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充足的吃食,可它还是一再挣脱束缚,跑到卡德明家去。埃米利哑很生卡德明夫妇的气,每次把茹克领回去都重新用链条把它挂起来,可它照样挣脱离去。于是埃米利妞用链条把它同一只汽车轮胎拴在一起。忽然,茹克从院子里看到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街上走,尽管叶连娜还故意把头扭向了一边。茹克不顾一切地向她冲去,像一匹拉车的马用自己的脖子托着轮胎,喘吁吁地拖了一百来米,直到摔倒在地为止。此后,埃米利妞便放弃了茹克。茹克在新主人那里很快就感受到博爱精神,并把这种精神也作为自己的主要行为准则。街上所有的狗也都不再怕它了;对待路上的行人,茹克的态度也和气起来,但不是连媚讨好。
然而,在乌什一捷列克也有人喜欢开枪打动物。他们如果想不出更好的野昧,就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找狗捕杀。茹克有两次遭到过枪击。现在,任何对准它的管口,包括照相机镜头,都使它感到害怕,所以它不让照相。
卡德明夫妇还养猫——那是一些被娇惯、被宠坏了的动物,是被当作艺术品来欣赏的。但奥列格此刻望着医疗中心的小径,想像中看到的正是茹克,正是茹克那善良的大脑袋,而且,不是就那么在街上走的茹克,而是突然出现在他窗外的茹克——它用后腿支起身子,像人似的往窗内张望。这意味着,托比克就在旁边跳来跳去,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随即就到。
深深为之感动的奥列格,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满意,对于自己被流放也完全认了命,他只求老天赐给他健康,并不祈求更多的奇迹。
像卡德明夫妇那样生活就行了——知足常乐!略有所得便知足者才是聪明人。
谁是乐观者呢?乐观者通常会这样说:总之别处都不好,比较差,我们这里还不错,我们运气好。乐观者常常是有一点东西便知足,没有苦恼。
谁是悲观者呢?悲观者通常会这样说:总之别处都挺好,叭叭叫,只有我们这儿最糟糕。
现在但求能把这一疗程好歹熬过去!趁着自己还没完全变成一个废物,设法从这爱克斯光疗法、激素疗法的虎口中逃出去。要设法保留里比多,这样人在那边还会有用!因为没有这东西,没有这东西……
回到乌什一捷列克去。再也不打光棍了!结婚!
卓娅未必会去那边。即使会去,也要一年半以后。又得等待,又得等待,一辈子都是等啊等!
可以娶克桑娜当老婆。她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主人!瞧她擦起盘子来,毛巾往肩上一搭——简直像个女王!能让你看得出神。跟她一起过,生活准有保障——好房子也能盖起来,孩子会有一大群。
也可以娶英娜·施特廖姆。不过,这多少有点可怕,因为她才18岁。但吸引他的正是这一点!还有,她的微笑似乎流露出心不在焉但却好强的神态,若有所思却又带有挑战的意味。但吸引他的正是这一点……
不要相信什么预兆和先声,不要相信什么贝多芬式的叩门声!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横下一条心,不存任何幻想!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不抱美好未来的幻想!
有什么就满足于什么!
永久——那就永久好了。
第二十一章 阴影消散
奥列格有幸碰见她恰恰是在医院的门口。他为她把门打开,自己门到一旁;要不是他手把着门、身子闪到一旁,她走路的冲劲那么大,且身子又微微前倾,恐怕会被她撞倒的。
他一眼就看清了:巧克力色的头发上压着一项浅蓝色的无檐软帽;头微微低着,仿佛在顶风行路;大衣的款式十分别致排调节松紧的扣带长得很,钮子直扣到喉头。
要是他知道这就是鲁萨诺夫的女儿,那他就会返回来。现在他还是到那冷僻的小径上散步去了。
阿维叶塔没费任何力气就获准了上楼,因为她父亲病体十分虚弱,这一天又是星期四——可以探望病人的日子。她脱去了大衣,可是递给她披在深红色毛衣外面的一件白长衫是那么小,两只油管大概只有在她小的时候才能伸得进去。
昨天打了第三针以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确实虚软了,不到万不得已他的脚已经不伸出被窝了。他甚至很少翻身,眼镜也不戴,别人谈话他也不插嘴。他一贯拥有的毅力动摇了,开始向自己的虚弱屈服。他起初是讨厌、尔后是害怕的肿瘤,现在倒是大权在握——已经不是他说了算,而是肿瘤决定命运了。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知道阿维叶塔要从莫斯科飞来,今天上午一直在等她。他像往常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等着她,不过今天他有点儿担心,因为他和妻子商量好了,由卡芭把米纳伊舅舅的来信以及关于罗季切夫和古宗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在这之前没有必要让她了解这些事情,但现在却需要她动动脑筋出出主意。阿维叶塔极其聪明,不论在什么事情上考虑问题都不比父母差,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还是有点担心:她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她能不能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能不能理解?她会不会斥责父母咎由自取?
阿维叶塔进病房也像是顶风走路那样向前直冲,虽然她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提包,另一只手还要拉住技在肩上的白长衫。她那嫩光光的脸蛋儿容光焕发,没有一般探望者走到重病号床前时那种深表同情的愁苦表情,那种表情要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女儿脸上看到,肯定会十分难过。
“赌,爸爸!喀,怎么样,爸爸!”她十分活跃地打着招呼,坐到他的床上,由衷地、并不是勉强地吻了吻他那已经有点胡子拉碴的左颊和右颊。“暗,你今天觉得怎么样?洋详细细告诉我!来,告诉我!”
她那如盛开的花儿似的容颜和富有朝气的迫切态度给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点力量,他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些。
“怎么对你说呢?”他慢慢吞吞、声音微弱地说,似乎自己在向自己解释。“大概,那瘤子并没有缩小,没有缩小。不过倒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头部活动稍微自由了些。自由那么一点点。莫不是压迫得轻了一点儿。”
女儿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但又丝毫不让他感到疼痛,就给他把领子敞开,从正中观察起肿瘤来,那神态仿佛她就是医生,有可能逐日对病情进行比较。
“我看没什么可怕的!”她下断语说。“不过是甲状腺肿大罢了。妈妈在给我的信上写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这里——天哪!瞧,你刚才说活动已经自由些了。这就是说,打针起了作用。看来,打针有好处。以后肯定还会缩小。等缩小到一半,它对你没有多大妨碍的时候,你出院也行。”
“是的,的确是这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叹了口气。“要是能缩小一半,那也就能凑合了。”
“那时可以在家里治疗!”
“你是说,那时我可以在家里打针?”
“为什么不可以?你对这种外会习惯的,会适应的,那时在家里你可以继续治疗。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再商量,以后再考虑考虑!”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心情有些轻松了。且不说是否允许在家里打针,光是女儿这种强攻和进取的决心本身就已使他充满自豪感了。阿维叶塔上身俯向他,他没戴眼镜也看清了女儿那诚实开朗的面孔,它是那么坚毅,那么富有活力,遇到任何不公正的事,鼻翼和眉毛都会颤动起来。好像是高尔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孩子不比你强,那你算是白白生了他们,你也是白活了一辈子。然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可并没有白活。
不过他毕竟有点不安:那事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此刻她会说什么。
但她并没急于转到那件事情上,而是又问了些治疗的情况,问起这里的医生怎么样,还打开他的床头柜检查了一下,看他吃了什么,什么食物变质了,她就换上新鲜的。
“我给你带来了一瓶补酒,每次喝一小杯。红鱼子酱也带来了,你不是喜欢吃吗?还有一些柑子,是从莫斯科带来的。”
“好的。”
与此同时,她环视了一下整个病房,看病房里都有些什么人,并通过额头灵活的一动向他表示:这鬼地方简直没法忍受,但必须以幽默的观点去看待这一切。
尽管似乎没有人在听他们的谈话,她还是更凑近了父亲,他们这样交谈只有对方听得见。
“是啊,爸爸,这太可怕了,”阿维叶塔马上谈到主要问题。“在莫斯科这已不是新闻,人们议论很多。对过去的案子几乎普遍开始复查了。”
“普遍复查?!”
“是的,—一复查。现在这简直跟流行病一样。这股风刮得很厉害!好像历史的车轮可以倒转似的!可谁能做到这一点!谁有这样的胆量!好吧,当初对他们的判刑错也罢,对也罢,可如今为什么要让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回来呢?再说,现在要让他们在原来的生活中重新扎根,岂不是一个难堪而又痛苦的过程,这首先对他们本人来说是残酷的!有些人已经死了,何苦要惊动他们的阴魂?为什么要刺激他们的亲属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报复情绪?……再说,‘恢复名誉’这个词儿本身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没有错!问题必定是有的,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
啊,多聪明的女儿!她说得多么理直气壮!虽然还没有谈到自己家里的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已经看出,他随时都能从女儿那里得到支持。阿拉是不会嫌弃他的。
“连你也知道有人回来了吗?甚至回到了莫斯科?”
“是的,甚至回到了莫斯科!事情正是这样。现在他们都拼命往莫斯科爬,似乎那里有的是蜜糖。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性的事件!你怎么能够想像,一个人日子过得很安稳,突然被叫到那边去。叫他去对质!你能想像吗?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很不是滋味,像吃了一个酸果。阿拉注意到这一点,但她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统统说出来,不能中途刹车。
“…他们要他把20年前都讲过些什么再重复一遍,你能想像吗?这谁能记得住呢?再说,这对谁有好处?既然你们如此急于求成,那就恢复名誉好了,用不着搞什么对质!用不着去刺激人家的神经!那个人回到家里以后,差点儿没上吊自杀!”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躺在床上直冒冷汗。这一层他可还没有想到——他们会要他去跟罗季切夫、叶利昌斯基或其他什么人当面对质!
“谁逼着这些傻瓜蛋在瞎交待的供词上签了字?他们可以不签字嘛!”阿拉的灵活思想把问题的各个方面都包括了过去。“总而言之,怎么可以不为当时做工作的那些人想一想,而把乱七八糟的旧账统统翻出来呢!也该为当事人想想嘛!他们怎么能经受得住这些突然的变化!”
“妈妈告诉你了?……”
“是的,爸爸!她告诉我了。这件事你一点也不要烦心!”她以坚定有力的双手握住父亲的双肩。“要是你愿意,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勇往直前并能发出信号的人,是先进的、有觉悟的人!他是凭着自己对社会的良好意愿行事的,所以人民理解和珍视这一点。在个别情况下,这样的人也可能出差错。但只有什么事情也不做的人,才会不犯错误。通常,人总是遵循自己的阶级嗅觉办事的,而这种嗅觉永远不会使他搞错问题。”
“好,谢谢你,阿拉!谢谢你!”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甚至感觉到眼泪几乎流到了喉头,但这是松快、吉兆的眼泪。“你说得好:人民理解,人民珍视。”
只是流行着一种愚昧的习惯,似乎非要到什么底层去寻找人民不可。
他用汗浑浑的手抚磨着女儿那凉丝丝的手。
“年轻人能够理解我们,不责备我们,这非常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的……法律上能不能找出这样的一条,现在可用来对我们……比方说,对我……追究……就是说追究责任……因为证词不确实?”
“你想像一下,”阿拉当即做出了回答,“在莫斯科我偶然听到一席谈话,人家也在谈论类似的问题和忧虑。在场的有一位法学家,他解释说,针对所谓伪证罪的法律条文,规定判刑两年以下,可是从那时以来已经颁布过两次大赦了,所以完全不存在追究某某人的伪证责任问题!由此看来,罗季切夫即使有苦也说不出来,你放心好了!”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甚至觉得,肿瘤的压迫又轻了些。
“啊,我的好孩子,你真聪明!”他幸福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你总是来得非常及时。你使我恢复了多少力量啊!”
他双手抓住女儿的一只手,虔诚地吻了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个无私的人。他总是把孩子们的利益看得高于自己的.利益。他知道自己除了忠心耿耿、一丝不苟、坚持不懈这几个优点,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他的精神可说是在女儿身上得到了发扬光大,他也就沐浴在女儿的光辉之中。
阿拉讨厌披在肩上的那件象征性的白长衫,它老是往下滑,得一直抓着它,现在她索性笑着把它扔在床架上,让它盖住记载父亲体温的那张曲线图。反正这时候医生、护士都不会进来。
阿拉现在身穿那件深红色的毛衣——新的,父亲还没有见过。
一道醒目的、白色的、宽宽的曲折线,从袖口到袖口连接着毛衣的两只衣袖和前胸,这道富有弹性的曲折线与阿拉那精力充沛的动作十分相称。
只要钱花在使女儿穿戴漂亮方面,做父亲的从来都不埋怨。他们从私人手中买时髦货,其中包括进口的,所以阿拉的穿戴具有大胆、豪放的特点,充分显示出自己那大方、明朗的较力,这与她那坚定、明晰的思想是完全协调的。
“听我说,阿拉,”父亲悄声问,“你可记得我让你了解的那件事:就是某人在讲话或文章中隐隐约约提到的那个怪名词……个人崇拜卜…难道说,这里暗指的是…”
要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往下再说出一个词儿来,他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恐怕是的,爸爸……恐怕是的……比如说,在作家代表大会上有好几次就那么提过。问题在于谁也不明说,可都做出心里明白的样子。”
“要知道,这可是亵读神圣的行为卜…他们怎么敢于这样,嗯?”
“可耻而又丢脸!有人撒下了种,如今也就枝蔓到处爬,到处缠……诚然,他们一面讲‘个人崇拜’,但同时又讲‘伟大的继承者’。可见,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不应当走得太远……总而言之,爸爸,看问题应当灵活一些。必须跟上时代的要求。我也许会使你不快,爸爸,但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反正得跟每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步调一致!我刚刚在那边作了一些观察!我在作家因子里转了一阵子,你以为这两年来作家们改变自己的观点是容易的吗?很复杂呀!不过,你家毕竟是有经验、识时务的人,可以向他们学习很多东西!”
阿维叶塔坐在他面前,以明快、准确的语言无情地抨击了往昔的妖魔鬼怪,点出了广阔的光明前景,在这一刻钟之内,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病有了明显的好转,他的精神也振作了起来,此时他根本不想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