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县令对此略有耳闻,见这老仆妇形容气度,便猜测这人有些来历。如今见蔡御史连得了小吃食,也不忘分与她,可见是个有份量的。便是一开始,她对这仆妇的无礼还有些意见,现下也没了。
待到席家村众人全到场,已是近黄昏。大堂上点上了火把薪柴照明,大堂外站着席家村的乡老、樊家三人中的樊二郎和锦儿、隔壁的二婶和村中的孩子王狗丫。又因往县城来要经过镇子,路过方家,顺便请了方家的老刘婶赶车。老刘婶把人送到衙门,安置好车马后,不放心樊家二小,便也跟着来了。
宋县令并不常在晚间审案,人上了年纪,精力毕竟有些不济。长年看书读卷,眼神也不大好。但御史大人看来很是重视这秦小猪的案子,大人的巡察日程紧张,说是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去别处。宋县令只好加班加点,连夜把这案子审明白了,这秦小猪是去是留,也好给大人一个交代。
樊二郎紧捏了锦儿的手。锦儿向来腼腆,自从晓得男女有别,就再不叫大郎二郎牵过手。入学堂后,晓得些圣人文章,更是连自家兄弟也要回避些个。今日或许是陡然听到秦小猪入狱的消息,有些吓蒙了,竟老实叫她二哥牵了一路。
樊二郎面上镇定,心里的惊惧却并不比锦儿少多少。自从得了消息,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就跟那断线的风筝一般,飘飘荡荡天地间,四下没有着落依靠。平日他那般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今也不知该作何行事。
总算樊大郎还有几分清明,看天色不早,估摸是会连夜开审。收拾许多吃食用包裹皮包好,也不知道秦小猪她们晚饭吃了没。其实此案一旦有不利的结果,秦小猪和秦八角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还管吃饭做什么。樊大郎就算还有点明白,怕也是有限。
樊二郎抢过包裹,攥在自己手里。他这时倒是想起来,他哥没多少时日便要嫁到方家去。待嫁男儿为别个女子上公堂,好说不好听。便叫大郎看家,若还有不放心的,一会路过镇上,他便去方家叫人。
樊大郎瞧着这个弟弟,这都什么时候了,樊二郎还是以他这个哥哥为先。知道樊二性子拧,他既这样说了,自己多说无益。趁着官差去请乡老,还有些事要交代给他俩。
他握住二郎和锦儿的手,把两人拉到堂屋,才郑重开口道:“今个秦小猪事发,最后究竟怎么个判罚,不光关系她自己的小命,也关系咱们一家。黄册事关重大,想来你们对此也知道几分。是以有些事,我得嘱咐你二人。”
樊二郎和锦儿听了,也是面容一肃,强压烦乱心思,仔细听哥哥说下去。
樊大郎又道:“八角姐带着秦小猪出门,原是想把那小猪的户籍,认在自家妹妹的名下。想来,此次被席驴儿带人截住捉个正着,罪名终归要落在“逃亡隐匿”这四个字。”
樊二郎和锦儿虽也猜到会有这个结果,听樊大郎说出来,还是脸色一白。锦儿和秦小猪处得久了,也染了那小猪的毛病,此刻眼圈便有些红。樊二郎脸色青白,声音发颤,打断樊大郎说话,道:“哥哥,可有什么法子救她们。”
樊大郎握紧了樊二郎的手臂,低声道:“还有一线生机。”
樊二郎和锦儿听了,眼前俱是一亮,都附耳过去听樊大郎细说。
席家村不大,来寻人的差役进村不久,全村上下就对她们的来意知道了七七八八。虽是黄昏炊烟四起的时辰,许多男子还是走出家门,聚在村口议论此事。花三叔听说是席驴儿出首告得秦小猪,自己租田还欠着樊家人情没还,如今却恩将仇报把人给告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在村人都知道,他与那席驴儿早就两不相干,也不如何苛责他。
可众人的目视,还是叫花三叔又羞又恼,一张老脸没处搁放。虽平日不少男子闲来无事,都爱拿秦小猪的破事说笑。花三叔嘴下不饶人,也说过不少小话。可真要说起来,这些个男子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有坏心眼。就算有点小想法,至少也不会像席驴儿这样,不吱声则已,一出手便要取人的性命。
花三叔觉得别人提到席驴儿一句,就像是拿眼锥子戳了他一下。最后实在呆不下去,赶紧想了个说法,说灶上还滚着面条,便回家关门闭户去了。
众人也乐得他早走。因着席驴儿行事,叫花三叔受了牵连,怕是今后都没几家敢和他家打交道了。且不说樊家好心帮他家,最后要落到这个下场。便是那呆呆傻傻的秦小猪,也当初不也给他家送过吃食,真是好心没好报。如今要被倒咬一口,真真是还不如把东西丢去喂狗。
自此村人对花三叔一家退避三舍,花三叔在村中日子更是艰难。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村中女子多感念秦八角的情义,有心回报,却无处使力。因事情与樊家几人有关,他家没有成年女子,除了一向和老樊头叫好,和樊家走得近乎的二婶,再没有别个女子与他们常来往。二婶便叫郭二叔在家陪着樊大郎,自己架了牛车送樊二郎和锦儿去县城。
几个人正在院子里准备,狗丫冲进门来。嚷着必得带着她一同去,她在自家便是这样说了。话一出口,就被向来动口不动手的老爹拍了个锅盖。她老娘这次倒没说什么,只问她,她去了能做些什么。
狗丫梗着脖子道:“秦小猪是我罩着的,谁不知道她平日在村里村外,都是跟我混的。她出了事,我自然要去照看一二。”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倒像她狗丫如何了得一般。狗丫娘不说话,蹲在地上眯了眼,把旱烟抽得吧嗒作响。狗丫站在门口和她娘对峙,她娘不动,她也瞪着眼站在那里不敢动。好一会,狗丫脚都要麻了,她娘才从嘴上拿下旱烟,道:“那你去吧,照看好樊家几个,旁的事不用多管。”
狗丫听得这话,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她娘一瞪眼,道:“怎么还站在这。”
狗丫这才反应过来,踉跄出了门,急慌慌往樊家跑。
老太太们都睡得早,乡老这会总算起了身,又花时间穿戴齐整。两个差役倒没催,一来乡老也算有些身份,不好把人衣不蔽体地拖到大堂上去。二来,她们着实受了一番好款待。酒足饭饱,公差抹抹嘴,乡老也准备好了。于是众人坐牛车的坐牛车,骑马的骑马,往县衙赶去。
第四十三章 樊二过堂()
途径镇子,樊二郎叫停众人。给差役塞了银子,道是有亲戚在镇上,要去知会一声。差役得了好处,分了一个人和他同去。领头的道快去快回,说若是误了审案子,县令要打板子,都算樊二郎头上。
说完,那差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谁都知道,打板子是要脱裤子的。女儿家被打就是打了,男子们挨上一次板子,可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樊二郎还是个未婚男儿,听得打板子,脸色一白。锦儿扶住了他,道:“二哥,我去吧,我腿脚快。”
樊二郎得了锦儿一扶,站稳脚步,镇定心神道:“你去连话都说不清楚。”把锦儿按下坐好,自己带着公差拐进巷子,敲响了方家大门。
同来的差役见方家宅院有些规模,待进到里面,上下人等谈吐不俗。她也是看人下菜碟,便把气焰收敛不少。老实和方夫人在厅里坐下喝茶,方夫人劝她用点心,笑道:“这个时辰本该留大人用顿便饭,怎奈大人们公务繁忙,倒叫人遗憾。”
方秀才还在省城参加乡试没有回来,方夫人便亲自接待了公差。衙役从来都是没流没品,搁哪都被人低看一眼的货色。便是城隍娘子当年那般才学,一入吏行,便连仕途前程也绝了。又有好些吏员不懂洁身自好,处处敲诈盘剥,愈发污了自家名声。
不想今日,竟被这样一位鸿学大儒如此以礼相待。差役受宠若惊,叫她喝茶便喝茶,叫她吃点心便吃点心,也不催问樊二郎去向。方夫人倒不是着力巴结这等小人物,只是君子温润,和煦惯了。她待人接物又向来是一视同仁,不分贵贱的。便真个对哪个有所不同,也不是为了那人的身份地位,多半是因着品行的缘故。
樊二郎去内室见了方章氏,把前因后果给方章氏说了。方章氏一听之下惊骇非常,两眼一翻,便要往后倒。樊二郎赶紧伸手扶了,心里泛起嘀咕,看来这位老爷子是指望不上什么了。
方夫人得了通报来看老爷,见到樊二郎,得知事情原委,也是吃了一惊。谁能料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她与秦小猪虽素无瓜葛,但为着秦八角,还是很愿意去堂上分说一二。
樊二郎不敢劳动夫人,忙辞谢了,又道:“伯母无需忧心我等,还请好生照看伯父。我此来不过是路过镇子,上门知会一声。”
方家上下除了方秀才,没有一个不喜欢樊二郎自强自立性子的,可眼下再这般行事便是在逞强了。樊家没有长辈,这次去县城凶险的很,方夫人考虑再三,叫人请了老刘婶过来。
老刘婶是家中老仆,方夫人视她如家中长辈。又是个沉稳可靠的,叫她跟去也叫人放心。说清事情原由请她辛苦些,送樊二郎他们去县城。到了地方也不需立刻回来,且留在那里照看一二。待事毕,再随着众人一道回来。
老刘婶一一应下,又取了些银两交给老刘婶做打点之用。
做完这些,方夫人才又转过头,对樊二郎道:“老刘婶是个可靠的,有事尽可与她商议。”秦小猪丢了那阵,也是老刘婶去樊家帮的忙。樊二郎是知道老刘婶的,也晓得再推辞就是见外了。感激应下来,又再三谢了夫人与老刘婶。
方夫人这才叫二人即刻出发,自己亲自去厅里请那位同来的差役。几人一道出了门,安排樊家人和乡老坐了自家的马车,又目送众人出了镇子,方夫人才叹了口气,回转方宅。
宋县令和蔡御史分别上座,先请了乡老上堂。
乡老偌大年纪也没上过几回县衙大堂,哆哆嗦嗦拄着根榆木疙瘩拐棍,颤巍巍来到月台前跪了。不排除古代官员强制百姓跪拜,有高人一等、洋洋自得的情绪在里面。但去掉这层感情因素来看,跪拜其实也就是一种礼仪,且是比较隆重的礼仪。
有趣的是,在世人皆席地而坐,正坐、趺坐的时代,站起来行礼是比较郑重的。到了世人皆坐高椅,垂足而坐的年代,跪下又成了珍而重之的礼仪。抛去这些在形式上“求异”的外衣,礼的内在精神到后来,反而愈发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私下以为,礼法除了明辨身份等级的作用外。还应有另外两层意义。
一来“礼”其实便是个人涵养的外在表现形式。一个人谨遵礼法,其实便如在外貌着装上讲求整洁美观一般,这是为了爱惜声名。并不单只是为了让周围的人觉得舒服,更是为了自己的身心愉悦。
其次“礼”之一道本身具有双向性。有那施礼的一方,必定也有受礼的一方。施礼的人,因为对方是个值得受礼的,所以施礼。受礼的一方,因为有受得起的德行才干,坦然受之。这样便是名实相副,两边皆大欢喜。
到了后世,礼坏乐崩。一面“礼”被物化,到哪做客求人办事,不带点“礼品”都不好意思上门。其次“礼”被过分形式化,行礼受礼双方不论德行才干,只看权势地位。礼成了弱势群体对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臣服的标志。比如百姓见官要跪拜,百官见皇帝也要跪拜,便是后者的体现。跪了才是良民忠臣,不跪的除了特赦的,便都是刁民贰臣。
再说乡老行了大礼后,宋县令见她老迈,叫她起身回话。乡老谢了,摸着拐棍爬起来,站在一旁。
宋县令便问她,秦小猪入户籍一事前后经过。乡老不敢欺瞒,老实答了。详述秦小猪大约何时被樊家三小救起,又多久后家告知自己,自己又是如何答复。后来又何时樊大郎催问此事,自己又是如何应答。乡老牙口尚在,说话还算清楚,就是有拉杂。有的没的,说了一堆。
宋县令耐心听了,皱着眉头,与前面几人的话相对照。
叫人领了乡老下去,又叫带樊家二人上来。樊二郎依旧牵着樊锦儿,两人头一回见这么大阵势,又挂心秦小猪和秦八角,都有些惶惶不安。樊二郎的点心包裹一时紧张,也忘了放下。就这样拎在手里,另只手拉着锦儿,到堂下跪了。
核对了二人名姓后,便问他们秦小猪的由来。锦儿嗫嚅不敢开口,樊二郎想这么着也不是办法。他强自镇定,从方秀才来家吃粽子,大哥送人途径河边采芦苇,说到秦小猪去镇上卖饼子谋生路。
再说到秦小猪负气出走,遇到秦八角回来席家村。秦八角真个像亲姐姐一般,对秦小猪爱护备至顾。爱屋及乌,也对樊家几个照顾,大家便一同结拜做了兄弟姊妹。
末了说到秦八角听说秦小猪还未来得及上户籍,便着急带了秦小猪要回家乡,只说秦小猪是她妹妹,便该和她是一处的籍贯。
樊二郎心直口快,长这么大都没说过谎话,这会说了这么点似是而非的话,便已经白了脸孔。好在其他人看他年纪小,只道他是受了惊吓,脸上才失了血色。见他一张小白脸楚楚可怜,都生了几分怜惜。
锦儿也缓过劲来。适才樊二郎说话,她便在一边点头,这会朝着大人恭敬拜了,道:“大人,秦小猪和八角姐都是好人,也从没想过要逃册。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
她想了想,回忆樊大郎交代的话,又道:“大人,秦小猪行事确有些呆傻。当初救了她,问她来历,她也说不清楚。我们都觉着,她怕是在河水里泡的久了,失了神志。我们那里常救人,见多了这样的傻子。”
宋大人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事情看来,已大致清楚明白,可好像还是有些地方不妥。
第四十四章 胜诉()
宋县令叫衙役出去问可还有其他人证,不一会便把狗丫带了上来。
狗丫胆肥,除了她老娘,再没有怕的人。她虽也是头回上公堂,独个上来后,跪下回话也不发怵。大人问什么,她便答什么,无甚条理,却还勉强听得明白。
狗丫说了秦小猪会吃会玩,她们日日混作一起,一个夏天,村中众小都吃地长膘。还说了在镇上打泼皮,狗丫说到打架,话多起来。先讲那些泼皮如何可恶,最爱欺负秦小猪。又讲席家村诸小如何仗义,那伙人当着众人面调戏秦小猪。这还能有她们的好,每个都给揍成猪头。
狗丫说到得意处,恨不得立时站起身来,摆了个威风拳脚给堂上众人看。好在堂上两边杀威棒提醒了狗丫,这里可不是茶馆庙会,由得她显摆。她说了一圈,总算还记得,把话题绕回来。说到秦小猪出了一趟门,得了秦八角那么好的姐姐回来,又发议论,道真是羡煞旁人。
秦八角午后带秦小猪回乡的事,她并不晓得。只记得昨日和今个上午,秦八角还在村中义诊。四里八乡,但凡得了消息都往樊家小院去,她也去了,却连院门都没挤进去。
宋县令皱着眉头听完了狗丫的供词,隐约理出条线来。又听说还有位方家老仆和樊家近邻也来了,便也叫上堂来问话。
末了,县令大人推理出来这样一个故事。
秦八角和秦小猪自幼失散,秦八角被江湖游医所救,日后也成了郎中。秦小猪却不晓得当年落到何处,却也学了门手艺。若干年后,被一场大水冲到了淝河里。
樊家三小救了落水的秦小猪。然而,此人怕是小时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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