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给大人让路行礼。马车上两人此刻又不动声色起来,车妇也已经把长剑插回了剑鞘。却没有把剑立时放回车座下面,还在膝上摆着。她见县衙的人下马,只悄悄偏转身子向车内禀告了,便再没有多余动作。既不下车,也不行礼,连坐着的姿势都懒得变一下。
这般无礼之徒,搁在平日,不说郑捕头她们,便是孙班头也早该冲上去,好生给她一顿拳脚教训了。可偏偏宋大人本人,遭此待遇却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余下众人于是更加诺诺,不敢应声。宋大人过了不惑年纪,还离知天命差了些。但芝麻小官上需侍奉一堆上官,下要管一方乡土百姓,操心的事份外多。宋大人疲于奔命,如今身子虽还硬朗,却早已两鬓挂霜。
她今日格外显出老态,喘定呼吸,步行到黄骠马车前停下。理了理衣袍,整了整官帽,这才恭恭敬敬地冲着车厢躬身施礼道:“不知大人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宋县令说有失远迎,实在谦虚。这里再有二三里,便要出了本县地界了。迎接上官,这个距离还是使得的。车里人此刻并不答话,只有旁边的赶车妇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宋大人面上尴尬,顺着赶车妇的目光,转身环顾左右,看到席驴儿一群和郑捕头那几个,不禁暗暗咬牙。
她为官许久,不算练达,又没后台撑腰,多年来只在末流小官职位上打转。可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却又不想一朝之间,便叫这些个蛇虫鼠蚁坏了名节。有心要整治这些人,仔细一瞧,刑丫头居然也在这里。不由暗叹一声,时也命也,罢了罢了。不好叫眼前场面再冷下去,强自欢笑道:“下官鲁钝,此事千错万错,都是下官欠思量,还请大人恕罪、恕罪。”说着,便要行大礼。
她这一动,后头诸人也跟着动起来,齐刷刷地向着黄骠马车矮了身子。只余下一个秦八角挺身站着,再有就是骡车车厢里,半躺半坐着的秦小猪。
这会,人全短了半截,秦小猪才看清楚那边情形。看得觉着实在有趣,便止住了眼泪,也不担心自身安危了,只顾看热闹。又看到秦八角杵在那里,又见她也在往自己这边望,便冲她露出个笑脸来,示意她自己无碍。秦八角见那傻小猪这会还能笑出来,心中也是一乐。知道她好生生的待在骡车里,便也把焦虑放下几分。既然无法即刻脱身,便又看起宋大人带着众人行礼来。
按说,下面的官给上头的官,行个大礼也不无不妥。只是这不年不节的,三跪九叩着实有些过了。宋大人却不敢懈怠,行了一拜,又行一拜,直到把这礼数行周全了,也不敢起身。她不起身,余下众人便也只好继续在地上趴着。好一会,才听得车厢里有人悠悠说话:“罢了,有这么一班属下,倒也不全是你的过错。都起来吧。”
这声音居然是个女子,听起来年纪也不大。说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只觉得听起来悦耳,却又自有一番威仪。宋县令得了这话,浑身都松快起来,心里委屈也略减。打点精神,又请道:“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大人移步,到本县县衙小坐。小地方不敢说尽地主之谊,但叫下官为大人奉上一杯茶水,稍稍润喉还是有的。”
车厢里人思忖再三,自己行程上原是没有此处县衙的,只打算在附近查访一番,再去买了那出名的点心,就往临县去。不想遇到了这么一群混人,又见了本地主官,如今倒是不好不去了,便道:“即是如此,大人便前方领路吧。”
第三十四章 到县衙()
车妇见主人家开了口,这才收了宝剑。扯扯适才弄乱的袍角,一抖缰绳,跟在宋大人后面走了。车轮间别着的那树枝,早不知什么时候,被眼尖的小吏拨了去。连宋大人都要称这车中人为上官,下面这些人中心思灵活的,哪个不想上来巴结一二。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不得施展抱负,便尽捡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作一番。
骡车边上的牛二眼神最好,人群里面发生了什么,她都瞧得一清二楚。这会早看傻了眼,那是谁?那可是一县老小头顶的天;宋县令宋大人啊。今个怎么跟龟孙子一样,尽给人磕头赔笑脸,当狗腿子了呢。实在令人费解,她预备好久的那一句“冤枉”,到底没机会喊出来。
但今日的稀奇事,也够她回去喝一壶了。想到回去后,把这事说给别个听,到时车行诸位姐妹统统大眼瞪小眼的摸样,牛二又兴奋起来。席驴儿和膏药钱心里翻倒五味瓶,今儿到底是怎地,城隍娘子这么不开眼。十个指头捉田螺一般来捉拿个秦小猪,居然还会节外生枝,闹出这许多事来。
那马车上主仆已证实是官,还是大官。虽不知具体什么来历,但到底是得罪了大人物,还不晓得要如何收场。膏药钱暗自纳闷,没听说过有大人物要过县城啊。她平日消息恁灵通,可恨今日阴沟里翻船。又想此事其实错不在她,实是那帮泼皮无赖多事,才引出这么一段祸事。寻思一番,倘若大人因着此事怪罪下来,她便把过错推给泼皮。若还是无法善了,便把席驴儿供出去也使得。
此间再无他事,席驴儿和膏药钱便要牵马,随众人回城。马骝从泼皮堆里跳出来,指着秦八角和骡车里的秦小猪,问道:“席姐儿,这两个怎么办?”
席驴儿和膏药钱对望一眼,都了然对方想法。事情已然到了这步田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拿回去再做计较。便叫泼皮拿绳子把秦八角也一道捆了,丢到骡车里和秦小猪作伴。又叫马骝也一同上车,交代她看好这两人。得罪了贵人,若再弄丢这秦小猪,岂不是赔本赔得连裤子都不要了。也还是让那牛二赶车,带着人跟她们回县衙。
至于余下的泼皮,爱到哪去到哪去,现下是没心思管她们了极品侍卫。按说,泼皮们要是有点头脑,就该趁这时机赶紧走人,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宋大人事后追究,还真没几个能得了好的。她们虽不甚明白,车厢里明明一位漂亮小郎君,怎地大变活人,变成了位娘子大人。可她们见秦小猪这样的男儿腔,见得多了,也不觉得长的柔弱的大人如何稀奇。
如今也只是吓了一跳,颇有些失望情绪。也并不大惊小怪,既不像宋大人那般惶恐,亦不像公人们上心巴结。虽是得罪了大人,可泼皮们没什么见识,不晓得这位大人究竟有多大。只当是一不小心揍了宋小衙内一般,了不起,就是拍拍屁股走人的事。
倒是另一桩事,如今叫她们放在心上。既然拿住了秦小猪,众泼皮便都指望着从席驴儿和膏药钱那里,兑现好处。只可惜席驴儿中午请客钱不够,还找膏药钱借了银子,如今荷包只余几个铜板压包,真个是穷的叮当作响。
膏药钱又哪里舍得出血,胡乱拿些软硬话糊弄泼皮。好说歹说,哄得这一伙人离开。这些人也是骑了马来的,如今倒不愁没法回去。还各自骑了坐骑,打马回镇上静候佳音。马骝算是席驴儿一伙的,她固然觉着,此番行事有不妥之处。可也是位舍命不舍财的主,又想,膏药钱和席驴儿还没跑路呢。就算是拿人治罪,也该先朝这两个首犯下手。她听过不少典故,知道从来胁从者都是既往不咎的,便也安心跟着回城。
席驴儿自己却是真真不能走,没看到秦小猪倒霉到家,她和樊二郎的事就没个准头。一辈子的幸福皆系与此,马车里的大人和这事一比,都算不得什么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县衙。宋大人下了马,先整理仪容,一面低声吩咐仆从去引小姐来拜见上官。一面便走到马车边上,恭迎大人下车。其他人有样学样,也都在一旁站班侍立。
要不是还被绑着不得自由,秦小猪早探出脑袋,看那大人如何三头六臂了。一路上,她都在嘀嘀咕咕,和秦八角探讨这大人的奇异之处。说是探讨也不确切,其实就是她一人在说。
乱用些成语典故,一会感慨,这位大人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又道,这般神秘约略有两个可能:不是生的太美就是生的太寒碜。再一会又说起县令大人行了如此大礼,那位大人居然连辞谢也没有,就理所当然地受了,啧啧。
秦八角听她说得开始还觉得有趣,后来就真心觉着这人恁烦。比八月天里嗡嗡乱飞的苍蝇还叫人头疼,她怎么就不晓得事态的严重呢。如今既被官府捉住,若是席驴儿咬定说,是以逃匿名义拿得秦小猪。可怎生应对才好?
马骝日夜监视秦小猪,这会心事了了太半。困劲上头,就着骡车壁东倒西歪打瞌睡。她迷迷瞪瞪间,也听不清秦小猪在嘀咕什么,只觉得有一团苍蝇围着耳朵打转。伸出只手要赶它们走,那苍蝇竟不怕人,还越飞越近。马骝无奈朝后躲闪,脑袋“咚”地磕在车厢壁上。顿时便醒了,睁开眼再看外面,都到了县衙大门了。
她倒是赶巧,正看到马车里的大人下车。说不好奇那是假的,马骝虽只见过一只白玉般的手,也认定了这是位郎君,不想却成了位娘子,还是位比宋大人还大的大人,稀罕的很。
按照黄骠马车上赶车妇的意思,这马车要一路驶进县衙大堂里面才好。可本县所辖不大,县令身上只有七品的官衔,县衙也就大不起来。老远看见两面八字墙,左边是个申明亭,右边便是鸣冤鼓,中间就是县衙大门,门边各有个小石狮子。天底下县衙,大致都要有这些,只是这里的县衙恁逼仄。门前既无牌坊,也无照壁,光秃秃一个大门。大门前还有好几级石阶,马车是无论如何进不去了。若是走后门侧门角门进府,又都不大恭敬。只好委屈大人,屈尊降贵在大门口下车,劳累走上几步了。
宋大人道了“请”字,便见一只丝绦皂靴探出车厢门帘,她纳头要下拜。那车上的大人却发话,叫赶车妇把她扶住了,又不紧不慢道:“如今我身着常服,你便不要这般多礼了。”
宋县令哪里敢不应,忙赔了笑脸起身,低首含胸立在一旁。那赶车妇放开宋县令,便自顾拿了座位下的宝剑负在背上,又伸手服侍她家大人下车。
第三十五章 小蔡大人来由()
待到这位大人下了马车,众人才看清楚这是怎样一番人才。听声音原觉着这人最多二十四五,如今看样貌竟像是只二十出头。年轻而居高位,又生得一副好样貌。大伙不禁私下揣测,这位若不是家世显赫,便是实打实的才学惊人。今上出了名地爱提拔博学体面的年轻人,她这般年纪风貌,身居高位要职,也不是不可能。总之不论是应了以上哪般情形,都叫人称羡。
虽都是一副白净脸、细皮嫩肉摸样。可与秦小猪相比,这人眉目又大有不同。秦小猪生得虽好,但在时下看来未免多了些脂粉气,令人遗憾。这位却是斜挑入鬓眉,剪水丹凤眼,形象英姿勃发。也不像秦小猪那般薄削身子没身段,这位身姿高挑,凸凹有致,衬着一身白衣皂靴方巾,真个是神仙一般人物。难得的是,看那一双眼睛精气内敛,呼吸流转间,内息平稳,步履矫健,也绝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说这么多,到了秦小猪嘴里就只剩了俩字:“御姐。”她看得满眼满脑,羡慕嫉妒恨。瞧瞧这样貌,瞧瞧这风姿,人家这是怎么长的啊。不管是搁前世今生,这都是女王级别的啊。可叹她一个小弱鸡,适才还为御姐安危操心,实在有些可笑。秦小猪愈发缩成一团,自卑加郁闷之下,连八卦的兴致都没了,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八角暗赞一声好风采,便也不再看了,她要忧心的事还多着呢。如此非凡人物,这些年她见得不多,可也不单止今日这一个,算不上多稀奇。其余人等,都被大人的风采折服。见她站定,纷纷躬身施礼。这大人受了大伙的礼,也略还礼。笑着环视颌首,众人便人人觉着她看见自己了。宋大人也是一阵目眩神迷,待反应过来,忙前面引路,恭请大人入县衙小坐。
那边厢,秦小猪和秦八角这两个人犯,被孙班头接手,丢到了衙门大牢里。孙班头原名孙大头,生得虎背熊腰,环头豹眼,果真是头大如斗。身形高大威武,看起来就是个铮铮的好女子。她原只是外乡落难逃荒来此,沿街乞讨时,恰被宋大人偶然看上。大赞如此女儿,不为我用岂不可惜。
这才寻她来,叫她领了一县衙役做了班头。因感怀宋大人这番知遇之恩,孙大头虽是粗鲁女子,又有些桀骜,却对大人的话莫不听之从之。衙门上下都知道孙大头脾气不好,又生得形容恐怖,皆对她都有些畏惧。好在平日里,只要别个不去招惹她,她也不如何拿人生事,如此倒是两下相安平静。
她见宋大人迎了那位不知名姓的大人进衙,便过来招呼膏药钱、席驴儿带来的所谓“人犯”。果然这二人众口一辞,说这秦小猪有隐匿黄册之嫌,秦八角是胁从。孙大头也知道这事非比寻常,因膏药钱名声在外,她其实并不怎么信这两人的话。但人既然拿住了,轻易也放不得。便自顾自带了牢头三钱,把秦小猪和秦八角拉到一处角门。
秦八角留心看了,这角门上有个兽首,认得是龙生九子里的“狴犴”。这狴犴又叫宪章,形似虎,在龙九子中排行老七。平生好讼,有威力,狱门上常用此兽做装饰。
秦小猪那一阵子沮丧,被风一吹,又刮没了。这会正忙着研究古代县衙建筑结构,她玩过一阵子木雕,也算有些见识。先是看到了殿台角上的嘲风,此物在九龙里行三,好险且好望。又看到殿脊两端的吞脊兽,口阔嗓粗、平生好吞的第九子螭吻。再往下看,也认出门头上面那个是狴犴。一低头又看到孙大头佩刀上的吞口,可不就是睚眦。
一时间大呼小叫,激动不已。秦八角知她秉性也就罢了,倒把孙大头和三钱看得稀奇。这是什么人啊,不晓得这是要去哪吗。即将身陷囹圄,怎生还如此这般露出一副欢笑来了。孙大头容貌粗鄙,心思却细腻,寻思着此人不寻常。再看那一同被捉来的秦八角,也是一副镇定摸样。暗道这样两人,怎么被膏药钱那起子捉了把柄,怕是其中有些故事。
也不难为这两个,交代三钱腾出来个干净地给二秦,便去找宋县令回禀此事去了。三钱得了孙大头的嘱咐,不敢怠慢,弄了两个利索单间。把秦小猪和秦八角一左一右赶了进去,又填了些干净稻草给她们。
再说那位大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前文提过,今年雨水多,不少临江临河的地界受了灾。朝廷还算反应及时,派下大笔银两粮食救济,现在不少已然到位。各地除了大小官员需勤勉用命,积极救助百姓、调理地方外。朝中也派下了佥督御史、巡察御史,到各地督办赈济。
这位大人,便是新领的佥督御史蔡玉琦蔡大人。说到佥都御史,也只是个四品的官,却隶属中央监察地方。对于宋县令这样,处于官场边缘地带的芝麻小官来说,要紧的上司有两层:一层是同一系统的州郡府台,这层上官自不待言;另一层就是督察院这一系的御史们,特别是细分之下,各领一方的巡察御史。
有时候,这些巡察御史比府台大人来的还重要些。巡察御史虽也不过七品,和宋县令一个级别。但御史出京巡访各地,乃是打着“代天子巡狩”的名义。又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偌大权利,对着各地军政民事上下皆可以插手。说形象些,这些个御史们个个都跟人形尚方宝剑一般高贵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