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之后,她才放心地将公寓套间的大门“砰!”地关上,然后再去浴室取了一盆洗净了的衣物,端着,穿过他正在工作的书房,肆无忌惮地拉开落地趟门,上露台晾去。
诸如此类,诸如此类,搞得他思路断了又接上,刚接上又断了,不胜其烦,但也无可奈何。
他只能上街去走走,或者去附近的复兴公园,望着起飞降落的鸽群,坐在一条长椅上,用一张纸一支笔地记些感觉和思绪的碎片。他觉得这样还自在些,这是他与他自己的对话。但每一次,就当他穿好衣服,打开了公寓的大门准备外出时,不论湛玉在干什么,在公寓的哪个角落,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到一个显眼的方位上来望着他,无言。但却又用无声代替了有声:怎么,又出去啊?只要我在家,你老出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当然不承认自己是怕。但也不能说他真是连一点儿内惧感也没有。这与一只圈养在铁丝笼里的雀儿,整天都有一只大花猫围着铁丝笼打转的形势相类似。她天生就有一种气势,一种指鹿为马的气势。有时,这种气势还逼真到让你怀疑:鹿会不会真是一匹马?她的征服性是天生的和绝对的;她绝不允许,至少她的自尊心和好胜心绝不允许她允许,她目光所及的一切可以超越某个可被她容忍的标准。她的这种性格富有侵略性但也曾经很迷人。迷人,在他将目光偷偷儿地裁成两截来留意她的时候已经存在。
只是到了今天的年龄段,兆正发觉他已愈来愈无法再很“迷人”地生活在这种气势之下了。再说,这冲击他的创作情绪,因为说到底,他最关心和最希望能保持的就是一个作家的创作状态,这是一种脆弱而又珍贵的精神存在状态,来如影去如风,是在特定的湿度、温度和光线的配合下的虹的形成。太充沛的阳光和雨水都可能使它消失。
他说不上湛玉是属于阳光呢还是雨水。他所能做的只有逃亡到街上,公园里,或索性找
一个开笔会的借口,呆在某风景点的某个面湖的房间里躲避个把两个礼拜。
曾经,他也考虑过要同她认认真真谈一谈。他准备了很多条理据,也设法从不同的角度突围进她的内心去。他想对她说,你是个编辑,半个作家,你难道不理解,对于一个感悟型的作家,什么样的创作环境才是他最渴求和必需的?
但他让话头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转,最后还是放弃了。有一次,他其实已经说出了口来,但他在突然之间便将话题一转去谈天气、孩子,或今天的小菜给小保姆煮得太咸太淡了。让她望着他的那副紧张、严峻并带点儿慌乱神情的面孔大惑不解。
他迟迟没法触及这个谈题的另一大缘故是:他觉得其实她压根儿就不喜欢他继续创作下去。于是,她便下意识地破坏,或令到一切有利于他创作的环境与氛围都无法在他的周围形成。他大汗淋漓,他让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大跳。他努力不让自己再朝这条思路上想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罪疚感了,但他就从此失去了再在这个话题上向她开口一谈的勇气了。
其实,兆正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恢复他俩过往的那种生活——倒不是指性,只要能充满浪漫以及情趣的一切生活方式都行。他甚至偷偷地去到虹口的那条沙砾地的弄堂里去溜达过好多回。他一早已经知道,那幢红砖的法式老洋房已粉饰一新,改为了一家海鲜酒家。但那扇拱形的窗口还在,木质窗和四周围的木框都已经拆除,换上的是两扇铝合金的新式趟窗。弄堂已经变为马路,马路连着马路,马路的对面还是那幢三层高的灰水泥的厂房,厂房废置已有很长一段时期了,一截铁皮烟囱锈烂不堪,垂下半段来,仍不停有麻雀在上面降落了又起飞。
那曾是个什么样的上午啊,在人的一个什么样的年龄段上!像一朵猛然开放的五彩缤纷的烟花,蓦地点亮了他生命的全部灰暗的天穹!他很想主动提出,哪天叫她一同出来去那家海鲜馆吃上一餐,而且就拣那张临拱窗而放的双人餐桌,但他的预感是:她不会有兴趣。
他又听到湛玉在盥洗间里边洗涤边唱歌了。他琢磨着: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才有的事了。她的《深深的海洋》或《红梅花儿开》或《喀秋莎》或《宝贝》是他最喜爱听的歌了。每回都是这样的:只要当她哼出一首歌的一个起始音时,他便已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来盼待了。
他很赞赏她的歌喉和音色。其实,他自己也很想唱,但他只能跟着她的歌声让旋律在心中盘旋。一旦唱出来,便立即会唱成了一句五音不全的走音句,让人窘迫。但她不同,非但音准的调控技术很高,咬字也十分清楚和准确。尤其是那首《深深的海洋》,这是首女中音的两重唱歌曲,她竟然可以在第一声部完全缺门的情形之下,单独地将第二伴唱部哼唱得浑厚而有色彩,仿佛她能幻听到第一声部正在与她同时行进着一般。
还有就是那些滑音和半音,当它们贴切、准确而又及时地在调门中出现时,他似乎又能透过她那振动着的红润的唇片,再一次地呼吸到来自于她胸腔之中的芳香的气息。
他从书房中走出来,在盥洗间的门口站了听了一会儿,再慢慢地踱到客厅中去。秀秀刚放学回家,坐在餐台上,手握一罐可乐边喝边翻阅刚送上来的当天的晚报。见他出来,照例地唤了他一声“爸”,便站起身进入自己的房里去了。兆正走近餐台,将女儿翻阅过的晚报再翻阅一遍。在今天的文学版中有一长篇关于他的一部近作的评论文章。于是,他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他感觉到喉管里的那股隐隐的酸蚀感又在上下翻滚了。
他侧耳听听,盥洗间的那一边,歌声还在继续。评论是本市的一位颇有学术功力和影响力的中年评论家写的。但湛玉对所有这类人都有些不以为然。她说,如今的文学评论不也都沦为一种商品了?评谁不评谁,评什么不评什么,其中的奥妙难道还能逃得过她,在这个圈子中混了这么久的人的眼睛?然后,她又在这个主题上加以深化和发挥。她说,当今世界,根本就是个文学以及一切艺术都再也按捺不住寂寞的年头,一切作家、艺术家、评论家,甚至是从前最易安于书斋生活的教授和学者们也都无法抵挡这一股名利欲的洪水所卷起的浪潮的冲击,这让今日之文坛变得畸形变得无耻变得不择手段变得不成方圆,同时也就更加热闹和繁荣。
这些话,当然说得都很有道理。但通常,她都是即兴式地说那一大段话的,不需要他人作答,她也不准备回答别人点什么。而兆正听了之后,只是觉得难堪觉得惺惺然觉得无从表态,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吃准过到底其中会不会是藏了某些暗指的?歌声停止了,盥洗间的门打开,湛玉端着一盆衣物走出来,两袖捋起,露出半截肉白的手臂。她今天的心情相当不错,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了些什么令她满意或者高兴的,他只记得昨天他又是一整天不在家。吃了晚饭很久才回家时,便见到她心情不错了起来。
他有点儿沮丧地离开了去。
但她却向他递送来了和颜悦色的一眼。作为回报,他也朝她笑了笑,说了句诸如今晚上不知道有些什么小菜吃噢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再深入下去似乎就有点难度了。她走过餐桌边上的时候,朝着乱糟糟摊开了的晚报瞟了一眼,但他发觉,她柔和的脸的侧面线条似乎并没有任何绷紧起来和残忍起来的意思。他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感激的心情生长出来。
这种心情很奇特,很有点儿深层次的蕴藏。但他从来拒绝去深究和解析它们。他只知道轻松了就是了,感激了就是了,心情愉快了就是了。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喜欢让自己停留在这种惰性的思维层面,找寻一种相对的情绪安定。他读过不少宗教书籍,再晦色和深奥的理论不都平淡地道出了一个人生哲理:快乐与满足都是人制造的感觉,没有绝对的,只有相对的。他望着她的目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开始变得剪裁起来。他回避与她的目光对峙,哪怕只有一瞬,他都害怕那对望的目光会互相透露些什么,会让某个隐藏得很深的刺痛点一不小心又给捅破了。
但,毕竟还是捅破了。这是一年多前的有一次。
那一次,兆正又去太湖湖畔的“创作之家”写东西。一个多星期下来,就发现自己老摆脱不了一团记忆影子对他的缠绕。经常会有这种情形的,他将之称为“记忆失禁症”。有时,当创作的思路回眸并全情投入时,往昔日子的感觉就会将你重重包围,让你沉浸在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过去”之中。
他突然决定提前回上海去。这回,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向湛玉说点什么了,他想,他不能再一次地临阵脱逃,他要先与她推心置腹地谈谈,然后再度与她回到昔时的那个温柔乡中去。
兆正突然就变得有点激动不已起来,心中充满了各种奇妙的预感。当他自淮海路方向朝那幢公寓走近时,他已情不自禁地向那扇属于自家的窗户望了望,有半截窗帘拉遮着,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内衬有白纱帘的窗玻璃上,闪闪发亮。
他沿着宽大的水磨石扶梯一路上楼去。下午的公寓里静悄悄的,每家每户的大门都紧闭着,扶梯宽绰的拐弯处,阳光从大幅弧型长窗的厚粒毛玻璃中透射进来,光线一片柔和。五月天,有一种潮湿温暖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
兆正来到自己的家门口,发觉铁闸只拉上了一半。他急急地掏出钥匙来开门,但打不开:大门是从里面上了保险暗掣的。他当然觉得有点异样,心情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开始仔细观察。首先,这确实是他家的门口,他没走错了地方;其次,总是留放在大门口小方毡上的那双安徽小保姆的白色旅游鞋不见了,这表示:小保姆已经外出,女儿还没放学,谁在里面?当然是她。还有谁?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了。
他本来可以很方便地按一下门铃,让他家的那只一旦唱开头便有一大段的圣诞歌要唱完的音乐门钟停下之后,再辨听屋内那熟悉的脚步声一路“嗒嗒”地向大门口跑过来。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好奇和激动,他感觉自己正踩在一桩大事件的门坎上。仿佛,他走进了自己写的或者是他曾经读过的一部别人写的小说的情节里。
他设法先让自己镇定了一下,他记起了他家那套公寓的那一扇边门。
他沿着走廊拐了个弯过去,然后在边门口停了下来。那儿光线暗了许多,他在暗淡的光线之中从自己的匙圈中找出了一把都已经有些长铜锈的钥匙来,心想,会不会就是这一把呢?塞进去一拧,门果然打开了。
他很小心地将边门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道来,侧着身子挤了过去,以防不要把堆放在这暗廊里的层层叠叠的物件碰跌了下来。现在,他已进入到公寓中来了,但,这儿是他的家么?他感觉周围的环境陌生得连他自己都有点怀疑了。
他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以使自己的瞳仁能适应这里的光线。然后,他才轻轻地关上了门。他小心翼翼地从堆物的隙缝之间通过,辨认着:藤圈椅、方书桌、分层式的杂木开放式书架,这些都是他与湛玉在旧居居住时使用过的物件。还有母亲用过的那只大花彩格的帆布箱,搁在很多的杂物之上,显得有点头重脚轻,不很平稳的样子。这是不久之前由他亲手从众多的杂物堆里抽出来,搁放在这里的。那次,他急于想找一件年代远久的失物,他将箱内的东西大翻特翻了一通,但结果,他还是一无所获。
刹那间,时光便有了些倒流的感觉。
他蹑步进入公寓的正间。没人。午餐结束后的桌面还没有全部收拾干净,有一份报纸和几只碟子什么的散乱在桌面上。晌午的阳光耀眼而安静地铺展在客厅的地板和沙发上,沙发上放有几只软垫,其中一只蓝白方格图案设计的便是多年之前湛玉老喜欢在热浴后用它来垫靠在腰隙间,然后再舒展开来双脚的那一只。
后来,他便听到有些声息,是从他与湛玉的那间卧房中传出来的。像是一种喘息之声。他轻轻地走过去,从没来得及关闭上的小半扇门缝中望进去,他见不到什么,除了床前地板上一正一反斜躺着她的那双银色肚里的轻泡沫的拖鞋外。他将目光再平移了几寸过去,他见到了一双圆头圆脑的翻毛皮的男鞋的鞋头。他的第一反应是这鞋他有点眼熟,他曾在哪里见到过;但紧接着,他便记起来了。
真相,就离他一步之遥。
他站立在原地犹豫了有两三分钟。但他完全没有像他常在他人的小说中或在他自己写过的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血充脑门或大汗淋漓或心动过速或手脚冰凉之类的生理反应发生。他平静,平静得出奇;也很理智,理智得出奇;就像一个第三者在观看一幕与己完全无关的电视连续剧中的高潮戏一样。他想,他也没什么,他不只是将一件他在三十多年前偷抢来的物品归还了原主?
他选择退回客厅里来。他为自己的疯狂结论大吃一惊!他突然感到有点神经紧张了起来,倒不是为事件本身,而是为了自己对于事件的反应。他再一次要自己确认,但他告诉自己说,不错,这正是他心底的感受。
他打开了大门的保险掣,打算从正门离去。离去,然后回到他的太湖度假村继续他的写作。他只想让这点小小的细节的变动来留下一条谜语般的伏笔,仅如此而已。但就在这时,房中传出来的呻吟声突然响亮了起来,这是她的声音,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他把刚打算跨出门槛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这一次,他觉得有点不行了,他好像有点受不住了。他告诉自己说,快走,你要赶快走!但他忽然觉得他还应该再做点什么——而不仅仅是开了大门的保险掣离去那么简单。因为,他此刻的感受已非他在轻轻地从房门前离去,然后回到客厅里来的那一刻的感受了。他在客厅里左右环顾地寻找了一番,发现了一份挂历。他掏出笔来,他要在上边做个记号,一个很明显的、只有他兆正才有可能留下的记号。在那一天的那一个时刻。
在挂历上密密圈圈写满的全都是湛玉的手迹,这是她记备忘录的一种习惯。诸如:某天上午去局里开会;某天下午职称评议会;某星期六下午全社同事去佘山天主教堂半日游;而从几号到几号又有哪位京都文化名人来沪,由她负责全程接待等等,等等。他从不在上面写一个字,偶尔一次,她总会在某一天认出来这是他的笔迹来的。
就这么个亮点,或者说是黑洞,构成了兆正对于事件的全部反应与报复。
从此之后,他便不需要再去理会些什么了:究竟知不知晓?何时知晓的?知晓了有几成?他觉得他已完成了他那一头全部的操作程序,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做一切自己想去做的事。比方说,与香港的那头的雨萍通通电话,又比方说,在他实在不想在家呆下去的时候,不需要提出任何理由地,默不作声地,整整一晚离家不归——就像今天晚上。
尾声
天快放亮的一个多小时前,兆正是站在莘庄区的某座人行天桥上放眼这一大片黑意迷朦的景色的。
新建的天桥上仍有一股强烈的石灰水的气味散发出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