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子呵呵一笑,他坐到临近窗口的位置,立时便有人围了过来。
“老爷子,临镇的旱灾如何?”
黄老爷子摇摇头,叹道:“庄稼全没了……还逢上山贼出没,这年过的惨哪……”
几人默然,又闲聊几句,茶馆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人都面向黄老爷子坐着,仿佛便是来看他的一般。
黄老爷子是这附近几座小镇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他一生漂泊,阅历之多,只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不过自从收养了孤女喜竹,便再不流浪,在这座僻静的小镇扎下根来,平日里在茶馆说书为生,时间长了在几个镇子间走访游说,深受欢迎。
他去了临镇半个月,茶馆便没有平日那般红火了,生意大跌,此时见他回来,掌柜的如何不欢喜?他忙招呼伙计给老爷子倒茶,现下茶馆里已经挤满了人,’都等着黄老爷子讲讲临镇山贼与旱灾的见闻。
老人喝了一口茶水,悠悠一叹:“若只是干旱,请大仙来求雨做法也就罢了,偏偏还遇上山贼来洗劫……”
喜竹本来乖巧地坐在一边,这时脸色却变了变,仿佛对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黄老爷子接着道:“喜竹这丫头也受了不少苦,我与她躲进地窖中,出来的时候,房子都烧没了……唉。”
众人眼前浮起无家可归亲人离世的惨状,不由得皆是摇头叹息。便有人问道:“既是这般,黄老爷子和喜竹丫头怎么回来的呀?”
“自然是跟着商队——”
“若房子都烧了,哪里来的商队——”
“这……”黄老爷子语塞,不知为何神情却有些不自然,喜竹抢道:“那是因为有仙女姐姐——”
“喜竹!”黄老爷子责备地嗔道。掌柜的却好奇地凑过来:“仙女姐姐?黄老爷子你也忒不爽快,大家都等着你说,你却卖起了关子。”
“不是老朽不说,而是实在不能。”老人叹道,“那姑娘临走前,嘱咐老乡们,一定不能将她做的事说出去。”
他这样一说,却更引起了大伙的兴趣。便这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黄老爷子终于抵不过众人的央求,喝了一口茶水。
“我本和喜竹躲在地窖中,外面惨呼无数,却不知何时变得寂静起来,我将喜竹藏好,爬出地窖想看个究竟,便看到一个女神仙站在街道中央,那些山贼都被料理了,捆得结结实实,房子虽烧毁了,但老乡们却只受了些小伤,多亏那女神仙及时相救。”
“哦,原来是个女侠。”有人插言道,“如何说她是女神仙—— 〃
“自然是神仙!”黄老爷子激动起来,“老朽虽眼神不济,看不清她面容如何,却是眼睁睁看着她变出河水,将旱地浇了个通透!这……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彼此对望。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黄老爷子,别是你老眼昏花,或是想编个故事拿我们消遣的。”
黄老爷子生性倔强,听到有人说他编排,登时便要发作,不想喜竹却扬声怒道:“爷爷才没编故事,我也看到的!那,那仙女姐姐一身灰衣,头发乌黑,美得像天仙一般!”
“璞!”
角落里一个人忽地喷出一口茶水,众人回头望去,却见那人涨红了脸,一身红衣,额前碎发将眼睛遮得严实,却不想他此时抬头,眼眸竟是妖异的浅色。
这般怪异的人,多半便是来自西域,谁也不敢招惹,便都回过头去,相继笑起喜竹来。仙女姐姐不像天仙,难道还像鬼怪吗?喜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这话虽幼稚,却是孩子特有的天真诚挚,以至于众人反而有几分信了。
茶馆又热闹起来,黄老爷子趁兴又说了几个女侠的故事,却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了,不知为何,这些女侠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一身灰衣。
难道这是江湖的新时尚?
角落里的红衣男子憋笑憋得快要晕去,惹来一阵窃窃私语。他没有理会,只是不停地喝着茶水,似乎想要将那大笑的冲动压下去一般。
干瘪蘑菇,仙女姐姐?
噗……
这家伙,又在路上多管闲事!
与此同时,在很远很远的另一边。
一家蹩脚的客栈二楼,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喷嚏声,惊起院子里无数飞鸟。
床上的女子迷迷糊糊揉眼,摸了摸滚圆的肚子,似乎还沉浸在昨晚那顿美餐中不能自拔。那个镇子的老乡们真热情啊,不过几个山贼而已,就做那么多鸡鸭鱼肉,早知道就多待几天也好。她咂咂嘴,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因为身体过于扭曲,她亵衣领口大开,一颗碧蓝色的珠子突然从脖颈间的绣囊里滚落,那女子霎时惊得魂飞天外,一把伸出手将其抓住,自己却也向床下跌去。
咚!
一声闷响,古小蘑疼得龇牙咧嘴,顾不得去揉受苦的屁股,连忙将那碧蓝色的珠子握在手中,仔细擦了擦,直到它又散出了柔和的蓝光,这才松了口气。
这颗引水明珠可是瑶池仙子绫罗姐姐送她的宝贝,前几日全靠它解了小镇的旱灾,若是摔坏那可大大的不妙。
古小蘑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呆坐半晌,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务,急忙掀开窗子,外面日头正大,刚好过了晌午。
死了!
古小蘑嘴角抽搐起来,苍白的脸霎时变得僵硬。
无精打采的店小二走上二楼,停在了拐弯第一个房前,伸出手想要敲门。
蓦地,房门忽然被拉开,一个灰色的影子窜出,险些将他的鼻子撞扁。店小二惊慌地抬头,面前的灰衣女子衣带还没系上,头发乱蓬蓬的也未打理,身后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和一柄古朴的剑。剑柄已经看不出颜色,剑身却用脏兮兮的布条缠得紧紧的。这样一副打扮绝对与有钱人没有半点干系,店小二一看赏钱是绝无希望了,还平白被撞了鼻子,表情便不耐了起来。
“你上来便好!”古小蘑上来揪住他的衣领,阴恻恻地道:“昨日没找我的房钱呢,快快,我赶时间!”
店小二一怔,嘟囔道:“几个铜板也要……”
拿了那几个铜板,古小蘑风风火火地冲出客栈,在大街上疾奔起来。
她顾不得吃饭,便在街边买了两个包子,边跑边吃,途中路过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铺,抓起一个不甚精致的拨浪鼓,丢给老板那几个铜板就算了事。
啊,怎会睡到中午!古小蘑泪奔,这下萦萦还不气死?
她一路奔到镇子尽头,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左右,见四下无人,便偷偷念了个诀腾云而起,迅速向天衍山飞去。
这一路她想好了无数理由,什么遇到了妖怪啦,又救了几个山民啦,或者一脚跌进粪坑啦,只可惜都不太站得住脚,要不真的跌进粪坑试一试?
即便是有如此的决心,待古小蘑抵达天衍山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天边只剩一片火红的霞光忽隐忽现,天衍派的墙院周围都挂起了红灯笼,各派掌门进出,弟子们谈说笑唱,热闹非凡。古小蘑心中一喜,顾不得回房,直接飞到正厅外推门而入:“我回来啦!”
吵吵嚷嚷的声音霎时停止,一屋子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
“小蘑菇!”云霄的声音爽朗地传来,“你可算回来了!”
“二师兄!”她喜滋滋地走过去,周围仿佛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古小蘑便装作没有听见,笑道:“近来可好?”
“哪能有你好?! ”云霄笑道,“这几日便听灰衣女侠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我们师兄妹几个早盼着你回来,便是……呃,小师妹她——”
“小师妹怎—— ”
她还未说完,便一下顿住,眼前出现了一个粉色衣衫的少妇,即便她只挽了个圆髻,不施粉黛,站在人群依然夺目出众,明媚动人。只是此时这位美少妇正板着一副晚娘脸孔,古小蘑心虚地迎上去,谄媚地笑道:“萦萦。”
“师姐。”她巧笑倩兮地道:“怎地回来这么晚?〃
“呃,我路上,那个,掉进——”
“别告诉我你掉粪坑里了,我才不信!”萦萦冷哼,“上次小河周岁你便半夜才回,如今小溪满月你也是迟了这一天!怎么,外面玩疯了?! ”
“萦萦。”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古小蘑求救般地向莫轻远看去,他一身白衣,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却仍是潇洒风流,引得不少女弟子倾心。他与索萦站在一块,便似从那画中走出的一般,实在般配得紧。
“小蘑好不容易赶回来,你便不要再气了。”他轻道:“你的身子还未调理好,去歇息吧。”
“天天躺在床上,闷都闷死了。”索萦嘟嘴,又狠狠瞪了古小蘑一眼,转过身,突然向旁边两个女弟子怒道:“说够了没有!在背后说人是非,很有趣吗?! ”
那两个女弟子双颊一红,立时噤声,将视线从古小蘑身上移了开去。
“别理会她,小蘑。”莫轻远微微一笑,“她这几天总念着你何时回来,只是等得焦急了。”
古小蘑点点头,突然腰间一紧,一个五岁大小的孩童扯着她的衣襟急道:“小蘑菇师伯!小蘑菇师叔!”
“小河,不准胡闹!”
古小蘑好笑地蹲下身:“我到底是师叔还是师伯啊?”
“给我好玩的就是师伯,不给就是师叔!”
古小蘑挠挠头,笑得有些尴尬,这一次回得匆忙,早将给莫小河的礼物抛在脑后。她是他爹的师妹,又是他娘的师姐,这辈分实在不好定论,便一直由他这样乱叫。
“呃,师叔这次的礼物是给你妹妹小溪的,小河这么大了就不要了好不好?”
“是什么礼物?小河要看!”
古小蘑掏出那个拨浪鼓,还献宝似的摆了两下:“好玩吧。”
莫小河嘴角一撇,扭头哼道:“土气。”
这个臭小孩,古小蘑眉头抽搐起来,一抬头却见莫为与秋静站在一起,笑容满面地望着她。
“师父!师娘!”她几步奔过去,差点撞到一个椅子。
“慢点。”秋静挽住她的手,“都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是没个沉静气儿。”
莫为沉声道:“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为师都听说了,不愧是我天衍派的弟子。”
古小蘑傻笑起来,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师父师娘虽然年事已高,但素来清修,不问世事,看起来与当年却也没什么变化。
“小溪像萦萦吧?我还没有看到呢……”
秋静笑着点点头,古小蘑又与他们闲话几句,便转身要去寻索萦。秋静怔了怔,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蘑……”她的声音突然小心翼翼起来,“没事?……便多回来看看,不用刻意在外面——”
“师妹!”莫为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小蘑,为师早说过,那些流言蜚语——”
“我明白的,师父。”古小蘑没有回头,静静地道,“小蘑不孝,不能常伴在师父师娘身边,但是我的心永远在天衍,和大家在一起。”
秋静一怔,松了手,她便迅速地走出门去。
“这孩子……”莫为摇头,“想自己都承担下来。”
“我只盼她能圆了心愿。”秋静握住莫为的手,轻声硬咽,“这孩子已经受了那么多苦,我这做师娘的……却什么也帮不上……”
莫为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两人站在原地,很快被宾客包围起来,又融入了喜气中。
小指峰的内堂,桌上的烛火跳跃,将整个房间映得温暖无比。
红木纸窗上映出一个纤细美丽的影子,青铜香炉生起袅袅烟舞,屋中的小床里传出
均匀的呼吸? 索萦望着刚刚满月的女儿甜美的睡颜,幸福地笑了笑,便起身来到门边的香炉前,对着软垫跪了下去。
古小蘑本欲推门而入,却见索萦拜起了菩萨,以前她可从未这般虔诚过。当下好奇心起,躲在门外偷听起来。
“信女索萦,拜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得实现,信女一定登门还愿。”
她拜了几拜,表情甚是虔诚,这才接着道:“一愿,天衍派能够发扬光大,师父师娘,百年长寿,事事如意称心。二愿,丈夫莫轻远与小儿莫小河,小女莫小溪身体安康,永远幸福快乐。三愿……三愿……”
古小蘑听了不禁好笑,这丫头当真已为人妇,净想着丈夫孩子。若是她,定要把自己名字也加进去,一起幸福快乐才算。
“三愿,师姐古小蘑早日与郁琉相会,他二人能够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触到门上的手指顿住,古小蘑站在门外,夜色有些深了,将她瘦弱的背影掩埋起来。一切都那么安静,只有寒风吹过的呼号声。
门终是被敲响了。
古小蘑将脑袋伸进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来看小溪啦。”
索萦招呼她进了屋,表情却不甚自然。mei
古小蘑却似没瞧见一般,从怀中掏出那个拨浪鼓,放到婴孩旁边逗弄。只可惜莫小溪显然也同哥哥一样,对这玩具不是十分感兴趣,只是流着口水啃她的手指。
她眉头一抽,郁闷地自己玩起来,拨浪鼓一摆一摆,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姐?”
“嗯。”
索萦收拾着孩子的衣物,状似无意地问道:“已去过昆仑山了吗?”
拨浪鼓的声音蓦地停了,古小蘑顿了顿,笑道:“还没有。”
“嗯,今年的初雨……来得有些晚呢,”索萦站起身,给小床中的婴孩整了整被子,古小蘑垂着头,看不见一丁点表情。
“师姐?”
“嗯。”
这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次,古小蘑仍是没有抬头。GUI
“倘若……倘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
“傻萦萦,若有需要帮忙的,早就找你啦,师姐怎会跟你见外。”
“你见外了!”索萦突然激动起来,“都过去这许多年了,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你却因为那些流言蜚语,不肯回天衍——”
“我就是要忙着找法子啊,”古小蘑站起身,似乎不愿再多谈,“你再吵嚷,小溪就要被你给吓醒啦。”
她刚刚走到门边,却突然被一双手臂锁住,湿热的感觉透过衣衫渐渐蔓延开来。
“你原来喜欢过大师兄的吧!”索萦紧紧搂住她,哽咽道:“我知道的,一开始我就知道……到现在我仍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幸福,……”
古小蘑闭上眼,嘴角弯起一个笑容。
“傻萦萦。”她叹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仍是说哭便哭,也不嫌丢人呢。”
“你一定要幸福……”她埋首在她的乌发里,“一定……”
她弯起眼睛,悲伤一闪而逝。
“好。”
古小蘑安抚好索萦,前脚刚迈出门,便见月下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不远的地方,正是莫轻远。
她忽觉颈中一阵温热,掏出那颗引水明珠,只见碧蓝色的珠子中间散出一阵红光,上面隐隐现出一个“北”字。
三日内,北方必定有雨。古小蘑心中一喜,不便再耽搁,只想偷偷地溜走,岂料莫轻远没有回头,扬声轻道:“又要去了吗?”
古小蘑顿住,只好应了一声,向莫轻远走过去,手中还握着那颗引水明珠,便讪笑道;“若无这颗引水珠,我就惨了。”
“每年的初雨,得天地之精华,集众生之灵气。”莫轻远淡淡地道:“这是个古老的法子,却不知是否真的灵验。”
“我也不知。”她微微一笑,“土地爷爷说,因为没有人坚持过十年。”
可你坚持下来了。
莫轻远侧过身,看她站在小指峰的悬崖边,衣衫随风轻扬。
距那场天地浩劫般的一战,整整过了十年。世人都在追问龙神的下落,便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