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姆卡吸着从她怀里送来的暖香,怀着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头猪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悬在他脸上这轮廓弯曲而丰满的整个乳房——它保持着固有的形状,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都创造不出比这更柔和、更美的线条来。
“你能记住吗…你能记住它曾经存在过吗?也能记住它是什么样吗?……”
阿霞的泪水落到了他那头发剪短了的脑袋上。
她并没把乳房收起来,并没挪开去,于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红中去,嘴唇轻柔地做着她未来的孩子永远不会对这只乳房做的那种动作。没有人进来,所以他吻遍了这悬在他脸上的奇宝。
今天是奇宝,可明天就会被扔进垃圾堆里去。
第二十九章 硬话与软话
薇拉出差刚回来,就到医院来看父亲,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在这之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曾打电话让薇拉把棉皮鞋、大衣和帽子带来,因为这间可恶的病房以及躺在床上的那些木头脑袋乃至他们愚蠢的谈话,已经使他感到腻烦透项,穿堂也同样使他感到讨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尽管身体虚弱,却渴望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用围巾把肿瘤轻轻裹了起来。在医疗中心的小径上谁也不会遇见鲁萨诺夫,即使遇见了,他穿着混合式的衣服也不会被认出来,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散起步来没有任何拘束。薇拉扶着父亲的胳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使劲倚在他身上。在整洁、干燥的沥青路面上一步步挪动腿脚是那么不寻常,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感觉到不久即可回去——先回到心爱的家里去休养,然后再回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岗位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只是被各种治疗折腾得疲惫不堪,还由于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无所事事,由于在一台巨大的机器中不再成为人们需要的重要纽带,而变得虚弱无力,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力量和意义。他盼望尽快回到人们爱他而且少不了他的地方去。
这一个星期里有寒流经过,阴雨连绵,但从今天开始又回暖了。建筑物的背阴处还比较冷,地上潮湿;然而在阳光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如此暖和,以致连夹大衣似乎都穿不住了,他把钮扣—一解开。
这是可以跟儿子好好谈谈的一个特别合适的机会: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出差期的最后一天,他也不用急于去上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更无须匆忙。而儿子的情况有些不妙,甚至是近乎危险的,这一点做父亲的心里能感觉到。即使现在,从儿子来到这里以后,他显然问心有愧,老是把视线移向一边,不敢正眼看父亲。薇拉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性格直爽的孩子,到了大学时代才出现这种举止,而且只表现在同父亲接触的时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这种躲躲闪闪或者羞羞答答的态度非常恼火,有时他直截了当地对儿子喝道:“喂,把头抬高些!”
然而,他今天决心要克制住自己,同他谈话态度不要生硬,要用关心人的口气。他要薇拉详细讲讲,作为共和国检察监督机构派出的代表出差到那些遥远的城市去,用什么方法显露自己并给自己扬名增光。
薇拉开始讲述,叙述了一桩案子,又叙述了一例,眼睛始终瞧着旁边。
“你讲下去,讲下去!”
他们在太阳下一张晒干了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薇拉穿的是皮茄克,戴的是绒线帽(他就是不肯戴细毡礼帽),样子似乎严肃而又刚毅,然而内心的虚弱把什么都破坏了。
“还有一个案件,跟汽车司机有关……”薇拉眼睛盯着地面说。
“什么事跟司机有关?”
“一个司机冬天开车运送供销社的食品。路程有对千米,可半路上遇到了暴风雪。路被雪盖没,轮子转不动,天寒地冻,四野无人。暴风雪持续了一昼夜还不停。他在驾驶室里待不住了,便扔下满载着食品的汽车去找过夜的地方。早晨,暴风雪平息了,他开来一台拖拉机,可是发现少了一箱通心粉。”
“发货员呢?”
“司机兼发货员,车上就他一个人。”
“制度不严,不像话!”
“当然。”
“所以他肥了自己。”
“爸爸,为了这箱东西,他付出的代价可太高了!”薇拉到底抬起了眼睛。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固执己见的表情。“为了这箱东西他给自己赚来了5年徒刑。可当时车上还有好多箱伏特加,都完好无损。”
“不能那么轻信,薇拉,不能那么天真。在那暴风雪中,还会有谁干那种事情?”
‘脱不定有人骑马路过,谁知道呢!到早晨什么足迹都没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干的,至少是擅离职守!怎么可以把国家财产扔下不管就这样走了?!”
事情是没有疑问的,判决也一清二楚,就这样还便宜了他呢!引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警惕的是儿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他得开导开导他。在一般情况下,薇拉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一旦要证明某一种愚蠢的观点时,却又变得十分固执,简直像头驴子。
“爸爸,你不妨想一想:那里是暴风雪,零下十几度,叫他怎么在驾驶室里过夜?要知道这样会冻死的。”
“死又怎么样?哨兵不是都要坚守岗位吗?”
“站岗放哨,每过两个小时就会换班。”
“万一不来换呢?要是在前线呢?不管什么天气,人们都坚守岗位,即使死在那里也不离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甚至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人们宁死不离岗位的那个方向。“你该想想你在说些什么!如果宽恕了这一个,那末所有的司机也会像他那样扔下汽车不管,也会擅离职守,把国家财产统统渝光,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不懂,薇拉不懂!根据他的沉默,看得出这个道理他不懂。
“好吧,你的这种看法说明你还十分幼稚,说明你还年轻;你可以对别人说自己的意见,但是我相信,你总不至于通过文件的形式表达这种意见吧?”
儿子那干裂的嘴唇牵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我……写了一份抗议书。已制止了判决的执行。”
“你制止了?!这案件将重新复查?哎——呀——呀!哎——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捂住了半个脸。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薇拉既坏了事,又害了自己,还使父亲脸上无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为自己束手无策而感到恼火,想到不能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灌输给这个大大咧咧的儿子,气得头发晕。
他站了起来,儿子也随着站起来了。他们一路走去,薇拉又竭力扶住父亲的臂肘,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觉得,即使两只手都用上,也无法使儿子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他先向儿子阐释法律、法制及其基础的不可动摇性,如果打算在检察监督部门工作的话,则尤其不能轻率地去动摇这种基础。说到这里,他随即表示,一切真理都是具体的,因此法律归法律,可还得考虑到具体的时间、具体的情况,考虑到某一特定时刻应予考虑的因素。他还特别试图使儿子明白,国家机器的各级机构和各个部门之间存在着有机的相互联系;因此,即使是受共和国全权委派到某个偏僻地区,他也不应当目中无人,相反,应当充分考虑到当地的具体条件,没有必要同当地从事具体工作的干部背道而驰,他们对这些条件和要求了解得更为清楚;既然他们判了那个司机5年徒刑,那就是说,在该地区这样做是必要的。
就这样,他们走进一排楼房的背阴处,再从那里走出来,沿着笔直的和曲折的小径走,接着又顺着河岸走,薇拉始终默默地听着,仅仅说过这么一句话:
“你不累吗,爸爸?要么咱们再坐一会?”
不消说,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累了,穿着大衣已觉得热燥燥的,于是他们在稠密的灌木丛中一张长椅上再次坐下——灌木只是枝条稠密,本身还是光秃秃的,因为第一批叶芽儿还刚刚从叶蕾中伸出来。阳光和煦。在整个散步过程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始终不戴眼镜,让面部得到休息,让眼睛得到休息。他眯缝起眼睛,就那么默默地坐在阳光下。陡岸下边河水哗哗地流,犹如山涧喧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听着水声,晒着太阳在想:重新回到生活中去毕竟是十分愉快的,你会确信,到大地回春的这一时节,你还将活着,而且到下一个春天的时候也是如此。
但是必须了解薇拉思想的全貌。必须沉住气,不发怒,以免吓得他不敢讲。休息了一会以后,父亲要儿子继续讲,再谈一些案例。
薇拉即使反应比较迟钝,心里也明明白白:说了哪件事父亲会夸,说了哪件事父亲会骂。所以接下来他讲的那个案例,不能不博得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赞赏。但他的眼睛老是往旁边看,以致父亲感觉到,儿子还有什么案例瞒着他。
“你把一切都谈出来,统统谈出来!要知道,我不会给你提供什么别的东西,除了明智的忠告。要知道,我是希望你好。我是希望你不犯错误。”
薇拉叹了口气,讲了下面这样一件事情。他在检查过程中,必须翻阅大量过去的司法档案文件,有的甚至已事隔5年之久。他发现,在许多应当贴一卢布和3卢布印花的地方却没有印花。就是说,痕迹留下了,表明本来贴过,可是被揭掉了。这些印花哪里去了呢?薇拉开始寻思、研究,结果在一些最近的文件上发现所贴的印花似乎已有点破损。这就使他料想到,保管所有这些档案的两个姑娘中的一个——卡佳或尼娜——把用过的印花贴上去充新的,而钱向当事人照收。
“竟有这样的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干咳了一声,两手一拍。“有多少漏洞啊!有多少盗窃国家财产的漏洞!你简直一下子都想不出来!”
但是这事薇拉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而是悄悄地进行调查。他决心要把问题搞个水落石出,看两个人当中是谁在舞弊;为了避人耳目,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先是追求卡佳,尔后又向尼娜献殷勤。他带每一个都去看过电影,也到每一个家里去过:要是发现谁家的陈设富丽,有地毯,那她必定是盗窃犯。
“这个主意想得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两手一拍,笑了起来。“真聪明!表面上是逢场作戏,实际上是在干正事。好样的!”
可是薇拉发现,两个姑娘的生活都很清苦:一个跟父母住在一起,另一个带着妹妹过,家里都没有地毯,甚至好多东西都没有,按薇拉的观念那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缺的,他简直感到惊奇她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反复考虑,最后才把一切告诉了领导她们的法官,但当即要求不就此事依法起诉,而只是把她们开导开导算了。法官非常感激薇拉不公开处理此事的主张,因为张扬出去也有损于法官的威信。他俩一起先后把两个姑娘叫来分别训了几个小时。两个姑娘都承认了。总的来说,她们每人每月从中捞取百把卢布。
“应该立案,唉,应该立案!’他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如此惋惜,仿佛是他自己考虑错了。诚然,使法官难堪也没有必要,就这方面来说,薇拉做得倒也策略。“至少她们应当全部退赔片
讲到最后薇拉的语调已变得没精打采。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这一事件的意义。当他去找法官建议不要把事情公开处理时,他知道也感觉到自己做得宽宏大度,心中对自己的决定也感到自豪。他想像那两个姑娘是怎样喜出望外,因为她们在被迫交待和承认之后,本来是准备接受处分的,不料竟得到宽恕。他跟法官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她们,指出她们的行为是多么可耻,多么卑劣,他在自己严厉声音的感染下,从自己23年的生活经历中对她们举出他所知道的一些诚实人的例子,他们有一切条件和机会盗窃,但是他们却没有那样做。薇拉用毫不留情的言辞鞭挞她们,心里知道这些激烈的话将会随着她们被宽大处理而淡化。两个姑娘获得宽恕后走了,但在这之后的好些日子,她们碰见薇拉时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仅不走到跟前对他的高尚举动表示感谢,反而故作没有看见他的样子。这使他非常惊讶而又大惑不解!说她们不懂得自己幸免于什么样的命运吧,可也说不通,因为她们是在法院里工作,对这一切都十分清楚。他忍不住走到尼娜跟前,主动问她是否高兴。尼娜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现在非换工作不可。光靠那点工资我是没法生活的。”而长得比较讨人喜欢的卡佳呢,薇拉又一次请她去看电影,她回答说:“不,我只会光明正大地出去散步,不会鬼鬼祟祟地去看电影!”
他就带着这样一个疑团从出差的地方回来了,直到现在还在想这件事。姑娘们的忘恩负义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知道生活是比较复杂的,不像头脑简单的、直爽的父亲所想的那样,但哪知事实上还要复杂得多。薇拉究竟该怎么办?不饶恕她们?还是什么也不说,装做没察觉这些被重复使用的印花?要是这样,他的全部工作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没有再问,薇拉也宁愿不再说什么。
父亲根据这一又被笨拙的手化为乌有的事件,彻底得出了结论:一个人要是小时候没有主心骨,将来也不会有。很难生自己亲生儿子的气,而只是为他非常惋惜、懊恼罢了。
他们在外面似乎坐得太久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两腿有点儿冷,很想躺下。他让薇拉吻了吻他。放儿子走后,他向病房走去。
病房里大伙正谈得热闹。诚然,主要讲演者的嗓门没有声音:他就是先前经常到他们这里来的那位部长派头的哲学讲师,后来他的喉咙开了刀,日前刚从外科病房转到二楼放射科病房。
他喉咙前部最显著的地方插着一个金属的玩意儿,样子像少先队红领巾的卡头。这位讲师颇有教养,是一个能使人产生好感的人,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竭力不伤害他的自尊心,看到他喉头这个夹子怎样使他抽动也不动声色。这位哲学家,为了使大伙多少能听到他的声音,现在每次说话都把一个指头按在夹子上。他一向喜欢讲话,习惯于发议论,动了手术以后他也充分发挥失而复得的功能。
他站在病房中间的地方,用比耳语稍大一点的嘶哑声音在讲故事:一个过去的军需官把全套家具。雕像、花瓶、镜子都拖到自己家中,起初所有这些东西是从欧洲运来的,后来又从旧货店露了出来。结果怎么样呢?他承认了错误,把房子交给了儿童福利机构,只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没有判刑。”
“同志们!”鲁萨诺夫解释说。“既然他海过了,认识了,还把房子交给了儿童福利单位,何必对他采取极端措施呢?”
“可笑倒是可笑,”科斯托格洛托夫还是那么慢慢吞吞地说,“不过,请问,这一切您从哲学上如何解释呢?”
讲师摊开了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按在喉咙上:
“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残余。”
“为什么偏偏是资产阶级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哝说。
“那还能是什么阶级的?”瓦季姆留神起来。今天他恰恰有看书的情绪,整个病房却偏偏不得安静。
苏联南方的休养胜地。科斯托格洛托夫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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