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染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把眼神多往那个粗粗腰身的女子身上光明正大的‘看’了几眼。
那位倒是个乖觉的,赶紧过来,曲膝敛祍,照规矩行了一个微礼:“芸娘见过小姐。”
盛华朝规,家中姨娘姬妾见嫡出女子需行微礼,庶出不必。
沈世雅这招,不说的比说了的还狠。区湄江脸上霞飞,袖里十指紧纤,咬了半天牙关才要过来,沈世雅已然走到了沈夫人身边。不无娇嗔的埋怨:“母亲也不事先与我打声招呼,可吓死我了。”
沈夫人的脸上也不再似适才冰冷了,摸着女儿的手极是怜爱:“母亲哪里舍得吓死你这个猴儿?外面热不热?娘让王妈妈给你炖了四神鸭汤,呆会儿回去先洗漱了再用。”原本立在门边的林妈妈闻言摸了进来,扶上小姐便是往后院去了。
青沅早已经立在二门上等着,和翠浼才说了几句,便瞧着小姐回来了。脸色平静,竟没有半分的恼意。心里紧了一下后,便笑着一道和小姐回抱夏阁了。
沈府地大,后府东侧便有一座小阁,二楼多窗极是精巧,只是到底年历久了,踩梯上楼时居然有吱吱声。小丫头早已经备了浴桶,干薄的柚子叶让泡得发涨舒展,颜色却再不似曾经的青碧了。洗漱出来,才换好家居服饰,林妈妈便已经将鸭汤端了上来。四神鸭汤,以老鸭为主,白茯苓、芡实、莲子、干淮山为药引,先氽为泡,武火煮沸后压紧罐盖,仔细拿温火慢慢炖着,什么时候炖得汤色金黄才算是做罢。用白巾子吸净表面的浮油,沥净里面药渣,这才有了盛在碧荷转叶莲碗中的金黄香汁。
小姐用膳,哪怕只是进汤,屋子里侍候的人也少不了五个。除却林妈妈和两个大丫头外,还有两个二等小丫头立在纱帘外。隔着纱帘,无不好奇惊异的瞧着里间大小姐平静淡淡的进膳模样。她们是沈夫人的人,为讨正经主子的欢心,从来是视沈世雅为大小姐!
食不言寝不语,用了汤料,又净了口。坐了小两个时辰马车的岑染觉得有些累了。半眯在床里,身后枕着圆圆胖胖的大迎枕。清清的薄荷香,让岑染有些昏昏欲睡。翠浼和林妈妈这些日子也劳累了,岑染打发她们自己休息去,留青沅和两个小丫头在屋侍候。
两个小丫头各执一柄长叶细竹纹的蒲扇轻轻的隔着半只纱帐给小姐打凉,青沅则是坐在脚垫上,轻轻叙叨这两个月来的事。
“老爷的任期其实到三月便已经满了,若不是后任那位大人上职的路上出了些差错,四月初便进京了。一路耽搁到中旬才来。”
“夫人送您到了净心庵后,回别苑便让我们收拾了东西。老爷进京的第二天,便自己回来了。”
“芸姨娘有了四个月的身子了,却一直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夫人什么也不说,是她自己每天来的。话也不多说,只是一劲低头顺脑的陪小心。”
“那位如今似乎不大得老爷的眼缘了,到底南江出了什么事,却怎样也问不出来。只瞧着那位身边的丫头婆子似乎换了个净,连赵安家的都不见了。”
“大少爷学休六次,回来六次,却每每都是早出晚归。连晚膳都没有和老爷在一张桌上用过。”
“沈平雅倒是回得勤快,打着讨教学问的幌子见天的在老爷跟前晃,也过来请过几次安。夫人照以前的规矩让她进屋,磕完头便端茶,一句多话没有。”
“老爷转任的单子递到吏部已经一个月了,可听说一直留中未发。这些日子尽看着老爷各个衙门府邸里的转悠了,外头风声最近又大了,老爷气恼得很。可夫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芸姨娘又有了身,便天天找那位发火。您今天大概瞧着了,那位如今连色都用上了。”
盛华朝制:官员到期离任,回京等职。少则数日,长则三年,除了吏评出差的,总会给你个答复的。可到底是什么答复,是升是降?怎样的地方,单子不到手里谁也不知道。便是知道又如何?拖你个三年……官场中人有几个三年可拖?
沈夫人这招用得好啊!
男人一生所途,不过两个字,一个权一个色。色先在南江便给了,让两个姨娘自己掐去。芸氏便是个没胆的,为了弟弟的脑袋前程也得狠狠的争,更何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在沈府占不稳,她还有地方可去?买来的姨娘,惹得母亲不痛快,管你有孕没孕,转手卖到寮子里的前例,又不是没有过?
至于权,就更有趣了。母亲和舅舅听说当初在承爵的问题上,闹得很是不睦。可这次沈夫人回京,却与定南侯府亲近了许多。到底后没有和王缰具体表明交涉过,岑染不知道。但岑染如今却可以肯定,好的不行坏的方便,吏部的官员哪怕是为了看热闹也不会轻易给沈庭方便的!
掐紧了大头,剩下小的便不必母亲自己操心了。
岑染几乎可以预见未来,预见一年半载吏部不给任何回复的时候,沈庭低声下气的来找母亲说话的情景!而母亲则什么也不需要做,等着便可。等着他低头,等着他未弱,然后等着……真正的退出这场诡异的战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噢,死道友不死贫道。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这一点,而女人就应该对别人狠一点。
痴傻
不知是谁专门的?还是哪个故意的?沈世雅回家的第二天,便是朝学里的沐休日。
六月初十。
净心庵里没有床,全是炕。生活条件虽然不算艰涩,但也不算奢华。沈夫人嫁妆丰厚,青莲别苑的日子着实舒服。睡了两个月的硬炕,天才一擦黑,岑染就睡了。错过了沈世宗回家的时辰,连晚饭也没吃就倒头呼呼大睡。沈世宗一进门没有见到妹妹,便来寻。结果看到的是两个月未见的妹妹已经在帐里睡得香香。无奈摇头,象幼时那样给她仔细捏好被角后,才转回前厅。
晚膳已经备好,一家四口坐在席上。照以前的规矩,区湄江是‘特旨’可以列桌的,为这个气得沈世雅一上桌面就开炮。可如今嗯?也没人说她不能上桌,只芸姨娘一个乖乖巧巧的挺着四个月的小肚站在沈夫人身侧,夹箸布菜仔细伺候,便顶着区氏自己都不好意思坐下了。同样是姨娘,人家那样懂事,你这个过气的半老徐娘抖什么威风?就算再有功,人家芸氏那边还给沈家怀着子嗣嗯?
沈平雅气得俏脸发白,却半点不能动。沈世雅之前为何屡战屡败?原因没有比她们母女更清楚的了。如今时不与我,虽不至于天翻地覆,可一个不慎……
“大少爷,这是新采的莲藕,您尝尝。”
沈夫人那里,区氏是连边都衬不上的。于是掉转枪口,转向沈世宗。
沈世宗心里发笑,脸上却自温文,微侧了一个脸,很是和煦的笑道:“姨娘不必客气。”嘴里说的客气,可身子却半点没动。只侧个脸,那算什么啊?
区湄江的手很及时的收回袖中发抖,引得天水碧的袖摆一阵轻摇涟漪。沈世宗就当没看见,仍旧吃他的。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消食菜。离了席面,总算是能说话了。沈世宗笑着对母亲说:“今个儿离学的时候,贺家小姐听说世雅回来了,便让我捎个口信。说是明个儿她家大姐在西山设了合欢宴,请了数十位京城名秀公子到场。原想着世雅学艺赶不上,偏巧这个当口回来了。贺小姐说明个儿一早便派马车来接,还专门问了母亲,要不要也去散散?”
一进六月,京城权富之家便一场接一场的开席办宴,全在郊野之处。
西山有一片山头是中山郡王府的私产,听说山上夹杂着种了许多花树,尤其以凤凰树最大,整占了近湖的东半片山野。六月时节,满树粉白摇曳的合欢花,连霞似的近快染到天边去了,极是美景。贺世仪六年前嫁入中山郡王府后,年年这个时节都会办合欢花宴。专爱宴请年青男女,虽不算是专门故意,可年年都有让搓和成的金童玉女。中山老王妃常引此为傲!也更因如此,中山郡王府家的合欢宴才更加受人追捧。要得一花笺,并不容易。
贺世仪是贺府嫡长女,美貌出众才情卓然,眼高于底行事却甚有章法。自信中山郡王府后,一直盛宠不衰,婆母疼爱,丈夫宠溺,府中便有几房姬妾也全是靠边站的,没一房有胆子违她的意。相较之下,贺世静那个脾气就……
在青莲别苑的时候,沈夫人也常见贺世静,那性子倒与世雅先头十分相象。怪道两个人说得来?
明天那样的盛会,听得就热闹。只是:“我就不去了。你陪你妹妹去,中山郡王妃性情孤傲,仔细你妹妹的脾气。”别拧了,弄得反而不好。未了又叮嘱一翻王府的规矩仪程,什么时候进退才算得宜,中山老王妃的爱好习性等等。沈世宗听得仔细,乖乖应默后,便扶着母亲回房休息了。
转进二门的时分,沈世宗和母亲相视一笑。咱不是不会争,只是不想争罢了。若要争,有的是办法。适才饮茶时,沈平雅母女的脸色几都绿了。中山郡王妃家的花宴,并不是只限嫡女才能参加的。可是请谁参加却是主家的意愿,贺世静与沈世雅交好,自然不可能让长姐给沈平雅发帖子。那样的场合,每年起码有一半是朝学里的精英,今年自然也不例处。只可惜,三天前贺世静在学里发帖的时候,却连坤三馆的门都没进。一干女生不管嫡庶,全都恨死了沈平雅,若不是她,贺世静哪至于把事情做了这样绝。
这几天,沈平雅在学里的日子啊!
沈氏母子两个大戏唱罢,心安神爽的各自休息了。沈夫人睡首不稳,夜里常醒,可到了凌晨时分便是睡得极香。往日都皆晚起,可今个儿却是在早就让王妈妈给唤醒了。拿着早备下的新衣来到荫玉阁,仔仔细细的从头到脚把女儿打扮了个精致。
一大早的,贺家的马车就到门口等了,沈世宗用完早膳便在厅里坐等。沈庭闭着眼享受芸氏的揉肩,区氏母女也不想离开。不多时分,就见沈世雅进堂了。梳的垂鬟分肖髻,除一只金抹额外不见多余夹饰,身上衣衫颜色也很素淡,青梅色的水漾纹长袖短襦、玉白色的波纹角圆裙,只在裙角处绣了一圈如意纹,腰间饰带宽宽,两股正紫色的长穗环络其上。长长的垂络上样式简单的一枚玉环。整个装扮清雅飘逸,配合着发环上的浅碧色螺纱发带,恰如九天而下的小环仙子。
不似那些见不得场面的非要穿金戴银才能显出尊贵来,真正的世家贵女是要气度来彰显的。沈世宗今天仍是标准夏装配备,碧云纹镶边的玉色长袍。兄妹两个站在一处,和谐之极。互看一眼,笑笑后,给父亲母亲道别,便拉着手出门去了。
半眼都没有往沈平雅处看,气得沈平雅眼圈都红了。
“父亲。”
沈庭看看长女,知道她在气什么,可是……扭脸看了一眼沈夫人。沈夫人就当没看见,扶着王妈妈的手转回房去了。
待厅内不见沈夫人的模样后,区湄江很是委屈的凑了过来:“老爷,平雅年纪也不算太小了。若不出去见见世面,将来可怎么是好?”再门当户对,也得看有没有那个缘份,婆家是否知道你的好处才是的。
区湄江说得委屈,可沈庭才挨了沈夫人一记软刀子,正没好气。斜眼看区氏:“难不成你让老爷我一介男子去和中山郡王妃要花笺?”你自己女儿又不是贺世静,沾不上边不讨人家的喜欢,怪得了谁?
这话说得颇狠,区湄江脸上瞬时一白,手里的帕子绞得指头都红了才又说:“可平雅到底是您的女儿,您不能不管她啊!”
这人还没完了?
沈庭脸色正经开始不好,看了一眼区氏不待理她,扭头看长女:“你若真想去,也不是没有法子。”
沈平雅赶紧站起,立到父亲面前等着吩咐。却不想沈庭居然说:“你若真想去,便和你哥哥说说,若世宗同意,你自然去得成。”
啊?
沈平雅和区氏顿时呆了,去和沈世宗说?老爷莫不是糊涂了吧?沈世宗虽说是个男子,不往里宅争斗里滚。大概也觉得男子三妻四妾不算什么。可谁欺负他妹妹便不成。沈世雅是他的心头肉,眼中宝。拗沈世雅的意思?根本不可能。
芸氏这会子也不揉肩了,乖乖站在一边,低头垂立。见厅里气场越来越不对,便赶紧曲膝:“老爷,妾身得去给夫人请安了。”因昨天晚上沈夫人事先交待过,早上要替女儿妆扮,所以请安就免了。区氏自然满意,可芸姨娘却不敢。尤其这会子厅里这般,更是想赶紧溜号躲开。
沈庭这阵子让吏部的推搪气得够呛,本便不待见区氏,这会见她竟然连个年轻的都不如了。冷哼一手,甩手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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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好玩的岁月。
沈世宗两兄妹自觉走得还算早的,可待到西山翠恒别苑前时,才发现早有人到了。
贺世静有两个月没见沈世雅了,一见便粘到了身上,叽叽呱呱的说着她的丰功伟绩,尤其是不给坤三课的人发帖一事,更是全意表现。一副铁姐们的模样……
“你这是等我夸喽?”
“怎样?难道你不该谢谢我?”贺世静可是觉得自己这法子很不错的,让沈平雅难堪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朝学里彻底孤立她。她去年九月才入学,有的是时间慢慢整。她身边朋友的数量越少,整起来便越是利便。
听得是很解气啦!
可是岑染眯眯眼帘,遥望了一下净心庵的方向。那里有一位夫人,嫁入夫家时丈夫已经有了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只因舅家家道中落,不能聘为正妻,便许了侧室。人家表兄妹从小交好,婚后那位夫人不论怎样以规矩搁置,都没办法让两个人搁下情份。晚上不能去,白天便多找时间腻歪。气得那位夫人越发狠意挑衅!那丈夫原本对这个正妻还有诸多歉意,可后来见她醋吃得越来越凶,也真的恼了。夜里照去,却再不肯与她亲近。
“后来嗯?”
贺世静脸上的笑意不见了,神色僵硬。她今年十四岁了,家里已经开始给她议亲。国学虽然也收女子,可以贺世静的成绩根本没指望。还有一年便要终学。以后便只能在家待嫁!若真遇上这么个夫家,可如何是好?
岑染当时听这故家庭事时,心情也很糟糕。先开始气的是那丈夫,若真喜欢你表妹便不要娶别人,娶了正妻却溺爱妾室,让正妻情何以堪?可后来岑染却慢慢想通了。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是盛华朝。正妻予丈夫,不过是地位而已。夫家许你正妻位,要的是姻亲稳固,你是有权利处置姬室,却没有权利让丈夫疼宠你。
“那位夫人在夫家耗到三十许都不曾生下子嗣,反倒是那位侧夫人一男二女生个不停。气得自己得了呕血症,便搬到净心庵去了。”家里的正妻名头倒仍然给她留着,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嗯?
贺世静听得眼圈顿时红了,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又没招着你惹得你,你家娶去却这样折磨?
岑染拍拍她揽在胳膊上的手,眼光遥遥:“我以前也那样,巴不得揍死那对不知死的母女。可总也不得法,总是吃亏,最后哪怕是死了也没瞧上父亲的半点偏心。”其中具体原委,贺世静已经听家里派去南江的仆人说了。沈世雅不甘受辱,先是吞毒,后又撞柱悬梁,家里灵堂棺裹都置办齐妥,连坟地都选好了。所幸沈世雅吉人天相,还是缓了过来。可嗓子右腕全白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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