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听到了安努什卡开门发出的响动,但是,继续等了一会儿后,伏伦斯基并没有来卧室。
或许是认为这么晚,她应该已经睡了,所以他径直去了书房睡觉?
这样更好。
安娜从椅子上慢慢起来,正预备再躺回去时,门忽然被敲响。
“夫人!夫人!”
安努什卡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十分惊惶。
安娜吓了一跳,过去拉开门锁的栓销,打开。
“夫人!您一定无法想象!谢廖沙来了!谢廖沙!他竟然独自从彼得堡坐火车来,连夜找到了这里!上帝啊!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竟自己一个人找到这里来!他说他必须要见您!我让他到您房间里来,他却又拒绝了!我看他冻得够呛,您快去看看吧!”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安努什卡就飞快说道。因为张皇,声音都变了调。
安娜愣住了。
谢廖沙?
自己和丈夫卡列宁生下的那个儿子?
他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正在被他父亲送去的那所带了半军事性质的彼得堡贵族初级学校里过着寄宿的住校生活吗?怎么会在这样的风雪之夜,从彼得堡孤身一人找到了这里?
安娜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决定去见见自己的“儿子”。
毕竟,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谢廖沙的母亲。
————
客厅里的灯被点亮了。
安娜见到谢廖沙的时候,不禁愣了愣。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显然,他遗传到了来自母亲的美貌。一头漆黑的短卷发柔软地覆住他长得十分漂亮的额头,尖尖的下巴颏,皮肤雪白,五官极其俊俏。再过个几年,一定会是个英俊少年。但是现在,他的模样却有点狼狈。全身从头到脚沾满冰雪渣子,不止这样,膝盖和裤腿上还有雪水融着泥的大片污痕,显然摔过跤。他的一张脸蛋也冻得通红,没被帽子护住的眉毛和那对浓密的睫毛上,甚至已经结了层薄霜。但是卷曲睫毛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闪着雪地太阳照耀下的冰棱般的光芒。
“谢廖沙……”
安娜踌躇片刻后,终于试着轻声叫出这个男孩子的名,朝他靠近一步,露出尽量温和的笑容。
“你一定又冷又饿了吧,到这边来坐下,烤烤火,我让安努什卡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请叫我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
就在安娜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话时,对面这个男孩的脸上却露出大人般的神气,冷冰冰地打断了她。
☆、Chapter 3
安娜明白了。
谢廖沙是他的小名。
他的母亲安娜在出走一段时间后,出于自责,或者对儿子的强烈想念,曾瞒着卡列宁偷偷去彼得堡家中看望过一次儿子。但那次短暂而突然的母子会面,并没有给谢廖沙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并非如别人告诉他的那样死了,而是抛弃自己和一个男人离家出走。所以安娜走后,他就生了场大病。应该就是那次病好之后,他的父亲就把他送去了寄宿学校。
基于以上的不愉快往事,现在这个男孩用这样敌对的态度面对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十岁大的男孩,已经开始懂事了,甚至算得上是个小小少年。
“好吧,谢尔盖,”安娜立刻改口,决定顺着他的心意——但凡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子不顾恶劣天气孤身一人深夜从彼得堡找到这里,可绝对不是为了在久别的母亲跟前撒撒娇或者告诉她他非常想念她之类的话。
“你很冷吧,到这边靠火近点的地方,你可以坐下来,把鞋子脱下来烤烤干……”
她的这些话,倒不仅仅只是出于客套。不知道是不是带了前身部分记忆的缘故,令她见到这个男孩的第一眼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的念头。更何况,这男孩长得这么漂亮,想不让人喜欢都不大可能。
“够了!我不要听您对我说这些!”男孩子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充满愤怒,“除了虚情假意,您还对我做过些什么?”
“好吧,谢尔盖,你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
安娜尽量保持自己平和的语调,弯腰下腰,好让他不必仰头就能与自己平视,她看着对面男孩那双此刻已经冒出火星子的眼睛,“那么,能告诉我,你这样找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吗?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学校的。”
安娜问完后,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对面这个男孩的脸随了自己的这句问话而迅速涨得通红。“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坏女人”是全天下最可怕的字眼,他需要鼓足全身的勇气,这才终于哆嗦着嚷了出来,“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怕她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情绪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我要亲耳听到您自己说!请您告诉我,您真的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安娜微微一怔。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家庭和孩子施加在她身上的责任更为神圣,还是追求人生里的自我更为重要,这一直就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无论站哪方的立场,都似乎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
就像安娜。
曾经,她是个最标准的贤妻良母,生活里的全部内容就是维持住和丈夫的关系,以及,陪伴自己的儿子谢廖沙一天天长大。后来,她遇到了伏伦斯基,前所未有过的为了自己和爱情而活的生命力爆发了出来,于是她选择自我,抛弃了丈夫和儿子。
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到底有没有错,是不是该被批判为自私,她不是法官,无法对此下论断。
说到底,这只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已。
但是有一点,她却觉得必须要和眼前这个问出了这句话的男孩说清楚。
“谢尔盖,”她蹲了下去,与他保持平视,口气变得郑重起来,“你的妈妈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只是选择了她想要过的生活,而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恰好与你的幸福相互冲突而已。如果仅仅因为这样,你就忘记了她从前陪伴在你身边时曾给予过你的爱,把她打入坏女人的行列,我认为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谢廖沙丝毫没有留意到她说话时的人称变化问题,看起来,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里,根本就不愿意去听她说的任何话。他看起来更加激动,眼睛里甚至开始隐隐有泪光浮现,“你在骗我!一直在骗我!”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继续大声地嚷嚷,“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会丢下我,自己跟着那个男人跑掉了?后来你又回来看我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是那个男人让你感到不高兴了,所以你才又记起我的!我根本就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了!但是学校里,我的同学们也知道你!他们用你来侮辱我!说你是坏女人,我是坏女人的儿子!现在你说你不是!你要是不是,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你?”
安娜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没有!”男孩子斩钉截铁地否认,仿佛不想被她发现什么,刻意扭过脸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趁他不备,安娜撩开覆住他额头的卷发,发现额角果然有块青紫色的伤痕,而且肿了起来。
“还说没有?”安娜立刻抓住他的胳膊,“你现在就去坐下,我让安努什卡给你涂点药!”
“和你无关!我恨你!你不要碰我!”
男孩尖声嚷道,象只浑身炸毛的猫,奋力挣扎起来,学校制服袖上那粒铜扣的毛边刮过安娜的手背,立刻刮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跟着,他就从安娜的手里挣脱开。一旦获得自由,他立刻往后退了几步。等发现安娜皱眉现出吃痛的表情时,才留意到她手背上刚才被刮出的伤痕,仿佛吃了一惊,眼睛睁大,嘴巴张了张,但跟着,他就仿佛没看见似的扭过脸,并且露出气恼的表情,抓了抓额前的头发,让头发继续盖住自己的伤口。
“好吧——”
安娜忍住手背上那种辣丝丝的痛感,决定中止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倔强无比的男孩子之间的平等对话,因为看起来,效用似乎不大。
“你既然不愿意让我碰,也不愿意听我的任何解释,那么我实在不明白,你一个人从彼得堡学校跑到这里来找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告诉我,在你心目中,你也和你的那些同学一样,认为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很好,我知道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你有两种选择。第一,下次,当你学校的某个坏小子因为你的坏女人妈妈嘲笑你、欺负你,继续想要把你的头打出这样的伤口的话,象个男子汉那样,用你的拳头回敬他,把他打得在地上求饶,让他承认,即便你的妈妈是个坏女人,你也绝对是个堂堂正正、不容任何人轻视的男子汉!第二,如果你打不过他,无法靠自己证明你的清白,那就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学校的训导教师,如果教师仍然无法阻止那些坏小子的举动,你就必须去寻求你爸爸的帮助。他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你。你因为年纪小无法保护自己而寻求监护人的帮助,这也绝对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总之,你要记住,倘若因为你的坏女人妈妈遭受欺负,而你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只能跑到你的坏女人妈妈这里来撒气,这是最幼稚,最懦弱的举动!”
“夫人!您都在说什么啊!”安努什卡情不自禁地嚷了出来,“少爷已经够可怜的了。您还这样吓唬他!”
“我不是在吓唬他,我只是在告诉他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已经十岁了,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安娜望着面前那个始终一语不发的男孩子,口气稍稍缓了缓,“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我知道你一定是偷偷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我不想批评你,但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危险的、不被允许的举动,我希望不要有下次。现在,你必须要去睡觉。等明天,我会送你回彼得堡的学校。”
“……我不要你管!”
男孩子的睫毛抖了抖,忍了许久的眼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决堤的口子,一下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不要你管!”
再次嚷了一遍后,他猛地转身,拔腿往外跑去,转眼,他就已经跑到门边,用力拉开门,跟着,背影就消失在了门外的昏暗雪光里。
安娜吃了一惊,急忙跟着跑出去追——让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孩单独在天寒地冻的深夜里乱走,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前头那个男孩的身影,灵活得仿佛雪地里一只兔子,在安娜的视线里一直不停朝前跑去。安娜脚上只穿着拖鞋,没跑几步,鞋子就飞掉,来不及捡,只能穿着袜子继续追,一边追,一边大声喊他名字。眼看他越跑越快,身影仿佛就要拐出前头巷子了,安娜心里更加焦急,用尽全力追赶时,脚下一滑,尖叫了声,整个人就扑倒在了地上。
路上因为不住有人来回走动,积雪被践踏得差不多了。这样扎扎实实扑倒在砖头地面上,确实摔得不轻,安娜从地上坐了起来,想再站起来时,忽然觉到一阵血气翻涌,膝盖处又疼得厉害,身子晃了两下,又跌到在地。
“夫人!夫人!”
安努什卡和她的丈夫彼得终于赶了上来,急着要扶她起来时,安娜摇了摇头,指着巷子尽头焦急地道:“我没事。谢廖沙往那边去了。你们一定要把他追回来,不能让他一个人这样乱跑!”
安努什卡和彼得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追去,安娜稳了稳神,打算先爬起来回去换双鞋,然后再出来找时,忽然听到附近似乎传来一声鞋底踩上积雪发出的咯吱声,等她再留意去听,却又没了动静。
“谢廖沙,是你吗?”
安娜□□了一声,朝着声音方向问道。
一片寂静。
“我摔伤了,要晕倒了……”
她用故意能让对方听得到的声音,颤巍巍地说了一句话后,人就跟着扑倒在了路边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就在安娜的脸和脖子快被积雪冻得要受不了,心里也开始质疑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太过愚蠢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里扑了过来。
“妈妈!妈妈!你快醒醒!”
听到这个满含焦急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肩膀也被身后的人抓住不停地用力摇晃,安娜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没力地说道:“谢廖沙——你回来了——扶我起来,送我回屋吧——我自己一个人,恐怕走不了路了——”
小男孩没有说话,但立刻站了起来,用力扶着安娜地上站了起来,然后,任由她搭着自己的肩膀,默默撑着她往房子里去。
安娜的膝盖确实非常疼痛。搭着自己“儿子”的肩,一瘸一拐地进门,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手已经被男孩给甩开。
“谢廖沙,我的腿很疼,必须要上药。你能再帮下我吗?”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斗柜,“你去打开抽屉,看看里头是不是有药膏。”
“安努什卡会帮你拿的,”男孩显出一副大人般的不耐烦神色,“现在,我要走了,请您不要再跟我说话!”
“谢廖沙!”安娜在他转身之时,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还是爱着我的,要不然刚才我摔倒,你也不会过来扶我了。我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向你道歉。因为我,你在学校里受到同学的欺负,我知道你一定很委屈,也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为我之前给你带去的伤害。谢廖沙,请你原谅我,好吗?”
男孩的背影僵立着,顶着一头乱蓬蓬黑色卷发的小脑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仿佛微微抽动起来。
“谢廖沙,你怎么了?”
安娜问道。
“妈妈!”
男孩忽然转过身来,眼眶已经红了,却依旧强忍着不哭出来,只冲着安娜嚷道,“你真的有难过吗?你和那个男人住在这里,每天过的快快活活,你真的还记得我吗?”
看到这样拼命忍着哭泣的谢廖沙,安娜所有关于母性的爱怜在这一刻仿佛全都被激发了出来。仿佛他真的就是自己孩子一般,她用力抱住他,“是的,我真的有难过。我也后悔。后悔不该那样丢下你离去。如果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抛弃你的,一定!”
“妈妈——”
男孩子终于忍不住了,呜咽着叫了一声妈妈后,用自己的两只胳膊紧紧搂着安娜的脖子,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妈妈,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我也不要你被别人叫做坏女人——”
他开始嚎啕大哭,眼泪成串成串地从眼睛里滚落。
“太太——找不到谢廖沙——”
门从外再次被人推开,慌慌张张的安努什卡出现在门口,话说一半,等看清眼前景象时,愣在了门口。
安娜一直抱着谢廖沙,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直到他渐渐停下哭泣,松开了抱住自己脖子的手。
“瞧瞧——”
安娜面上带笑,指了指自己衣襟上那摊被他糊上的眼泪和鼻涕痕迹。
谢廖沙的小脸再次涨红,仿佛有点不大乐意被取笑,转过了身去。
“知道了——知道了——”安娜决定不再逗他,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去洗洗干净,上点药,然后去睡觉——”
☆、Chapter 4
安静下来的谢廖沙异常温顺。洗了个澡,躺在床上乖乖撩起额发让安娜给他额头伤口涂药膏的时候,安娜终于知道了他突然跑过来找自己的详细原因。
和她猜测得差不多。在这所聚集了彼得堡几乎所有高官和权贵家庭孩子的学校里,有个名叫卢索诺夫的男孩——后来安娜知道了,这是卡列宁政敌斯特列莫夫的最小儿子,仗着人高马大和父亲的权势,时常欺负那些父亲地位不如自己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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