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竹探出头去,口中轻轻“啊”了一声,却没有发出声响。
那冰中有人。一个极美的人,她想不出怎样形容他。一袭青衫,冰肌雪肤,额间映着一个妖异的黑色花纹,乌发散在冰中,那双眼仿佛玛瑙般玲珑剔透,秀美的嘴角弯着,仿佛下一刻便能绽出绝世的笑颜,直叫人觉着他还活着一般。
“他……”喜竹颤声道,“他是……”
“便在这里等吧。”天尧坐在地上,懒洋洋地道:“运气好的话,今晚你便可以看到美人活过来。”
喜竹怔了怔,突然发现那冰前有一些瓷瓶,数了数,一共有九个,不规则地摆在雪地里,像是某种祭典一般。
“这是什么?”
院子里吵嚷起来。
古小蘑躺在床上,只觉无限疲惫,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直到寅时勉强有了些睡意,现在却又睡不着了。
她懒洋洋地起身,穿戴洗漱完毕,推开房门,便见徐县令和徐小姐满脸惊恐地向她扑来,身后还抬了个浑身是血的家丁。
古小蘑登觉不妙:“出了什么事?”
“仙姑!仙姑救命啊!”那徐县令只吓得双腿发软,“昨夜这软轿行至山下,突然被一阵阴风连轿子卷了去,四个轿夫死了三个,只留这一个还剩半条命啊……”
“仙姑!救救木公子啊!”
六师兄!
古小蘑心中一紧,他没了记忆,之前降妖的术法,可还会用吗?
“仙姑救命!那妖怪定以为轿中是我,恐怕县府日后再无宁日了呀!”
徐县令的哀求和徐小姐的哭号还在耳边,古小蘑当即捏了个诀,不在乎这许多凡人瞧见,腾云便向山上驰去。
一路天色愈发阴暗。
她心中焦急,口中干渴,在这初春的山间搜寻,果然在山腰间嗅到一股浓重的妖气。古小蘑面色严肃,缓缓向下沉去。
她越是靠近,便越是有种不好的感觉。已经过去了一夜,师兄他……可还有命在吗?
密集的林间突然现出一个小小的茅屋,屋前一方小田,旁边却种着一棵树。似乎是……山茶树。
那山茶已然抽出早春的新芽,古小蘑心中惊喜,像是重逢了另一位故人一般。她伸出手去,轻轻抚上树干,缓缓摩掌。
山风猛烈地刮起。
她没有动。
那攻势来得迅猛异常,古小蘑猛地侧身,瞳孔蓦地一紧。
孟泽虚嘴唇紫黑,正恶狠狠地望着她。
她一呆,立时便明白他被附身了,急忙一手按上他的额头,急道:“退!”
然而这妖怪比她想象的要厉害,孟泽虚非但没有醒来,反而钳住了她的手,一掌拍向她胸口。古小蘑本想拧断他手腕,奈何突然想起这是孟泽虚,登时反应慢了,被掌力击得向后跌去,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那妖怪透过孟泽虚温润的双眼,正轻蔑地瞧着她。
“便是你,杀了我家相公吗?”他阴阳怪气地道。
古小蘑傻了,原来公娱蛤精的老婆来报仇了。她冷哼一声,嗔道:“你家相公若是好好在窝里待着,我自是不会去为难他,可他偏偏出来吸食孩童鲜血……是女人就出来跟我光明正大的打,躲在男人身体里作甚?”
孟泽虚阴森地笑起来,手中突然现出一根白骨长鞭,散发着幽幽的魔气。
“我开玩笑的……”古小蘑汕笑道,“何必这么认真……”
她猛地后退,那鞭子抽在她刚刚坐倒的地方,顿时出现一个深深的痕迹,若是打在身上那还得了?古小蘑惊恐地跳起,那鞭子又攻了过来。
“你……为何不拔剑?”孟泽虚轻蔑地道:“你不是有一把剑吗?为何不用?”
古小蘑没有说话,眼神渐渐冷冽起来,良久才轻声道:“因为你不值得。”
这一次的白骨鞭来得极快,她没有躲开,在腿上留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嘴硬的女人。”孟泽虚冷哼,一鞭又抽了过来。
她腿上受了伤,又不能攻击孟泽虚,根本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很快古小蘑身上便挂了彩,只是一直勉力支撑。
可她仍是没有拔剑。
孟泽虚倒似恼怒了:“你便去阴间后悔你的狂妄吧!”
他扬起白骨鞭,那鞭子仿佛自动开始神长,骨头也变得更加锋利,幻出了两条绿幽幽的刺在尖端,一看便知有毒。
那鞭子向她击来,古小蘑就地一滚想要躲开,却突然发现,若她躲开,这鞭子势必将身后的山茶花树拦腰抽断。
那一刻,她来不及思考。
剧烈的疼痛爆发,两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小腹,虽说她百毒不侵,可鞭子上的骨刃也已经将她划得体无完肤,鲜血从身体各处流出来,当真惨烈之极。
古小蘑喘息着,几欲晕去。
孟泽虚却停了下来。
“你……”他有些茫然,“为何不躲?”
她疼得虚汗直流,却倔强地对他冷笑:“老娘喜欢。”
孟泽虚突然后退几步,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为什么……我明明吃了这身体的灵魂……啊!”他在地上翻滚起来,“为什么他还能反抗……我……我明明……”
“那或许是因为……”古小蘑双眼眯起,轻道,“他早已没有灵魂。”
一声惨叫。
孟泽虚坐倒在地,旁边现出一条半米多长的巨型娱蛤,翻滚几下便不动了。
“你……你没事吧?”他惊魂未定,看得古小蘑重伤,急得几步奔上前来,将她扶起,“我需得带你去看大夫。”
“不……”她靠着山茶树,嘴唇已然毫无血色,“没有时间了。”
有水滴落在她颊边,像是眼泪。
一滴,两滴,三滴。他抬头,这才发现是下雨了。
“你不能再淋雨了……”他焦急的手足无措,想要上前扶她进屋,却又不敢。 古小蘑冲他微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她从身上掏出一个竹筒,刚刚大战时几乎快裂开了,此时轻轻一碰,便现出里面卷着的荷叶来。
她的手指折断了两根,颤巍巍地捧着荷叶。雨水落入荷叶,立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吸收了一般,直过了半晌,才在中间现出一汪清泉来。
古小蘑艰难地掏出一个瓷瓶,将那荷叶里的水倒人其中。直重复了几次,瓷瓶满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已然血色全无。
雨水混着血水,在她身上肆意流淌。
孟泽虚呆呆地站在雨中,便这么望着她,突然觉得心如刀绞。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专注地望着一个女子。她的微笑,她的眼泪,她的每个瞬间都在他心里,那般刻骨铭心。
她和她,那么像。
“你……”孟泽虚突然轻道,“我们曾见过吗?”
古小蘑微微睁了眼,他望着她,脸上湿润,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师兄啊……
“不。”她绽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我们从未见过。”
若是遗忘就能够幸福。
十年前你选择了忘记,带着十八喝下孟婆汤,可我却没有那份决然。十年后我在这里独自挣扎,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所以,绝不会再惹你伤心。
她撑起身子,似乎要站起,孟泽虚没有去扶她。
“伤得这样重了……仍要走吗?”
她却摇头,微微一笑:“珍重。”
天色已晚,昆仑山上一片漆黑。喜竹早已昏昏欲睡,天尧蹙眉,往年的时候古小蘑早就来了,今年为何拖得如此之晚?
他又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见喜竹睡了过去,便腾云而起,在昆仑上空巡视。
蓦地,一个黑点映人眼帘。天尧心中一动,飞速向下沉去,却见一个灰衣女子面容向下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尽是伤痕,身后拖了长长的血迹,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干瘪蘑菇!”他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干瘪蘑菇!你怎样了!”
古小蘑手指动一了动。
“是谁……”他焦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老子……老子找他算账去……”
“天……天……”
他明白她是想叫他的名字,便倾身在她嘴边。
“背我……上……去……”
天尧没有废话,脱下自己的红衫将她整个裹住,打横抱起,急得连腾云都忘记了,便向山上奔去。
“干瘪蘑菇!别睡! ”他慌道,“跟我说话!”
“我……很累……”
“累了也不能睡!”天尧吼道,“十年马上便到了!你不是绝不会放弃吗?!”
绝不放弃,多么好听。
古小蘑闭上眼,在心里某个地方,她其实那么害怕面对这最后一年。
若到头来仍是空梦一场,她宁愿这场梦,永远不要做完。
“干瘪蘑菇!”天尧吼了几声,见她没反应,却突然硬咽起来,“当年若不是为了我……他怎会死?你却从未怪我……干瘪蘑菇!醒醒!你不准死!你要给老子幸福!”
他似乎突然停住跪了下来。古小蘑咳出一口鲜血,缓缓撑坐在地。
十个瓷瓶便在她面前,古小蘑颤抖着将轩辕剑取下,一点点撕去上面的布条,露出古朴的剑身。
她似乎很急切,脸上又有些畏惧和期待。不知是牵动了伤口还是心神激动,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古小蘑拿起一个瓷瓶,轻轻打开,向轩辕剑上倒去。
她顿觉有些异样,急忙将瓷瓶凑近看了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空的。
她心中一紧,急忙拿起另一个瓷瓶,仍然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 ”古小蘑似疯了一般,拿起一个瓷瓶,拔出瓶塞,倒了倒,又丢开。直到拿起自己刚刚带来的瓷瓶,里面一样空空如也。
天尧不明所以,看着她的表情突然呆滞。
“哈哈哈……”古小蘑抱住双膝,肩膀抖动起来,“哈哈哈哈……”
“怎么……”天尧还未上前,便听旁里一阵响动,喜竹被古小蘑的笑声惊醒,揉着眼试探般问道,“仙女姐…… 姐?你……”
然而她没有说下去,眼前的灰衣女子在笑,可她又在哭,那般癫狂.直叫人看了心中揪起,不知为何便跟着一起难过起来。
十年,不敢开口念他的名字,不敢拔出轩辕剑。
她笑得累了,靠在那冰块上,背对着冰中的绝世容颜,轻轻叹息。
不是早就有这种准备了吗?十年来,苦苦支撑,独自挣扎,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郁琉,你是不是也在笑我?
她软弱地靠在那里,似乎连眨眼的力气都失去了。
我厌倦了故作坚强,我也厌倦了孤独和寂寞。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没有死,你在等我。其实我一点也不坚强,我心中害怕得紧,这世间没有你,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你却真的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十年。
你真舍得如此待我。
所以我终是相信你死了。
那般悲伤的哀嚎,古小蘑仰起头,似是将十年的隐忍都释放在这一刻。天地似乎都被这声音撞击得不断晃动,她不理,整个身子崩起,似乎要将自己融化在这一声呐喊中。
“干瘪蘑菇!”天尧一把抱起喜竹,“快走!”
绝壁轰鸣起来,大块的冰雪向下掉落,古小蘑闭上眼,似是失去了表情。这样也好,我终于能来找你了。
整个山巅都摇晃起来,绝壁塌陷,爆出茫茫雪白的尘埃,淹没了天尧撕心裂肺的吼声,也淹没了轩辕剑一声轻巧的铮鸣。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在最后一刻,她睁大眼,仿佛听见佛祖的声音在心中响起。熟悉得令她心痛的香气突然袭来,乌黑的发丝落满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她不敢回头,却感觉一双手臂轻柔的揽在了腰间,青衫铺天盖地的落下,蒙住了她模糊的视线。
“这十年,本就没有什么天地精华,要的只是你一片精诚而已。”
雪壁轰然砸下。
寂静了许久,似乎回声还在天边鸣响。天尧腋下夹着喜竹在绝壁边狂奔,泪水便堵在鼻间,想要去喊古小蘑的名字,却只是硬咽数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雪纷扬,将一切悲伤掩埋。
这一场大雨,直下到第五日清晨,方才停歇。满地泥泞狼藉,却也携着一股浓郁的泥土香气,在温和的阳光下蒸发开来。
爬满青苔的墙边,颓然的坐着一个红衣男子,他浑身仿佛湿透了,还在滴答着雨水,可他自己却好似浑然不觉。偶尔有好心的过路人丢给他一枚铜钱,他看也不看,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市集上很快便热闹起来,阳光渐盛。人来人往间,一个绿衣少女疾步向他走来,手中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她的目光一直在墙边搜寻,落到那红衣男子身上时,突然变得变得无奈起来。
“喂。”
她轻轻唤了一声,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喜竹蹲下身来,将碗筷从食盒中一一取出,摆在天尧面前,悄声道:“你便吃些吧,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天尧看也不看她一眼。
“仙女姐姐吉人天相,未必便是葬身雪海了。你须得想开些,我……我这几天偷偷跟了你去,爷爷急得病了,我也不能出来太久。”
喜竹碎碎念了一番,见天尧还是没反应,便叹了口气,收起食盒,正欲离去,却见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衣男子,面色极为阴沉,正定定地俯视着天尧。
喜竹心中一跳,只当他不怀好意,警觉地站起身,挡在两人之间:“你是何人?”
那黑衣男子却不看她,目光落在天尧身上,似乎突然有了些许表情,淡淡地道:“小天。”
天尧浑身一颤,僵硬了几口的视线第一次从地上挪开。
雨后的阳光温暖,将天狗的身影染了一层金色光芒。他这样抬头看去,耀眼却不刺目,竟仿佛佛光一般。
“是我害了她……”他喃喃道,“她为了我在逐仙会拼命,又为了我与郁琉心生间隙……若不是我,郁琉又怎会中那毒母?她能为朋友做到如此,可我却……大哥……我好悔,好恨!”
喜竹没有作声,天狗也静静的,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熙攘喧嚣,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红衣男子倒在地上,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天狗轻轻摇了摇头,倾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年你是为了我做事,这原本怨不得你。”
“十年了……我一直在找赎罪的方法……可是……可是……若郁琉当真回不来了,我可还配做她的朋友吗?”
天狗神情一顿,刚要说话,却见一个衣衫槛褛的小乞丐急急跑来,目光粗略的扫过天狗和喜竹,落到天尧身上却瞬间变得欣喜起来。
“这位相公,你可是姓尧吗?”
呃?喜竹和天尧都是一愣。天狗却若有所思地站起身,突然猛地看向天尧,嘴角悄然弯起。
大哥笑了!
大哥居然笑了!
小乞丐见天尧傻在那里,却突然不耐烦了起来,语速极快的道:“天桥边有个姐姐,要我把这东西带给尧汪汪尧相公,不过尧相公要付我一两银子。”
天狗咳了一声,没有去理还在震惊中的天尧,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
“谢谢这位黑相公!谢谢尧相公!”小乞丐擅自给天狗安了个姓,面色狂喜,把一个小巧的锦囊丢给天尧,仿佛生怕他们反悔一般拔足便溜,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顺便提一下,您的名字真特别。”
天尧甚至没有去向他毗牙,只是几下扯开那个锦囊,霎时瞪圆了眼睛。他的表情有些白痴,半张着嘴,从喜竹看到天狗,又从天狗看到喜竹,然后从地上一跃而起。
天桥并不远。
红衣男子在人群中发了狂的疾奔,他喘着粗气,不顾水果摊主的低声咒骂,一双浅色眼眸焦急地在天桥下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