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的早晨,刚用过早膳不久,胤禛的小厮就来帮我搬画架以及画画用的工具,我提前约好这天去他的府上给四福晋画素描稿。
我手上抱着给弘晖做的特大号的熊公仔,在宫门侍卫惊异的目光下走出去。
胤禛站在马车旁,惊讶的看着我。我看到他也微微吃了一惊,笑着走到他面前道:“四爷怎么亲自来了?没想到我面子这么大呢。”见他看着我怀里的熊,便道,“这个是给弘晖做的,第一次去你府上,总不能空着手不是。”
他笑着说:“你可不是第一次了。上车吧。”
“那次不算。”又把熊递给他道,“请拿一下。”
他无奈的接过,扶我上了车,然后自己也上来,马车就往四贝勒府的方向出发了。
我看着他抱着熊的无奈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气得把熊塞给我,又惹得我一阵大笑。
他咬着牙道:“女人哪有你这么笑得,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
我好不容易收住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淑女,我也做不来淑女。那得多累啊。”然后不理他抱着熊闭目养神。
半晌,我半眯着眼瞅向对面的他,发现他也闭着眼静坐着。
我把头搁在怀里大熊的头上,仔细地看他。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呢。他的眉毛浓密却并不显厚重,眉骨分明,眉心微蹙,我不禁摇头,这个人皱眉难道已经成习惯了么。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微抿,更显得薄而性感。整个面孔看起来英俊而坚毅,隐隐有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清俊气质。
他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来,静静地盯着我。
半晌,我的脸先热起来,讪笑了一声,尴尬的把头埋进大熊的头里。
一会儿,传来他轻轻地笑声,我抬起头,他笑着望着我道:“傻丫头。”
到了四贝勒府门口,下了车,我望着门上的匾额,上面还是“贝勒府”几个字,康熙四十八年的时候这块匾额就会换成“雍亲王府”,而到了康熙六十一年,胤禛入主皇宫的时候,这块匾额就要变成“雍和宫”了。
“怎么了?”胤禛在我旁边问。
我摇摇头。
他微微一笑,道:“进去吧。”
四福晋那拉氏拉着弘晖走了出来,我忙迎上去请安,把大熊塞到弘晖怀里,他抱着比他只小一点的大熊惊喜的瞪大了眼。
胤禛走在前面,那拉氏陪我走在后面,看了一眼旁边一脸兴奋得弘晖笑着对我说道:“真不知道格格怎么想出来的,真真是奇思妙想,连那么丑的熊都能做的这么招人喜欢。”
我笑着说:“我没事的时候弄着玩的,让福晋见笑了。”
那拉氏握住我的手,微微笑道:“格格无需多礼,格格如果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我见她目光诚恳,是真心实意的说出这样的话,遂笑着说:“福晋既然不嫌弃松萝,那松萝以后就唤福晋姐姐了。”
弘晖扯了扯那拉氏的袖子道:“额娘、额娘,为什么姐姐把额娘叫姐姐,我也把姐姐叫姐姐呢?”
前面的胤禛“咳、咳”了两声,我怀疑是被口水呛到了。
那拉氏低头对弘晖笑着说:“你以后不能再叫姐姐了,得叫姨,记住没?”
弘晖嘟了嘴:“我要叫姐姐。我要是把姐姐叫姨,我以后怎么娶她呢?”
胤禛再次被口水呛住,转过头对着弘晖沉了脸道:“今儿的书都背完了?”
弘晖垂了睑,抱着熊,耷拉着脑袋道:“回阿玛,还没有背完。阿玛息怒,弘晖这就去。”
说着揖了一下,悻悻的转身走了。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那样小小的背影周身却散发出令我心酸的孤独。
那拉氏握了握我的手道:“走吧。”
我点点头,默默地走着。我不能责怪胤禛什么,毕竟他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宅院东侧转过一个门,就看见一个园子,亭台廊阁精致自然,这里就应该是东花园、也叫东书院了。主要是胤禛读书阅典的地方。
“东耳房已经收拾了,那里光线好适合画画。我先去厢房了。”
东耳房里。我让那拉氏用较舒服的姿势端坐在椅上,然后开始画起来。
那拉氏是个很配合的模特,很好说话。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柔柔的光落在她的身上,显出纯净与亲切。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温柔的如一朵盛开的百合花,令我一下子想到了巴金《家》中的瑞珏。她们有相同的婉约、善良、宽容与无私。瑞珏为了觉新努力用自己稚嫩的双肩去承担一切,只为了能弥补丈夫心中的伤痛,因为觉新就是她的天,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她似乎就是为了觉新而生。那拉氏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胤禛有多少个女人,她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无怨无悔,胤禛,又何尝不是她的天、她唯一的依靠。
我握着铅笔的手抖了一下。
不能不说,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愧疚,可是我的心,只装满了对胤禛的爱,装不下这样沉重的愧疚。
……对不起。
中午一点的时候,我被留下来用晚膳。
这个时候胤禛府上的人算不得多,除了嫡福晋,能被允许与主子坐在一张大桌子上吃饭的没有几个人。再加上胤禛一向不爱奢侈,所以并没有多大的排场。
胤禛自然是坐主位,我则被拉到了那拉氏的旁边坐下,看着另两个微微变了脸色的格格我也觉得有些尴尬起来,弘晖是嫡长子,乖乖坐在他阿玛的下手位置。身后的丫头们都规矩的站着。
那拉氏对我很热情,亲自为我布菜,我忙感谢,胤禛就笑着说别客气。我看见周围的人都看着胤禛发愣。
正规规矩矩的吃着饭,有一个丫头就急急忙忙跑来,一只脚刚踏进门槛,见里面的人在吃饭,又犹豫着退了回去。
胤禛沉了脸道:“慌慌张张的什么事?”
那个丫头忙跨进来,跪着说:“侧福晋肚子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快要生了,看着又不像……”
我的筷子上正夹了一个鸡丁要往嘴里送,手顿了一下,还是把鸡丁送进了嘴里。
余光瞥见胤禛看了我一眼。
那拉氏就道:“爷,您要不要去看看?”
胤禛道:“你去看看吧。”又黑着脸对着地上的丫头:“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还不快去!”
那个丫头忙爬起来跟着那拉氏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他,除了我,依然沉着冷静的对付碗里的鸡丁。
胤禛又看了我一眼,对着其他人道:“吃饭!”
于是桌上的人又悄无声息的拿起筷子吃饭。
我知道,我的心里可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无波,有些事情虽然早知道会发生也早告诉过自己不要在乎这些事,可是当它真的发生了,我才发现以前的心理准备做得有多么的不彻底。因为,心里还是很难受;我不是一个矫情的女人,不会让胤禛因为我而抛弃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我更不想让胤禛因为我而为难——可是心里为什么还是难受。
一会儿,那拉氏回来了,望着胤禛微笑着说:“可能是受了一点惊,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胤禛点点头。
我笑着对那拉氏说:“侧福晋这胎应该是个男孩吧?”这个小孩应该就是弘时了。
那拉氏点头:“诊出来是个男孩。”又看了看我道,“妹妹怎么知道的?”
我笑着说:“男孩嘛,都比较调皮的。”
那拉氏说:“有道理。”
胤禛却一直沉着脸。我不禁纳闷,这个人又怎么了。
用完膳,我又继续给那拉氏画肖像画,这次她换了个姿势。就这样画了几张之后今天就完工了,对于今天的成果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看着已是傍晚,我忙告辞,胤禛说了句“我也正好有事出去”就自己往出走。我连忙向那拉氏告了别就跟了出去。
马车里。胤禛还是面沉如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开罪了他。
他看了我半晌,道:“你就真的不在乎?”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的眼中有丝丝怒气,反而笑起来:“好,好,”突然向车外道,“停车!”然后掀了帘子跳下去。对车夫道,“送到宫里。”
我心头的怒火也“腾”的烧起来,还是叫了一声:“停车!”然后掀了帘子也跳了下去。看着前面疾走的背影,叫了一声:“站住!”
他停下,但还是背对着我。我本来心里就难受,现在更是莫名其妙的受气,几步跑到他面前,怒道:“你干嘛无缘无故的对我发火!我哪里得罪你了!”
他阴沉着脸,道:“你没有哪里得罪我。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行不行!”说着怒气冲冲从我身边走掉。
我一把扯住他,怒火中烧道:“麻烦四爷把话说清楚!”
他怒极反笑道:“你不用再装糊涂,是我的错,是我挡了你的大好前程,从今往后,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咱们两不相欠!”说完甩袖而去。
我如同被人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脚,身体里有个地方发出“帕”的碎裂的声音,一口腥甜涌进了喉咙,“扑”的呕了出来。我按住纠痛的心脏,看着地上的鲜红,心中苦笑:原来,我以为只有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会真的上演;原来,心太痛的时候,会留血。
伤逝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独自一人坐在一只小船上,漂啊漂,海面上有淡淡的雾气,我和小船就穿梭在这样迷蒙的雾气里……
海面忽然涌动起来,小船摇晃的越来越剧烈,我紧张得抓紧船舷。一个巨浪打来,我落入了海里……我不停的游着,还是感到越来越累,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下一个巨浪来到的时候,我被重重的抛到了一个岛上。
岛上荒无人烟,我沿着沙滩往前走,又冷又累又饿,就在我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一堆篝火,旁边没有人。
我欣喜地跑近,当浑身变得暖和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沙滩上远远走来一个人,步伐沉稳面容冷峻,我站起来大叫:“胤禛——”
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一言不发的走过来,隔着火堆坐下。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压下心底的不安,又叫了一声:“胤禛。”
他把树枝一枝枝慢慢丢进火里,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我走到他旁边蹲下,抬头看向他,笑着说:“胤禛,海浪把我冲到这里,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呢。”
他终于望了我一眼,可是那样的一眼,足以让我的心凉透,那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时才有的眼神。他开口问道:“你是谁?”
突然间天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气流漩涡,下一秒就吞没了我,我大叫:“胤禛……”
……
“松萝,松萝……”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手被人握得很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我慢慢张开眼,看见床边围了好多人:有舅舅、舅母、吉泰还有云岫。他们都欣喜地望着我。
舅舅红着眼道:“松萝,你终于醒了。你吓死舅舅了!”
我看了看床幔,这不是在宫里啊,是了,宫里的人生了重病要隔离起来,看来我是被送到舅舅府上了。只是,我怎么生病了呢,看来还病得不轻呢。
“松萝,你怎么了!”吉泰焦急地望着我。
我望着屋子里的人,道:“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我这是、怎么了?”
吉泰就道:“你那天刚回到漱芳斋就晕了过去,一直昏迷不醒,后半夜又发起烧来,还、还说胡话,持续了三天三夜,我们都吓坏了。皇上特准了你回舅舅这里好好调养,全好了再回去。”
我笑着道:“不过就是发个烧了,哪用得着这么劳师动众的,我现在烧退了,就算大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舅舅立马沉了脸:“又开始逞强了。太医说你是平时劳思劳神,再加上气逆于心,导致血不归经。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说着又叹了口气,“青柳那丫头哭着说你是画画累得,圣上知道了,特将你的差事缓了。”
我直直的盯着舅舅,他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道:“缓了两年。”
那就是康熙四十六年三月初了,总算把最难捱的时间对付过了,等到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太子一废的时候,那时候就安全了,这中间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只有到时候再想办法了。
我吐出一口气,感觉心里透进一丝光亮来。
舅舅和哥哥让我好好休息,叹了口气出去了。舅母从云岫手中接过粥来喂我,我连忙在云岫的帮助下坐起来。吃完了粥,舅母让云岫在我跟前侍候,自己嘱咐了半天才走了。
云岫坐在旁边看着我,抽抽嗒嗒的哭起来,我替她擦了眼泪道:“怎么了?”
“云岫替小姐心疼,”又自己抹了泪道,“小姐,你病着的时候一直在叫四贝勒的名字……他一定是惹你伤心了……”
我的手指摩挲着那个玉镯,那个玉镯上刻着:松萝,胤禛的妻。
那时你说“我一直揣着它,想一等闲了就进宫里去看你”。
我的左手指上是我们都有的那个普普通通的指环。
那时你看着我们两人的手笑着说“这个我喜欢”。
御花园里是一片白雪琉璃。
那时你一脸严肃的望着我说“不要太累了,身体要紧”。
五色的街灯,倒映在你幽黑的双眸中。
那时你握着我的手深深的看着我说“我怕我会失去你”。
……
可是转眼你就说“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心一阵抽痛,一口腥甜又涌了上来,我按住心脏的位置,强行的咽了下去。
“小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云岫的眼圈又红了。
我笑着道:“没事。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她忙去倒了一杯来,我喝完了水,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也去歇着吧。”
她虽然担心我,但也知道我的性子,点点头。又扶了我躺下,替我盖好被子,放下床帐。我听见她轻轻地出去了。
屋子顿时变得静静的。我尽力不去乱想,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像一个弃妇一样,我不能做《离开拉斯维加斯》里的凯奇。我得忙起来,这样就能忘记烦恼了。
我闭上了眼,用力的驱散大脑中那个面孔。
那天是怎么回来的,我都忘了,昏昏噩噩的……啊,不要想!
忘了问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弘时快出生了吧……我一拍额头,没出息!
下次该给胤禩夫妇俩画画了,隔壁就是……我懊恼得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在舅舅家一直赖到二月十五,我才决定回宫里。
刚进了漱芳斋,我就喊道:“青柳!”半天没人答应。这丫头不会还在睡懒觉吧。我悄悄往她睡觉的屋里去。
屋子里空空的。人呢?
“青柳!”我叫道。
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跑来:“格格,您回来了,有什么吩咐给奴婢的,奴婢刚才太困了眯着去了,才没听见格格吩咐,”说着又跪了下去,“求格格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我忙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挺面生,便问:“青柳呢?你这么怕我干什么?”
她低了头不说话。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抓着她的肩膀急道:“青柳呢,以前在这跟我一起的那个青柳呢!”
她还是低着头,战兢道:“奴婢不知道。”
我看她是死活不肯说一个字了,气得扔开她,跑到里屋、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