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马车停着的地方,忽然,手停在半空。
安娜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愣了一下。
她戴着垂有面纱的帽子,但隔着层纱,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路边,隔了大约几十米之外的那道栅栏旁,站着一个人,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竟然是伏伦斯基!
看到了安娜出现,他立刻朝她大步而来。走到近前,他停在台阶下,望着安娜。
“安娜,我们必须再谈谈。”
他的头发略微有点凌乱,脸上也带着一丝疲倦之色,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十分坚决。
听到外面动静的伊万诺维奇出来想看个究竟,等看清是什么人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伏伦斯基伯爵!非常抱歉,您不受欢迎。请您立刻离开这里!”
他冷冷地瞧着伏伦斯基,很不客气地直接下了逐客令。
伏伦斯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依旧看着安娜。
“如果我说不呢?”
“请你不要拒绝!”
安娜和他对视了片刻。
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执拗——这种目光,只在那种非要达成目的不可的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得到的。
安娜相信,如果现在拒绝他,难保他不会继续纠缠不放。
到底还要跟自己说什么?
压下心底涌出一丝厌烦之意,她想了下,终于回头,对着老门房说道:“让孔德拉季回来吧,谢谢你们。我和这位先生有事要谈,完了后我自己去学校。”
她下了台阶,经过伏伦斯基身边的时候,他伸手,仿佛想要接过她的箱子。她没理会,只是停下脚步,淡淡地问道:“去哪儿?”
“我的马车停在前头。”
他收回僵了下的胳膊,扭头朝前走去。
他的马车停在街口。两人先后上了马车,伏伦斯基的脸色瞧着终于泛出了些活气,一改刚才的神色,他望着安娜,用一种几乎是小心翼翼般的口气说道:“安娜,我在滨海街的大公寓现在空出来了,很清净,我们去那里,可以吗?”
“不必了。”安娜说道,“这里边上有个公园。去公园吧。”
他沉默了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仿佛受到伤害的困惑之情。隔着面纱,他看了眼安娜,仿佛想要看清楚她此刻的表情和她说话的语气到底是否真的一样。
他终于点了点头。“好的,就照你说的。”
他说完,命令车夫往边上的公园去。
马车往前行驶,两人一路没再说话。伏伦斯基只是不时地看一下安娜,神情显得有点恍惚。
公园很快就到了。
因为临近中午,所以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穿得流里流气,嘴上叼了香烟的年轻人躺在地上晒太阳,看到安娜从旁经过,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伏伦斯基忍住想要发怒的冲动,赶上了安娜的步伐,用警告的目光盯了眼那几个人,看见他身上的军官制服,几个年轻人才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躺下去继续晒太阳。
安娜坐到她前几天经常坐的一张椅上,对面就是湖面。
“说吧,还有什么事。”
伏伦斯基跟着坐到椅子的另头时,她冷淡地发问。
伏伦斯基没有立刻回答。双肘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插在他浓密的短发里。保持这种姿势片刻后,他忽然直起身。
“安娜,我让人给你送钱,你不要。你也没去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我原本非常担心你。觉得自己那天太过冲动,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就是几天之前,我听说了一个消息。你回到了卡列宁的身边。这是真的吗?我记得……” 他迟疑了下,“那天谈分手的时候,你说过,你并没想着回到他身边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略微充血,隐隐露出一种仿佛被欺骗的伤感和愤怒。
安娜扭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要误会!”他立刻跟着解释了起来,“我并不是阻止你这么做,我也无权阻止你。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必须要再次找到你好问个清楚。”
“这和您好像没有关系。”安娜冷冷说道。
他露出一丝苦笑。
“没有关系?”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安娜,或许你不信,但老实讲,即便我没有听到你和卡列宁复合的消息,我也会再次来找你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我那天怎么就会接受了你的提议,竟然真的同意和你分手。两年,我们在一起差不多整整两年了,如果不是卡列宁迟迟不同意和你离婚,我们早已经结婚,象正常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甚至有我们的孩子了。我和你为了这段感情,都曾付出过不小的代价。是的,我承认,后来我们出现了些问题,我陷入了迷茫和犹豫里,我没有处理好我们的关系,没有尽到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是我的错,但说结束就结束了,在你的眼里,我们的过往真的就这么毫无价值吗?”
“曾经,我视它为珍宝,为了它,抛弃了我的名誉、丈夫和儿子,甚至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你并没有好好对待,到了最后,当激情消退,遭遇困难,你甚至开始把它看成一种累赘。所以我放弃了。现在我放弃了,你却又开始以受害者的姿态来质疑我的决定。伏伦斯基,请不要让我对你最后只剩下鄙视。”
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的感情。
伏伦斯基整个人都沐浴在初夏中午的明媚阳光里,但是现在,他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开始,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
他怔怔地望着面纱后那张若隐若现的脸。
原本,他们应该是世界上最熟悉的两个人,但现在,他却觉得仿佛她是陌生人。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良久,他终于这样发问,声音破碎而沙哑。
“无法挽回。”
她说道。
他忽然笑了出来,笑容苦涩,还带了点自嘲。
“我知道就是这个结果。”他说道,“安娜,你完全应该鄙视我,就连我自己,也在鄙视我自己。坦白说,今天来找你,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你知道我现在处在什么状态里吗?”
他停了停,没等到安娜回答,继续又说道,“如果我够坚定的话,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重新挽留你,把你留在我的身边。因为我是真的爱过你,就算现在,我也依然能感觉得到这种感情在我身体的血液里流淌。如果够无耻的话,现在我们分开了,我就应该彻底松一口气,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娶那个索罗金娜小姐。就像我母亲说的,她是最适合我的妻子。娶到她,对我的前程有莫大的帮助。但是现在,你知道我处在什么情况里吗?”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表情变得痛苦,因为痛苦,脸颊上的肌肉甚至开始显出狰狞的线条。
“现在我不上不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现实的打击令我早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能不顾一切去听从我情感指挥的男人了。我既没有把你留在我身边的勇气,又无法重新开始那种在认识你之前的毫无底线的无耻生活。我在徘徊,徘徊在地狱的大门之前。我甚至希望地狱大门能打开,这样我就能毫无顾忌地跳进去,和里面的许许多多的灵魂一样,让彻底的堕落吞噬我!但是现在,身后却又有仿佛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进去。这就是我的现状。你无法想象我的痛苦……”
他再次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力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安娜默默地看着他。等他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些后,说道:“伏伦斯基,我能理解你现在的痛苦和矛盾,但我无法提供任何的帮助。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矛盾,只有自己才能真正认清自己。”
他慢慢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注视着安娜,半晌,终于说道:“你说的对。所以我决定离开莫斯科,也不会再回彼得堡了。塞尔维亚就要发生战争了。我已经把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转到了你的名下。那是个完全照你心意布置起来的地方,我宁可一把火烧掉,也不会让它归于别人所有。我会变卖剩余家产带着骑兵去参军充任志愿兵的。我知道,到时候,来相送的可能只有我的母亲……”
他的嘴唇扭了扭,扭出一丝看起来非常勉强的微笑。
“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了,但是就像你说的,或许也是我重新认识我自己的开始。安娜——”
他凝视着面纱后的那张脸。
“这一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你了。现在我决定要离开了,请你也不要继续再恨我,尽量记住我们刚刚相遇时的那段美好时光吧……在我的心目里,你永远都将会是我第一次在火车站时遇到时的样子,神秘、妩媚,热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赐给别人幸福……”
他的眼睛里忽然象是多出了一层雾气,但是很快,就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公园大门的方向迈步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浓密的西伯利亚冷杉树丛后。
————
安娜离开公园,经过那群年轻人身边的时候,他们还那样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说笑,哼小调,当她靠近的时候,甚至还坐起来吹了口哨。但是安娜并没有留意。
她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伏伦斯基最后离开时的那个背影。
落寞而决绝。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人相遇,相爱,也相互伤害,最后各自满身伤痕。仅此而已。
这样的故事,对于看客来说,其实是种陈腔滥调。世界这么大,或许现在,就在这一秒,在不知名的某个角落,就正又开始上演着当初他和安娜在火车站邂逅时的一幕。
谁知道呢——但是对于故事里的人来说,一切却是那么的真实、凄艳而冰冷。
她不知道真正的安娜,那个现在已经在天国的灵魂,在听到伏伦斯基刚才最后的那一番话后,是否会真的原谅他。但是对于她自己来说,旧日的一切都真正结束,新的生活开始。
现在,她该去看谢廖沙了。一想到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耳边就仿佛回荡起起那个晚上,躺在床上的他用小胳膊搂住她的脖子,用亲昵的碎碎念语气不停叫自己妈妈时的情景,她的心里就觉得暖洋洋的。
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见到自己出现时的那个高兴劲了。
她加快脚步,走出了公园的大门。
☆、Chapter 24
安娜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彼得堡的高级住宅区。这里有全彼得堡除皇宫外最宏伟的房子;最漂亮的公园;当然;也有汇聚了全世界最稀罕玩意儿的各种精品店。
前几天在公园附近溜达的时候;她逛过一家临街的精品店,看中了橱窗里摆放着的一组神气的铁皮玩具兵。当时她就想买下来送给谢廖沙了。她觉得他一定会喜欢;所以出了公园后,她先就去了那家店。
铁皮兵还神气活现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安娜买下它。店主把铁皮兵们依次摆进盒子里;外面用漂亮的彩色纸扎好后;兴高采烈地递给了安娜;“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安娜笑着接过;出了精品店后,站在马路边上;等待经过的出租马车。
这一带,因为是高尚住宅区;几乎家家都自备马车;所以路过的出租马车不是很多。加上运气不大好。好不容易过来两辆;都已经有人坐了。再空等片刻后,她决定到几百米外的街口去碰碰运气,如果还没有,那就只能步行绕个大圈回去,让孔德拉季再送自己了。
她转身的时候,身后方向过来了一辆私人马车,里头坐了个男人。
他原本并没注意到站在路边这个头戴面纱帽的女人。但当马车经过她身边,他无意往外瞟了一眼的时候,觉得好像有点熟悉。
马车继续向前,他的目光也越过车窗,一直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好像认出了她,但因为脸被面纱遮着,他有点不确定。正在这时,她转过了脸,恰好,一阵风吹来,掠高了那层面纱,露出那张令他一见难忘的妩媚脸庞。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一亮,几乎下意识地命令车夫停下来,然后,迅速推开车门下车,朝她走了过去。
“卡列宁夫人!”
他朝她叫了一声,等她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停下来,满面笑容地朝她略微弯了下腰。
“卢卡斯先生!”
安娜立刻认出了他,脸上露出笑容,回应他的招呼。
“刚才就看到了您,但没敢贸然招呼,怕认错了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霍尔显得十分愉快,“您好像在等马车?倘若不介意的话,我送您去。”
安娜急忙推辞,“不用了。路有点远,恐怕您不方便。”
“请您不要客气,”霍尔说道,“我已经办完了事,今天没别的事了。我父亲也有陪护看着,并不需要我时刻在他身边。何况,倘若叫他知道我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撇下您自己回来,他一定会责怪的。”
安娜犹豫了下,看了眼霍尔,对方正等着她的回答,目光显得真诚而期待。
“好吧,那就麻烦您了。”
她笑了起来,“我要去伊凡初等学校。在西郊的基洛夫那里,您知道怎么走吗?”
“没问题!”霍尔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的车夫知道!”
————
安娜上了车,坐定,等霍尔吩咐车夫去往她要去的目的地后,便询问起老卢卡斯的病情。
“家父情况还算稳定,只是走路仍不方便。除了感谢查巴鲁耶夫的悉心医治,对您当时的帮助,他也十分感激,一直希望能在离开俄国前见您一面,亲自向您道谢。”
“这在我自己看来,真的没什么,完全微不足道,”安娜笑道,“您这样一再致谢,反而令我感到有点难为情。”
“好吧,那就不说了,”霍尔笑看了眼放在她脚边的箱子和那个彩色纸包扎好的盒子,“冒昧地问一下,您带了这么多东西,好像要出远门?”
“是的,”安娜笑了笑,“我先去学校里看我的儿子,然后就坐火车去乡下。”
霍尔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好的。我先送您去学校。您的儿子多大了?”
“快十岁了,他叫谢廖沙。”
“没想到您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而您自己看起来还这么年轻。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是的,再没比他更可爱的孩子了。”
提起谢廖沙,安娜就觉得心情愉快,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霍尔看了眼她。“您一定非常爱您的孩子。”
安娜一怔。
她其实并没认真想过,自己就此真的完全代入安娜作为母亲的角色,真正把谢廖沙当成儿子般去爱。
现在她做的一切,其实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从她个人而言,她喜欢那个称呼自己为妈妈的小男孩。只要她能做到的事,她觉得自己应该都会尽量去做。
她希望能让他感到高兴。
仅此而已。
“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想了下,微微笑道。
————
彼得堡是座与威尼斯齐名的水城,天然河流和运河迂回其间,粼粼碧水之上,大小桥梁长虹卧波,路边建筑典雅,景色十分优美。一路之上,两人谈论着路边所见的景色,气氛十分愉快。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马车抵达了位于西郊的学校。
“卡列宁夫人,您去看您的孩子吧,行李可以留在车上,我在这里等您。等您出来,再送您去火车站,”霍尔笑道,“请务必接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帮忙。”
“那就麻烦您了。”
一路同行过来,安娜觉得和他已经熟悉了不少。再三道谢后,拿了礼物下车,朝着校门走去。
这是一所建立于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学校。如前面提过的那样,以培养帝国后继人才为目标,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家世非富即贵。
安娜来到校门口,向守卫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后,被允许进入。她到了会客室,坐在那里等了片刻后,门从外被推开。
“妈妈!”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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