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紧嘴唇,微微颤动着,只能用眼风偷偷瞄着,抬不起头,更不敢抬头。
“对不起,借过,呃,对不起……哎,对不起啊。”文征明抱着半人多高的书卷跌跌撞撞的走来。
祝枝山回过神,回身去接文征明,“不是让你在店里等着吗?这么沉,来,给我点!”说着要拿过挡住文征明视线的一摞书卷。
“啊。”文征明配合着,眼风一扫,最先看到了我身边的婵娟。一声不敢置信的“芷芙”呼出的同时,手一软,祝枝山来不及接过,书卷掉了一地……
待看清了我,更是震惊到了极点,愣在当场。许久,又看看婵娟,喉结动了动,想明白了什么。
沉默,还是沉默,没有人再开口,喧嚣的街道似乎把我们隔绝到了另一个时空,截然不同的安静时空。
终于,唐伯虎打破了沉寂,“去家里坐坐吧,香儿一定很想你。”
香儿?我木讷地抬起头。祝枝山见唐伯虎落寞无语,磕磕巴巴解释道:“其实,就是伯虎,呃,伯虎成,成亲了。和,和玉……许秋香。”
我用力扯扯嘴角,笑了出来,这个我早就知道。史书记载,弘治元年,唐寅年19,娶徐廷瑞的次女为妻,后生一子……更何况,我知道,这是多得了他的帮助,才会如此顺利。
那年,他初登大宝,国事朝局尚未稳定。偶一日,陪他在文华殿批阅奏章,他忽然问我过得幸福吗。新婚燕尔,怎能不幸?我很肯定的告诉他,自己非常幸福。还说,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如我一般幸福。他笑了,有点深奥,有点难懂,搂住我,淡淡的说,确实如此。后来,我从孙彪那里得知,他派锦衣卫去了江南,为唐家送去了一份贺礼,成亲的贺礼……
“很好啊,大家都,都很好,很幸福就好。”勉强撑着无力的脑袋,笑得有些压抑。
“那去家里坐坐好了。”唐伯虎再次邀请,“爹爹和娘亲去叔父家,张罗羽珊的婚事去了,家里就剩下香儿,你去了,她会很开心。”
羽珊,哦,对了,是唐伯虎那位自小过继给叔父的亲妹妹吧。
“不,不了,我,我有点事。”
见我拒绝,神色黯然,祝枝山左顾右盼了半天,最后捅了捅文征明,一同做起了说客。
我有点应接不暇,萧飞见状,仗义的挺身而出,“祝公子,文公子,我家夫人此行,尚有要事。”
“连一点点时间都挤不出来吗?”唐伯虎幽幽的问。
“改,改天吧,我,我还会再住两天。”我推脱。
祝枝山不忍唐伯虎失望,还要再说话,被唐伯虎拉住,“好,改天再约。江南天气虽比京城温暖,但初春也很冷的,地气还潮,你体质畏寒,记得多穿点。”
“好。”低声应着,一股忧伤滑过心田,他体贴了,比以前更体贴了,毕竟是成了亲的人,成熟了,懂得疼人了。
我带着微微蹙眉的萧飞和不明所以的婵娟逃难似的匆匆离开,回到客栈,才敢放松的大口喘气。
不是害怕,不是恐惧,却是无法面对,担心心思细腻的才子,看出自己的落魄。自嘲的笑下,我还真能自欺欺人,聪明如他,怕是早就参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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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时间的紫禁城里,一个绝色美女,正徘徊在坤宁宫外,悄悄朝里张望着。秀眉一蹙,陷入了沉思,以她对姐姐的了解,断不可能把自己闷在一个地方,1个月来,头影不露的。难道……这不可能,哪有宫妃胆敢擅自离宫的!尤其是一向风风火火的皇后,更不会如此低调的销声匿迹。
踯躅了一会,终打定主意,一探究竟。
“二小姐,您来了!”看门的侍卫如往常般一脸的谄媚。
“是啊,诸位大哥辛苦了。家母做了酒酿桂花糕,知道姐姐爱吃,特让小妹送来,小妹特意带来了许多,几位大哥也尝尝吧!”
“这可使不得!二小姐太客气了,您给娘娘的东西,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能吃呀!”
“不要客气嘛,往日萧大哥都会收下的,你们在宫里当差可不容易呀,既要忠心护主,更要面面俱到!”
“难得二小姐善解人意。”两个侍卫乐和的收下了酒酿桂花糕,和宽松袖摆下藏匿的银锭。
美女抬脚欲入,却被侍卫拦住,“二小姐,皇上下了圣旨,任何人不得入内的,二小姐,您别难为我们这些当差的不是?”
“是我过于思念姐姐,一时思虑不周,两位大哥见谅。”
“好,好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两人堆出一脸的假笑。
“不知萧大哥可在?两位可否帮寻一下,小妹想问问他姐姐的情况,月余没有了消息,家里惦记呀!”
“啊,这……”
“怎么?不方便?还是……”神色闪了闪,“萧大哥不在?”
“啊,在!当,当然在!”
“是,是啊!萧侍卫总领坤宁宫所有侍卫,怎能不在?哈哈……”
“哦,那就烦请两位大哥,帮我小妹走上一趟。”
“呃,那个,那个萧侍卫长,身体不适,向娘娘,哦不,向皇上,是向皇上告了假的!”
到底是坤宁宫的守卫,神色慌张,也有些急智。美女狡黠的笑笑,“如此说来,小妹更要去探望了!”
“啊,不可!”
“为何?”看似单纯的反问,却在她早已写好的剧本中。
“张二小姐吗?萧侍卫身体不适,上吐下泻,恐会传染,皇上下旨,将他暂时移居宫外了。”
美女循声望去,是位无须的慈祥长者,带着谦卑的笑容。忙乖巧的福身,“怀恩公公有礼。”
“使不得啊,二小姐折煞老奴了!”
“公公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自然受得。即使如此,韵婷不多打扰,还请公公将这些糕点交给娘娘。”
“此事交给老奴,请二小姐放心。”
美女又施一礼,微笑着袅袅婷婷而去,美目一眯,哼!老狐狸,又坏了我的大事!
怀恩见美女远去,收敛了笑容,眸色一凝,若有所思。回头冷冷的盯住两个侍卫,“祸从口出,谨慎株连了九族!”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两人一抖,只知跪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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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娟很乖,更明白事理,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即使是看我回来后,便无精打采的摇头叹息。可月牙不管那套,见我回来,立刻粘了上来。虽然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但为了避免悲剧重演,深吸一口气,认真告诉她,自己和她一样,是个女子。
月牙忽闪着大眼睛,竟然笑开了,“我知道,小张姐姐!”
“你,你知道?”
月牙嘟着小嘴,“嗯,赎我那天,我抱着姐姐时,就知道了。后来问了萧大哥,他也如实告诉我了。”
“啊,那就好。”我尴尬的笑笑,总是自以为是,殊不知,凡事都是旁人帮我权衡处理的。
次日一早,顶着明显睡眠不足,微微浮肿的脸庞爬起了身。刚穿好衣服,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我只当是婵娟,打开门,当场石化,再次傻了眼。
来人挂着温婉的笑容,一如往昔,却多了更多女儿家的成熟妩媚,“慕晗,不请我进去坐坐?”
“啊,当,当然!快进来!”我拉过玉凝的手,她怔了一下,笑得更加灿烂,反手握住我的。
进了屋,我环抱住依旧纤细无骨的玉凝,眼眶有些湿润——往日百韵楼里,亲如一家的众姐妹,如今,也只剩下她了。
“慕晗,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玉凝哽咽着,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婵娟来送早餐,见门虚掩着,往里一探,是我和玉凝的彼此相拥,一时拿捏不准,进退不得。我笑着松开玉凝,招她进内。玉凝看见婵娟时的表情,与唐伯虎几人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多了怜惜。引荐后,悄悄拉住了我。
“婵娟,早餐放下,你先出去吧,哦,稍后,让萧飞陪你四处走走。”
“奴婢要伺候夫人啊!”
“记得我说什么了吗?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伺候的!难得故人来访,要叙上许久,我们在苏州府停留的时间不多,你要好好把握才是。相信我,放心去吧!”
婵娟想了想,终敌不过寻亲的诱惑,点头下去了。
我猜到了玉凝的问题,便隐去皇宫,讲述了婵娟的不幸和我所知的故事。
玉凝苦笑,“缘分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芷芙舍不得你,她的妹妹就替姐姐完成心愿。”
“我想也是。”默默低下头,本想聒噪不停,却发现无从开口,无法开口。
玉凝毫无悬念的问了他为何没陪在我身边,我抱之一笑,岔开了话题。转问起了她和唐伯虎,这三年来过得如何。
“伯虎对我很好,谢谢你,慕晗,真的。”
“说什么傻话?伯虎选择的是你,而我爱的是他。”
玉凝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忙安慰着,却听她道:“是,伯虎选择的是我,而慕晗,另有所爱。”
我一愣,来不及探究深意,又被她拉住闲话家常。
“咕噜——”
玉凝失笑,我摸着发出的抗议的小胃,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这才发现过了晌午。本想邀玉凝下楼吃饭,却被她反邀去了唐家。
我不是没有拒绝,更不是不想拒绝。但面对小龙女般高含水的双眸,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说来奇怪,一物降一物吧,我就是无法回绝女人的要求,对她们天生慈悲。更何况她说,这是祝枝山、文征明几人的共同心意。
因见天色尚早,便和赵虎、月牙说了声,雇了顶软轿,和玉凝回了唐家。如唐伯虎所说,唐广德和邱氏不在,酒肆的生意无人打理,十分萧条。只靠吴贵达一人,绰绰有余。
见到我,震惊的刹那,打翻了酒盏,被厨房杀出的吴嫂一顿狠骂。
“吴嫂,别怪小达子了。”
吴嫂转过身,也是一样的表情,“张,张,张,张……”
玉凝笑下,“吴嫂,这儿没您的事了,您去忙吧!”
吴嫂见我和玉凝一起,只得忍了满肚子问题回厨房去忙,临走不忘照着吴贵达的脑袋来了一下,叮嘱他小心干活,收拾好堂面。
后院依旧如我所熟悉的,分毫不差,唯独多了浅浅酒香,飘逸四方。
见我心不在焉的闻着酒香,玉凝解释说:“伯虎酿的,读书作画外,每天把自己闷在酒窖里。”
“他……酿酒?”堂堂的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不务正业,这段史书没提到过呀。
“是啊,原我也是不解,几次追问,他才说是答应了一位朋友,今生今世,定要为她酿出不辛不辣,清淡爽口的美酒。”
心里一疼,别开了脸。允君此诺,必守一生,何其幸也,何其悲也……哎,何苦?我们已经结束了。
友善的黄黄如今是六艺会馆的看门狗,像昨日遇到他们,也是在周臣的瞎指挥下出来买书,唐伯虎心疼黄黄成天被拴着,才带出来顺便遛遛的。
玉凝说完,我喷笑出来,黄黄看门?它好像只会欺负猪啊,鸡啊,鸭啊的。
一个陌生的小丫鬟上了茶,目光流连在我和玉凝交握的手上,脸色一红,退了出去。玉凝轻笑,说我魅力大。我举起交握的双手,笑道怕的她要告诉伯虎,前来捉奸吧!
“竟爱胡说!可都嫁了人了!”祝枝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竟让走在最前的唐伯虎身形一顿,险些绊到门槛。
我忙站起身,故作沉着的和名声鼎盛的江南三大才子打着招呼。
祝枝山道:“慕晗呀!难得重逢啊,这几年,是苦是甜暂且抛下,今日我们就是当年的之交好友,不醉不归!”
憨厚的笑容,较之当年,多了内敛和深意。我会心一笑,“好,不醉不归!”
再会唐寅(下)
文华殿内——
“臣牟斌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祐樘放下奏章,急急追问,“牟爱卿,可有消息了?”
“回皇上,确如皇上所料,娘娘是寻水路南下,一路到达杭州。臣派去明察暗访之人,查到娘娘欲在宁波府登船,臣已派人前去追回,请皇上宽心,相信不日会有好消息传来。”
“查到?”朱祐樘眸色一凝,“如此查到的?”
“回皇上,臣亲自盘问了船家,并派人在杭州一带暗访,从蛛丝马迹来看,娘娘确实去了宁波府,而从宁波府去往东瀛也最为便捷!”
“不,不对!”朱祐樘深吸一口气,心中苍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月月,你当真一丝机会都不留给朕?非但执意离开大明国土,还耍着小小的心机?可你,未免太小看朕了,区区一招声东击西,能奈我何?
“传旨,严守东南沿海一带,泉州、广东是重中之重,以及——”声音一凛,牙缝里恨恨飘出“苏州府”三个字。虽然他不相信,月月会背叛自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但,不可不防,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会留给其他男人。
牟斌跪地接旨,心中凛然,若非皇上提点,今次便要栽在皇后手上了。是了,他太小看皇后了,即使宫中不断有她善妒娇宠的谣言传来,可皇后能够帮助皇上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怎能是单纯的女流之辈?哎,到底是皇上啊,在如此变幻复杂的朝局中,仍能沉着应对,心思深不可测啊。
“皇上!皇上!不好了!!”牟斌还没来得及退出文华殿,就见孙彪神叨叨的冲了进来。眉头一拧,这个莽夫,怎么就是学不会宫廷礼仪?这3月俸禄别想拿了!
“何事惊慌?御前失仪,成何体统?”怀恩嗔道。显然,他对孙彪也是爱恨交织的,喜欢他义薄云天,却不待见他一身江湖气。
牟斌觉得自己被打了脸巴子,不管咋地,孙彪名以上是自己的手下呀。
孙彪一急,扑到在地,“皇上,皇上,大事不好!守,守不住了!太皇太后,带人,带人去了坤宁宫!”
众人一惊,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气从龙椅上散发出来,大殿里的空气瞬间凝结了冰晶,艰于呼吸。
“牟斌,去办你的差!找不到皇后,就不要回来了!”
“臣,臣遵旨。”牟斌的牙齿不自觉打起了架。殃及池鱼?不,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兼负皇城安全,竟让皇后遁出宫去,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萧飞啊萧飞,平日看你小子仗义机灵,今次我老牟可让你害惨了。
牟斌知道皇上在气头上,说啥也不敢久留,哆哆嗦嗦向后退去,一不留神撞上了门框。“咣”的一声巨响,文华殿内回音袅袅……
朱祐樘一拄脑袋,看不下去了,还嫌不够乱吗?
“牟大人,您没事吧?”
“没,没事,谢公公关心。皇上,臣,臣失仪了,请皇上恕罪。臣,臣这就告退。”转身的同时传来了更大的噪音,文华殿坚固的红木大门跟着重击无助的颤了颤……
“牟大人?牟大人!呀!皇上,快传御医吧!”牟斌昏倒前听到了孙彪的声音,这个大老粗还行,知道心疼人,就罚1个月俸禄吧。
朱祐樘嘴角抽搐,添乱的!赤胆忠心,刚正不阿,处事周正,唯独脑袋转不过个来!哎,要不是皇后和怀恩力保,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早就贬职了。
深吸一口气,该来的迟早回来,只是没料到竟如此之快,是有人泄露了秘密吗?哼,他倒想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猫腻。
握紧拳头,冷静地吩咐道:“孙彪,传御医好生照顾牟爱卿;怀恩,随朕去坤宁宫。”
“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