孩子,被头顶上方一个谴责的声音紧紧攫住。我跑啊
跑啊,怎么也躲不开,一种深深的恐惧从骨头缝里渗出,经常会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心灵的震颤依然阵阵发冷。我不知怎么了。最严重的一次,我正在办公室操作电脑,那
个声音突然又在上方响起。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忙跑出室外,到人流中去,去和人打招
呼、说话,可那个声音还在追我,真真可怕的白日梦!为此,我又久久不愿入睡。
我在惊喜交集中度日如年。
谢梅终于哭出声来,我也醒尸还魂。
后来我们匆匆吃完饺子,就急不可耐地上了床。我们好象都急于要把心事、恐惧和
种种不快乐,全部投进对方身体里去,把那张木板床折磨得“吱吱”直响。我们似已到
了穷途末路,恣意轻狂,去祭奠最后的辉煌。我们弹尽粮绝,折戟沉沙。
……
谢梅幽幽地说:“石头长大了。”
这时无边的黑暗象要把自己吸进去,忙挪动手臂把她抱住,把自己从不可知的未来
拉回来。
“你长大还听不听我的话?”
我轻声道:“听的。”又象有东西要把我抓走,就说:“你给我唱首歌儿好不好?”
“唱什么?”我没说话,把她抱紧一些。谢梅小声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
儿推开波浪……
声音在夜的寂静里散开去,不知不觉泪水布满脸颊,怕她发觉,悄悄用被角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