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把我的东西取出来,随便塞到哪里,明天一清早我换了衣服就走。”
“一般来说,这样不行,”米塔叹了口气。“尼扎穆特丁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明白,这是违反制度的,不过,米塔奇卡,人只有冲破束缚才能活下去!”
“万一明天不叫您出院呢?”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明确对我说了。”
‘杯管怎么样,我得等她的通知。”
“好吧,我马上去找她。”
“您听到了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闻?”
“据说,到年底的时候就会把我们全都放走!而且,说得十分肯定!”一提起这个传闻,她那本不讨人喜欢的脸立刻变得可爱了。
“您说的‘我们’指谁?是指你们吗?”
这就是说,指那些因民族不同而被流迁的特殊流放者。
“好像你们和我们都包括在内!您不相信?”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听他的意见。
奥列格搔了搔头顶,做了个鬼脸,完全闭上了一只眼睛:
“有可能。总之,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像这类许诺我已经听了不少了,耳朵里似乎篮也盛不下。”
“但这一回说得有根有据,千真万确!”她是那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实在不该给她泼冷水!
奥列格将下唇掩在上唇里面,一边思量着。毫无疑问,确有什么事情快酝酿成熟了。最高法院已经垮了。只不过步子太慢,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别的动静,这又不免让人起疑。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的心愿来说,历史的发展实在太慢了。
“那就上帝保佑,”他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她。“果真如此的话,您有什么打算?离开本地?”
“不知道,”米塔几乎没有说出声来,她伸开指甲宽大的手指控在使她腻烦的零乱卡片上。
“您不是从萨利斯克一带被遣送来的吗?”
“是的。”
“暗,那里难道好些?”
“自一由一啊,”她轻声说出。
很有可能她还指望在自己家乡那儿嫁人吧?
奥列格找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去了。起初未能找到,她一会儿在爱克斯光室,一会儿在外科医生那里。后来,他终于发现她跟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一起在走廊里并肩而行,也就追了上去。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只耽搁您宝贵的一分钟,行吗?”
专门跟她一个人谈话是很愉快的,他也感觉到,自己对她说话时的声音限对其他人说话时不一样。
她转过脸来。忙碌的习惯十分明显地反映在她身躯的倾斜度、两手的姿势和忧心忡忡的面部表情上。但她本着对任何人都关心的一贯态度马上停了下来。
“什么事儿…”
她没有加上“科斯托格洛托夫”这个称呼。只是在向医生和护士以第三人称的方式提到他的时候,该加才会那样称呼他。而当面她从不直呼其姓。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您能不能通知一下米塔,说我明天管保出院?”
“可这有什么必要?”
“非常必要。是这么回事:我得乘明天晚上的火车走,而在这之前…·”
“廖瓦,这样吧,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列夫·列昂尼多维奇走了,一路摇晃着有点怄楼的身躯,两手插在白大褂前兜里,背部的系带被绷得很紧。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对奥列格说:
“到我那儿去吧。”
她走在他前面。体态轻盈。步履敏捷。
她把奥列格带到器械室,当初奥列格曾在那里跟东佐娃辩论了半天。该加就在那张刨工粗糙的桌子旁边坐下,并示意奥列格也坐到那里去。可是奥列格依然站着。
室内除了他俩再没有别的人。照到这里来的一束阳光像一根金色的斜柱,只见尘埃飞舞,还有器械镀镍部分门出的反光。屋子里很亮,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也使人感到欢快。
“万一明天我来不及让您出院呢?您要知道,我得写一份病案总结。”
奥列格一时搞不明白,该加这样说是出于公事公办,还是故意拿拿架子。
“写——什么?”
“病案总结——这是整个治疗过程的结论。病案总结没写出来,就不能给病人办出院手续。”
这弱小的肩上压着多少工作啊!哪儿都在等她,哪儿都叫她去,而他还要占用她的时间,还要为他写病案总结。
然而她坐在那里——容光焕发,光彩熠熠。不单是她本人,不单是这种善意的、甚至亲切的眼神在闪光,而且她那娇小的身躯周围也形成了扇形的强烈反光。
“怎么,您是希望马上离开本市吗?”
“并不是我想这样,我心里倒是很愿意留下的。可是我没有地方住宿。我不想再在火车站上过夜。”
“是啊,您又不能去住旅馆,”她点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头:“说来也不凑巧,我们有一个女工友,病人常常在她家借宿,可她自己也病了,没来上班。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她沉吟了半晌,用上面一排牙齿磨了磨下唇,同时在纸上画了个花形的面包。“您知道吗……其实……您倒是完全可以住在……我那里。”
什么??她是这么说的么?该不是他听错了吧?能不能请她再说一遍?
她的面颊明显泛起红晕。而她的眼睛仍然回避正面看他。她说得十分大方,似乎病人到医生家里去过夜是很平常的事情:
“明天正好是我上班时间比较特殊的一天:我上午在医院里只待两个小时,然后整个白天都在家;晚饭后我再走……我到熟人家去暂住一宿很方便……”
这时她看了他一眼!该加两颊绯红,目光明净无邪。他是否能正确理解呢?他会不会辜负对他提供的这种方便?
而奥列格倒是真的不知怎样去理解这意思。当女人说这样的话时,难道是能理解的吗…值可能意味着无限深情,也可能远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他并没有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她是那么一片好心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谢谢您,”他终于这么说。“这……当然再好也没有了。”他简直把远在100年以前的童年时代所接受的教诲——怎样保持彬彬有利的风度,怎样恭敬地答话——全都忘记了。“这可太好了……可是我怎能让您自己……我实在过意不去。”
“您放心好了,”该加带着令人宽慰的笑容说。“要是需要待两三天的话,那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您不是对离开这个城市感到惋惜吗?”
“是的,当然惋惜……对了!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证明上的出院日期就不能写明天,而得写后天!否则,监督处就会把我提去审问,为什么当天没离开那里?还会再把我关进班房。”
“好吧,好吧,我们就一起作弊得了。这就是说,我今天去通知米塔,明天让您出院,而证明上写后天的日期,是这样吗?您这个人,事儿可真复杂。”
但是,她的眼睛并没因这复杂性而露出忧郁的表情,相反,它们洋溢着微笑。
“并不是我事儿复杂,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是制度复杂!就连给我的证明也得跟大家不一样:别人只要一张,我却得要两张。”
“为什么?”
“一张要交给监督处,以证明我出发的日期,另一张给我带走。”
(对监督处也许他能搪塞过去,可以一口咬定证明只有一张,而他不需要留一张备用吗?难道说以前他为了一纸证明所吃的苦头也都白吃了不成?……)
“还得有第三张吧——火车站好用。”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这就是我的住址。要不要告诉您怎么走?”
“我,能找到,熊拉·科尔尼利耶夫娜!”
(且慢,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吗?……她是当真邀请他去吗?……)
“还有……’他把几张长方形的现成处方附在写有地址的那张纸一起。“这就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所说的那种药,给您几张同样的药方,这样可使剂量分散一些。”
那种药的药方。那种药!
她的口气就像提到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仿佛那只是地址的一个小小的附件而已。她给他治了两个月的病,居然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可真有理智!
大概这就是所谓分寸。
她已经站了起来。她已经向门口迈步了。
工作在等她。廖瓦在等她……
忽然,在成扇形辐射开来的投向全室的反光里,奥列格此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见到这个白皙、轻盈、苗条的女子——如此友善、贴心,同时又是必不可缺的挚友!仿佛这时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心情变得喜悦,想与她坦诚相见。他问道: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您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不愿意理我?”
她从光圈中望着,脸上的微笑似乎带有聪明的意味:
“难道您没有一点儿不对的地方?”
“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
“您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来。您哪怕提醒我一下!”
“我得走了……”
钥匙在她手中。她得把门锁上,于是不得不走了。
而跟她在一起是那么好!哪怕就那样站上一天一夜都行。
她沿着走廊走去,奥列格则站在那里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渐渐远离。
他随即又出去散步。满园春色,令人流连忘返。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小时,他吸着新鲜空气和温馨。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一曾囚禁他的小花园。想到自己不能眼看这些日本槐树开花,不能眼看这橡树迟些时候出芽长叶,不免感到惋惜。
今天他好像连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了,也没觉得浑身虚弱。这时他倒十分愿意拿起铁锹翻翻土。他渴望着什么,但究竟渴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发现大拇指在食指上空捻,下意识地想要支烟抽。不,哪怕做梦想抽烟也不行,戒了就是戒了!
走够了他便去找米塔。米塔真不错,她已把奥列格的那只背包领来了藏在浴室里,浴室的钥匙将交给晚上来接班的一个年纪大的女工友。下班前他必须到门诊部去领取所有的证明。
他出院这件事正逐渐变成不可更改的事实了。
他沿着楼梯走上去,这虽不是最后一次上楼梯,至少也是最后几次之中的一次了。
到了楼上他遇见卓娅。
“暗,一切都好吗,奥列格?”卓娅挺自然地问。
她的态度大方得出奇,语气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勉强。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既没有使用亲眼的称呼,也没有唱着《流浪者》中的插曲跳舞,也没有氧气筒旁的那一幕。
也许她做得对。难道应该时刻提醒过去的事?念念不忘?吸着个嘴赌气?
从某一天卓娅值夜班的晚上开始,奥列格就不去纠缠她了,而是上床睡觉。从某一天晚上开始,卓娅也以若无其事的姿态拿着注射器走到他床前,他就倒过身去让她打针。从那时起,他们之间逐渐形成的关系有如曾经被提在两人当中的那只胀鼓鼓的氧气袋,突然悄悄瘪下来。随后完全消了。只剩下友好的问候:
“暗,一切都好吗,奥列格?”
他以两只长胳膊撑住身子靠在桌子上,让一组蓬乱的黑发耷拉在额前:
“白血球两千八。从昨天起已不再照爱克斯光了。明天我便可出院。”
“明天就要出院?”她那金色的睫毛眨动了一下。“那就祝您一路平安!祝贺您!”
“莫非我有什么可祝贺的?……”
“您真不知足!”卓哑摇了摇头。“您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您头一天到这里时,在平台上,是什么状态!当时您大概以为自己顶多再活一个星期吧?”
这也是事实。
应该说,卓娅这个姑娘还是相当不错的:开朗、勤快、诚挚,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如果撇开他们之间似乎相互欺骗了对方而产生的这种难为情之感,如果一切从零开始,那么,有什么会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呢?
“真没料到,”他笑了笑。
“真没料到,”她也笑了笑。
卓娅没有再提买绣花线的事。
事情到此为止了。她将继续每周来医院值4次班,继续背教科书,偶尔也会绣绣花。而在城里参加晚会的时候,跳完了舞也会跟某个小伙子站在暗处……
在23岁上,她直到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都是健康正常的,终究不能因为这一点而生她的气。
“祝您幸福!”他不带任何委屈情绪说道。
说完他便走过去了。突然,卓娅同样落落大方地叫住了他:
“喂,奥列格!”
他转过身去。
“您大概没地方住宿吧?请记一下我的住址。”
(怎么?她也?……)
奥列格茫然地望着她。要理解这一点——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智慧限度。
“我那儿很方便,靠近电车站。家里只有我和奶奶,而且,我们有两个小房间。”
“非常感谢,”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一张小纸片。“不过,我未必”…啥,到时候再说……”
“万一需要,岂不也就用得上了?”她满面笑容。
总之,对他来说,在泰加森林里辨别方向也比了解女人的心思来得容易些。
他又走了两步,看见西布加托夫心情苦闷地仰卧在穿堂角落的硬板床上,沉浸在恶浊的空气里。即使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透进这里来的也只是间接而又间接的一点点反光。
西布加托夫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病情大大恶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的硬板床沿上坐下。
“沙拉夫!到处都在传说:被流放的人全都会恢复自由,包括特种流放和行政流放。”
沙拉夫没有把头转过来,只把视线移向奥列格。似乎除了说话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感触到。
“你听见没有?包括你们,也包括我们。都说这是真的。”
可他仿佛没有听懂。
“你不相信吗?……你不想回家去?”
西布加托夫又把自己的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他微微张开嘴唇,无动于衷地说:
“对我来说,这恐怕来不及了。”
奥列格把一只手放在西布加托夫搁在胸前那如同死人的手上。
内利娅从他们身旁一闪而过,走进病房: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盘子留下?”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喂,聋拉头发的!你怎么不吃饭?躇,快把盘子腾出来,要我等你不成?”
这可真是的!——科斯托格洛托夫错过了吃饭时间,自己还没有发觉。真是昏了头!不过,有一点他不明白: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怎么与我不相干?我现在管送饭了厂内利娅神气地宣布。“看见了吗,这罩彩多干净?”
奥列格站起身来,去吃最后一顿医院里的饭。无形无声的爱克斯先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全部食欲榨干了。可是,按照囚犯不成文的法典,饭盆里是不应该剩下食物的。
“来,来,快点吃下去!”内利姬发号施令。
不光罩衫是干净的,就连她的头发也卷成新的发式了。
“噢,你现在可真精神!”科斯托格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