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鲍望春平静的说,风吹过他的眉眼,竟有一丝淡淡的温柔。
第二十四章 第六世 燃尽 3
鲍望春打开房门,感觉着疲倦如烟云随行在身周,浸透了屋内的黑暗,斜斜地拉长了自己的影子。
深吸了口气,很累,真的很累,从精神到身体。今天的相遇太过意外,也太过激烈,根本不等他思考什么,就要做出抉择。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恐惧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要救他?他不是和自己没关系,甚至于自己更该趁这个机会杀了他吗?
不知道。鲍望春漠然地走进房,关门的动作稍牵动手臂上的伤,麻麻地一痛。胃里更是苦苦地泛着空。
算是过关了吗?这一枪的苦肉计,根本是在钢丝上行走,很大胆,更加危险,但当时的他别无选择,除了不救那个人外,这是唯一可行的。
之后面对其它人怀疑的目光,听着咄咄逼人的“审问”,鲍望春冷静的出奇。他丝毫不畏惧的迎接着,再多的怀疑,他们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而自己多少是大帅的亲信,他们并不敢动,不然现在自己早在监狱里呆着了。
鲍望春把帽子挂在衣架上,套上柔软的拖鞋。正要进卧房休息一下,军人的警惕让他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脊背上嗽地一凉,他回身就是一个擒拿手。
对方也下意识地施展招数,扭住了他的胳膊。“呀”的半声叫,鲍望春还是没有习惯手臂受伤的事实,这一被人抓住,便牵动了伤口,没忍住地出了声。
对方的手马上松了,人也鱼一般溜到墙角,手一摸索,光明便降临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望着鲍望春的人。
鲜明到惊人的高鼻梁,在灯光下闪亮大眼睛,是任鸿飞。鲍望春捂着手,很惊讶地望着对面的人,疼痛倒成了其次。
“你没事吧?”让人厌恶的关切。
鲍望春放下手,扬起眉,“你来干什么?”
“等你,我脱身后就打听到你的住处,我想确定你安全。”
安全?平白无故自己给自己弄点伤,被人舌战群儒似地围着盘问,真是安全的很。鲍望春想笑,却觉得笑起来气管都有些痛,他冲任鸿飞下着逐客令:“那现在你确定了,可以走了?”
任鸿飞低下头,面对他的冷淡反而笑笑,“能看到你没被连累就好。”他转过身,真的启步离去。
从灯光到阴影,任鸿飞的脸微笑散去,淡然浮现。望春,我要走了,离开上海。因为杀死何健,背叛杀手行规,想留命我就必须去逃亡。这些你不知道,多好。我本来就是一个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杀手,而我们的相遇更是梦一样的虚幻,即使是在最麻醉人灵魂的酒精里,我们都不该开始。所以我永远不会问你为什么救我,也不会问自己为什么忘不了你。最易碎的东西,无外乎感情,最奢侈的东西,也无外乎它。踏出门,我就永远拥有回忆,而不去触碰感情,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门吱呀一声,仿佛开启的命运画卷,任鸿飞踏出一只脚,最后一次回头看向鲍望春。
这一看却大吃了他一惊,鲍望春整个人捂着肚子,缩到地板上,额头上已是冷汗涟涟。
“望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是被急出来的。任鸿飞扑过去扶起他,“你怎么了?”
鲍望春没答话,一是不想用那种忍痛中破裂的声音出声,二是心里窝火,他在战场上落下的胃病,今天发作的特别厉害,原因?全是任鸿飞的事情,让他连着两顿滴米未沾。不发作倒是怪事。
任鸿飞看他捂的位置也猜了个明白,不管其他,先把鲍望春从冰冷的地板上弄起来,抱回床上。
胃里一阵阵痉挛,鲍望春汗湿全身地瘫软下去。任鸿飞满世界地翻箱倒柜,倒真让他把胃药淘了出来。
口服,两片。他撬开鲍望春的嘴就把药片塞了进去,刚松口气,就见鲍望春无力中仍瞪向他的目光。
糟了,没给水,岂不难咽?又奔到厨房,倒了杯水。还好温度适宜。任鸿飞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人,热毛巾,暖水袋。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单身汉第一次绞尽脑汁去想怎么让病人更舒服一分。
终于,鲍望春的痛似乎散去了不少,起码到了可以忍耐的程度。他如此折腾一番,人早已虚脱,一旦松懈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任鸿飞站起身,才觉满头是汗,拉开窗帘,外面的夜已经墨黑到没有一丝波澜。世事真是好笑,刚才自己已经迈出了门口,决心离去。要不是那一个回头,现在自己应该在夜色中的某个地点,在奔命,在逃亡?可就是那么一个回头,却把自己拉回了这个房间,拉到了这个人身旁。
该走,该留?好长的一口气呼出胸臆,却再也收不回来。
鲍望春在快要凌晨时醒了过来,他的觉很轻,也很少,再疲惫也睡不过整个夜。腿有些麻木,他试图坐起来,身子一动,惊醒了趴在床边的任鸿飞。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惊奇的望着对方,无法言语。好像经过了这几个小时,猛然发现对面的人需要重新认识似的。
鲍望春用手臂环住腿坐着,解开了两人的沉默:“你还挺会照顾病人的。”
挺会?任鸿飞想到那两片硬塞进去的药片,直想冒汗。“嗯,你,好了吗?有胃病要保养,三餐按时吃,不能吃冷的和辛辣的东西,冬天多暖胃。”他自己也有轻微的胃病,对这倒有一大套话。
“谢谢你,我知道。”
任鸿飞皱起眉毛:“可是你并不快乐,甚至对自己不珍惜。”
鲍望春抬起乌黑的眼仁望着他,眼光却飘了很远,迷迷茫茫的腾起一片水雾。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没有人可以让别人沉沦,除了这个人自己。我解不开自己的心结,所以无法超脱。”
任鸿飞很想问为什么,却没有底气开口,还好鲍望春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第六世 燃尽 4
“你遇到我那天我刚从战场上回来没多久,我是军校毕业的,当了大帅的贴身副官,本来是不用上战场的,可学军的谁没有一腔报国的热血?所以我主动请求上前线。战场,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种血肉横飞。飞机和大炮的轰隆声象天塌地陷的绝响,前一分钟还活生生跟你说话的战友,一颗炮弹下来,什么都没了,只有谁都辨认不出的碎片。很残酷,很苦,可它远没有真相残酷。那么多生命,那么多鲜血,为了筹志,为了报国,原来只不过成全军阀和日本人背后的交易,好可笑,寒冷到骨子里的可笑。知道那些的一刻起,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我好恨,恨自己为什么要上战场,恨我为什么会知道真相,恨我为什么没有死在战场上,上海的纸醉金迷,在我眼中是死一般的纸醉金迷…”
鲍望春的脸惨白的象雪地,他浑身颤抖地闭上眼睛,象个凄风苦雨中无依无靠的孩子。
原来这就是他迷失的原因,甚至要依靠酒精去求得一刻的安宁,任鸿飞想也没有想,从身边紧紧地抱住鲍望春。他用体温熨烫着那个冰冷的身体,感觉着那体内困顿,彷徨的心。
鲍望春没有挣扎,换做另一个人,另一种情景,他的拳头已经挥了过去,可此时,这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骨子里有什么在融化,很舒服,很温暖,很久没有的松弛,很久没有的宁静,脑子里不再有轰隆欲聋的枪炮声,不再有炮弹掀起的黑压压的尘土,也不再有纸醉金迷的灯火…
鲍望春静静地停在任鸿飞怀里很久,他睡着了,很久没有过的塌实的睡去。
等鲍望春醒过来,已经是下午,暖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让他有不想动弹的懒意。
还没来得及去想任鸿飞去了哪里,已经看到那个高高大大的家伙狼狈的从厨房中跳了出来,看到他醒来,粲然一笑,嘴边的两个酒窝显摆地向内凹着。不得不承认,漂亮极了。
一碗大米粥伸到面前,“吃点吧,虽然可能不太好吃,但…”
下面不用说了,任弘飞是不能出门去买东西的,大帅的军队恐怕正在全城搜捕他这个刺客。
鲍望春也知道,自己的厨房里根本没什么可用来做的东西,能做碗粥出来已经不容易。他吃东西本来就不挑剔,端过粥碗一口一口地也喝了下去。
放碗到茶几上,眼光瞟到电话机,敢情任鸿飞是怕电话吵了自己睡觉,特意把听筒取了下来,倒很细心。
鲍望春下了床,他看着任鸿飞问:“你准备怎么办?想好了离开上海的路线吗?”
“今晚去码头,我昨天联系了一条水路,从上海直到香港。”
鲍望春点点头,“你是不该久留,现在整个上海对你来说都很危险。”
话音刚落,就听的大门被砰砰的扣响,这几声听在二人心头都是心惊肉跳。
一个眼神交换,任鸿飞闪身躲进厨房,关闭了房门。鲍望春则套上外罩,很镇静的打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文士模样,满脸含笑。看似和蔼,却怎么都隐着一丝狡颉。鲍望春对他太熟悉不过了,这是大帅最得力的高参,外号雷狐狸。
“雷高参,稀客啊。”鲍望春的声音礼貌而含着距离。
雷鸣笑的和气:“哪里,我早就想到鲍副官这里看看,一直没得机会,这次鲍副官受伤,今天又没去帅府,想是伤势不轻,大帅命我来探望一下。”
鲍望春一笑,“只是子弹的擦伤,没什么,昨晚胃病犯了,才在家偷了闲。”
“这就好,大帅还挂着心呢。”
鲍望春察觉到雷鸣眼角瞟向房内,索性大方地一摊手,“雷高参既然难得来一次,何不进来坐坐。”
雷鸣的眼睛又在房内的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却没抬步,“不必,不必了,既然鲍副官没事,我就不耽误鲍副官休息了,在下告辞,有空再来叨扰。”
送走了雷鸣,鲍望春心里没来由地不安,这雷鸣便是最怀疑他的那个,此时来探,摆明是来找他的错漏,看来今晚任鸿飞走,需得加倍小心才是。
傍晚,鲍望春出门从街角的饭店买了饭菜回来,两个人面对面吃着碗里的饭,心里却都是感觉异样。都独自吃饭习惯了,如今对面坐着个人,尤其这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突破了普通朋友的关系,那滋味真是奇奇怪怪,难以言语。
安静地连筷子碰碗的声音都听的到。鲍望春吃了大半碗就想撂下,没料任鸿飞啪地迅速夹了块排骨放到他碗里,面不改色地嚼饭道:“有胃病的人最忌吃不饱。”
这下碗没撂下,鲍望春想着昨晚他的照顾,倒不忍拂了他的意。提起精神,又慢慢把剩的塞了下去。
任鸿飞胃口倒不错,连吃了三碗,他刚把碗搁在桌上,鲍望春用饭勺锄了一勺饭盖在他碗里,挑着眉毛说:“胃口好就多吃,别浪费了。”
任鸿飞瞪大眼望着他,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总冷淡淡的鲍望春居然这么小孩子气,报复起来毫不手软。他那模样到了鲍望春眼睛里,惹的开怀一笑,第一次,鲍望春褪去冷淡,伤感,接近白纸般无暇地笑。原来他那琥珀色的眼珠儿不止在游离中美丽的如宝石,含着欢笑的折射,更是聚拢最动人的光线,从眼睛直透到人的心里去。
任鸿飞屏住了呼吸,“望春,希望能再见到你。”
“恩,我也是。”鲍望春若有所思地敛住笑容,他望向逐渐被黑暗侵袭的天空,黯然道:“你该动身了。”
第二十六章 第六世 燃尽 5
鲍望春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军装拿给任鸿飞说:“换上吧。”
任鸿飞接过便三下五除二的套在身上,他重新转到避开目光的鲍望春面前,笑问道:“怎么样?”
鲍望春眼前一亮,任鸿飞本就是不壮却很挺立的身材,浓眉大眼,再配上一笑就浮现在脸上的灿烂酒窝,一穿军装怎不是个英俊极了的少年。他笑而点头:“挺合身的。”
任鸿飞从脱下的衣服里掏出枪,摸了几下枪脊重新揣入口袋,鲍望春看了他一眼,嘱咐道:“轻易不要开枪,你和我走,穿着军装,应该不容易被怀疑。”
任鸿飞自然是点头,两人一起出门,稍微错开一小步,似并肩又似分开的走出楼门,到了大街上。
夜还不是很深,但鲍望春家对着的街道并不繁华,行人稀落,偶尔有黄包车经过,最明亮的当属街对面卖馄饨的夜宵店。明晃晃的光影和热气蒸腾在一起,带来些许暖意。
这时候很难在街上搭到空的黄包车,两人钻进一条小巷子,准备去搭到码头的夜班电车。
两个狭长的影子映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巷子里寂静地只听见皮鞋踏到地面上的声音,鲍望春和任鸿飞的心里都不自觉的有些发寒,空荡荡地,仿佛入了什么不可预知的神邸。
心脏的跳动清晰地砸着胸口,尽头就在不远处。鲍望春突然看见巷口有个人影一晃,只一闪却让他的心立刻被揪了起来。
任鸿飞刚要开口说话,却惊觉手被鲍望春抓住,还未回神,一个柔软的唇印了上来。他立刻被潮热的气息和断裂着呼吸的吻制止住,残存的意识刚在提醒他这举动的不可思议,就看见巷口恍惚走过来一个人。
任鸿飞明了于心,也伸出手臂搂住鲍望春,他肆虐渐深地回吻过去,那恍惚的一刻,几乎让他忘记了此时身处的境地,好象又回到初见的那个夜,鲍望春柔雨般迷朦的睫毛,他的唇,象一个润泽而完美的瓷器,却不是冰的,很温和,带着醉酒后松弛的温和。
走过的人在他们身边不经意地顿了一下,又慢慢错身而去。鲍望春停了下来,他没有推开任鸿飞的手臂,只轻轻地喘着气。
任鸿飞心里很想就这么环着他,什么危险,生命,他脑子统统没有了,只想着自己意识中无比叫嚣起来的话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鲍望春贴到他耳边,小声说:“今天不能走,刚才过去的是雷鸣,我认得他的背影。”
任鸿飞点点头,看来这个雷鸣已经监视了鲍望春,他居然亲自辨认两人,可见怀疑很深。只是这下,他倒要被鲍望春和男人的不正常关系弄迷糊了。
两人还是大方方地穿过了巷子,一路装做情侣,散了会儿步,才姗姗回了住处。
一到家,鲍望春就紧皱眉头,“到底什么让他这么起疑心,居然亲自来监视。”他凝神思索了半天,猛的一惊:“你在门口换的拖鞋?”
任鸿飞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的皮鞋的确脱在了门口,今天下午雷鸣过来,一定是发现了。他和鲍望春的鞋号明显不同,很容易就看出有另一个男人在房内。
鲍望春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证据不敢乱动,刺杀大帅那天也没人看清你的长相,还能瞒住。”
任鸿飞一低头,“可是你…不介意吗?”
鲍望春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被当成有断袖之癖,介意吗?他也不知道,自己没有那种癖好,可那天和任鸿飞却发生了那样的关系,虽然他并不清醒,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他的身体在那夜被一个男人抚摸,断断续续的轨迹记忆在身上,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那种感觉宛如散不去的气味停留在肌肤上,让他想挥去却难以挣脱。
不是想沉浸于肉体,很奇怪的是他那夜沉淀下来的记忆中,有一种贴到无间的心灵交汇,好象他们认识了几个世纪,即使连他的相貌也没看清,光凭着接触就能游历到对方心灵的最深处。
任鸿飞望着鲍望春不断变幻着的眼眸,宛如水晶玻璃球儿在灯光透过光,一波一波地漾着奇异的光彩。如点点滚水,炽烫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