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理的时刻
昏暗中,阿尔芭蜷缩着身体。他们猛地一下扯掉蒙在她眼睛上的黏胶纸,又用布带子紧紧蒙住她的两眼。她感到恐惧,想起了尼古拉斯舅舅教给她的防止对恐惧心理产生恐惧的办法。于是,她集中全副精力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堵住耳朵不听从外面传进来的令人心悸的叫声。她努力追忆和米格尔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刻,借助美好的回忆消磨时光,找到力量应付即将来临的祸事。她暗自寻思着,一定要挺过几小时,千万别让神经垮下去,直到外祖父把那台权力和影响的沉重机器推动起来,把自己从这儿搭救出去。她回忆起那次和米格尔在海边散步,那是个秋天,远在事变的风暴把世界扰得乱糟糟以前。当时,人们用约定俗成的名字称呼相应的事物,每个词儿只有一个含义。
“人民”、“自由”、“同志”就是“人民”、“自由”、“同志”,而不是什么暗语。她试图重温一下那时候的生活。红土地潮乎乎的,松林和蓝桉林芬芳馥郁。经过漫长的炎夏,干树叶铺成的地毯变得松软了。黄铜色的朝晖从树冠间渗漏进来。她努力回忆那时的寒冷气候、静谧气氛和那种宝贵的感觉。他们只有二十岁,觉得自己是大地的主人,前途无可限量。两个人静悄悄地相爱,陶醉在爱情和森林的芳香之中。过去,不去管它;将来,不去想它;只有现在才是无限宝贵的。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淅淅簌簌的声响。海浪轻轻地拍击悬崖脚下的岘岩,激起香气四溢的浪花,在近处低语着。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嗅嗅我,我嗅嗅你,互相亲吻,互相抚摸。他们搂抱着,像一对双胞胎似的套在一顶“篷却”里,边笑边发誓要一直相好下去。他们相信,世上只有他们发现了爱情。
阿尔芭的耳边响起了喊叫声、长长的呻吟声和调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声。森林、米格尔、爱情顿时消失在恐惧的深深的坑道里。她只好抛开幻想,正视自己的命运。
牢房大门第一次打开的时候,阿尔芭估摸着已经过了一整夜和第二天的大半天。两个男人把她拉出牢房。他们一边骂她,一边吓唬她,把她带到加西亚上校面前。在听到上校的声音以前,阿尔芭闭着眼也能把他认出来。他那套习惯太可恶了。阿尔芭觉出上校用手摸她的脸,用肥粗的手指摸她的脖子和耳朵。
“立刻告诉我,你的情人在哪儿,”上校说,“说出来,咱俩都能少点儿麻烦。”
阿尔芭松了口气。原来他们没有抓到米格尔!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用尽可能坚定的口气说。
“看起来,你不愿意合作啊,阿尔芭。真可惜。”加西亚叹了口气,“小伙子们要尽尽义务啦,我可拦不住他们。”
四下里静了一会儿。阿尔芭极力回忆松林和米格尔的爱情。但是,思想乱糟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股恶臭,又是汗味儿,又是粪臭,又是血腥味儿,又是尿臊气。她听到一位足球评论员在讲述和她毫不相干的芬兰队进球的情况。与此同时,近处分明响起几声吼叫。有人狠狠地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几只粗硬的手把她拽起来。凶残的手指伸到她怀里,死命揉搓她的乳房。恐惧完全战胜了阿尔芭。几个陌生的声音向她施加压力。她只听懂了“米格尔”这个名字,但是不明白他们问的是什么,只好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一个词:“不知道。”他们打她,摸她,扒掉她的衬衣。她不能思索,只能重复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边说边估量着在他们打得精疲力竭之前,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她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最后,阿尔芭昏厥过去,那几个家伙才让她稍稍安静一会儿。她躺在地上过了一段时间,觉得很短很短。
蓦地,又听见加西亚的声音。阿尔芭猜想是他扶着自己站起身来,把自己扶到一把椅子上,给自己理好衣服,穿上衬衫。
“哎,上帝呀!'‘加西亚说,”瞧他们把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我提醒过你,阿尔芭。现在,你先静一静,我去给你弄杯咖啡来。“
阿尔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温热的咖啡又使她兴奋起来。只是她把咖啡混着血一块喝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加西亚端着杯子,像个护士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凑到阿尔芭嘴边。
“想抽烟吗? ”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的嘴唇肿得说每一个字都很吃力。
“当然可以啦,阿尔芭。他们会带你去厕所的,然后你可以休息休息。咱们是朋友,我完全理解你的情况。你在谈恋爱嘛,所以才护着他。你和游击队毫不相干,这我知道。可我说了,小伙子们也不相信啊。你不说出米格尔在哪儿,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实呢,他们也知道米格尔在哪儿,把他包围了,准能抓住他。我说你跟游击队没有关系,可他们得要心里有底才行,明白吗? 要是你护着米格尔,不肯说出来,他们还会猜疑你。他们想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们什么。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家。可以说了吧,是不是? ”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又说了一遍。
“我看你跟你姥爷一样顽固得很。好吧,上厕所去吧。给你个机会,想一想。”加西亚说。
他们把她带到厕所。一个男人站在旁边,抓住她的胳臂,她也顾不得了。然后,把她送回牢房。在窄巴巴的单人牢房里,阿尔芭设法理一理思路。但是,她心烦意乱。被打得遍体生疼,口干舌燥,太阳穴上紧绷绷地勒着黑布条,收音机的声音震耳欲聋。脚步声逼近了,她心惊胆战;脚步声远去了,她松了口气。喊叫声、命令声吵得她心神不安。阿尔芭像个胎儿似的蜷卧在地上,听任各种各样痛苦的折磨。就这样待上几小时,也许是几天。在这段时间里,有个男人带她出去了两次,把她领到一间臭气冲天的茅房。茅房里没有水,洗洗手都不行。那个家伙只给她一分钟的时间,让她和一个同她一样默不出声、笨手笨脚的人一起坐在便桶上。阿尔芭猜不出对方是女人还是男人。一开始她哭了,抱怨尼古拉斯舅舅没有教给她忍受侮辱的特殊办法。她觉得受辱比痛苦更厉害。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下了,脏就让它脏去吧,不再想什么非洗澡不可了。他们给她吃嫩玉米、一小块鸡肉和一点冰淇淋。阿尔芭是从味道、香气和凉热猜出是什么东西的。她急匆匆地用手抓起食物,吞了下去,但心里纳闷怎么能吃到这么丰盛的晚餐,在这种地方连想也不用想。后来她才知道关在这所刑房里的犯人吃的饭是由临时设在一幢楼房里的政府的新办公地点提供的。原来的总统府已化做一堆瓦砾。
阿尔芭想算一算自从她被捕以来究竟过去了几天。但是,孤独、恐惧,再加上暗无天日,时间乱套了,空间错乱了。阿尔芭觉得触目皆是妖魔鬼怪的洞穴。她想自己一定是被鬼妖吞进腹内,所以才觉得骨头酥软,思想狂乱。她本想不吃也不喝,可惜,饥饿和干渴比她的决心来得厉害。阿尔芭暗自思忖为什么外祖父还不来救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明白这不是一场噩梦;她被关在这儿不是出于误会。她巴不得连米格尔的名字也忘掉才好。
第三次带她去见埃斯特万.力口西亚的时候,阿尔芭已经有了准备。透过牢房的墙壁,可以听到隔壁在审问囚犯时发生的事情。她不再抱什么幻想,甚至不去追忆和米格尔谈情说爱的树林。
“你想了有一阵子啦,阿尔芭。现在,咱俩冷静地谈谈。告诉我,米格尔在哪儿,好快点儿了结这档子事。”加西亚说。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回答说。
“看起来,你是拿我打哈哈,阿尔芭。”加西亚说,“很遗憾,没工夫跟你白费时间。”
阿尔芭没有回答。
“把衣服给她扒了! ”加西亚换成命令口气说。
阿尔芭乱踢乱踹,死不服从。他们还是硬把她的裤子脱下来,给脱得精光。这当儿,阿尔芭回想起少年时代加西亚在花园里吻她的那一幕,愤恨之情油然而生。她和他拼斗、叫喊、哭闹,冲他撒尿、呕吐,直闹到他们打累了,才容她喘口气。阿尔芭趁这工夫赶紧召唤那些和外祖母和睦相处的幽灵,求他们帮她赶快死去。但是,谁也没来帮忙。两只手把她抬起来,四只手把她撂在一张钢丝床上,冰凉、硬邦邦,弹簧硌得她背部生疼。他们用皮带把她的踝部和手腕绑牢。
“这是最后的机会,阿尔芭。米格尔在哪儿? ”加西亚问。
阿尔芭一声不吭,拒绝回答。他们用另一条皮带箍住她的脑袋。
“你要是想说话,就伸起一个指头。”他说。
阿尔芭听到另一个声音。
“我来开机器。”那个声音说。
阿尔芭只觉得一阵巨痛穿遍全身,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痛。那股难受劲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我说过你们要小心点儿,混蛋! ”阿尔芭听到从远处传来埃斯特万.力口西亚的声音。她觉出有人扒开她的眼皮,可她只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随后,觉得胳臂上挨了一针,于是再一次失去知觉。
过了一个世纪吧,阿尔芭才醒转过来。赤身裸体,浑身湿乎乎的,不知道是汗,是水,还是尿。她不能动弹,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难受得像个残废人。她像在撒哈拉沙漠一样口渴得要命,喊着要水喝。
“挺住,同志,”她身边有人说,“挺到明天。喝了水,会痉挛,会要了你的命。”
阿尔芭睁开睛睛。眼睛没被蒙上。一张似乎是熟悉的面孔俯在她脸上,两只手给她盖上一条床单。
“还记得我吗? 我是安娜·迪亚斯,咱们是大学同学。认不出我了? ”
阿尔芭摇了摇头,合上眼睛,深深陷入甜蜜的死亡的幻觉之中。过了几个小时,她醒了。动一动,只觉得痛入骨髓。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个女人说。她抚摸着阿尔芭的脸,替她把挡住眼睛的几绺湿头发拨拉开。“不要动,尽量放松。我在你身边儿呐,歇着吧。”
“出什么事啦? ”阿尔芭嘟哝着说。
“他们把你打得太厉害啦,同志。”那个女人酸楚地说。
“你是谁?”阿尔芭问。
“安娜.迪亚斯。我到这儿来了一个礼拜了。我的爱人也被他们抓来了,可他还活着。每天他们带男犯上一次厕所,从这儿过的时候,我能见着他。”
“安娜·迪亚斯? ”阿尔芭嘟囔着。
“就是我。在大学里咱们不太熟。现在认识也不算晚嘛。说实在的,我想过,我在这儿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准是你,伯爵夫人。”那个女人用甜甜的声音说,“别说话,尽量多睡觉。这样,时间会显得短些。甭担心,记忆力慢慢会恢复的。这是过电过的。”
狱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阿尔芭睡不了觉了。
“把她眼睛蒙上! ”进来的那个人命令安娜·迪亚斯说。
“请您……您没看见她很虚弱? 让她歇会儿……”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安娜俯下身去,给阿尔芭蒙上眼睛。然后,掀去床单,打算给阿尔芭穿上衣服。狱卒把她推到一边,一伸胳臂抄起阿尔芭,让她坐起来。另一个狱卒进来帮忙。两个人把她抬走了。阿尔芭寸步难行。她心里想,如果自己还没有死去的话,也正在告别人世了。狱卒走在廊道上的脚步声和嘭嘭的回音在她耳边响着。她觉得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抬起了她的脑袋。
“可以给她喝些水。给她洗洗,再打上一针。看她能不能咽下点儿咖啡,然后送到我这儿来。”加西亚说。
“给她穿上衣服吗,上校? ”
“不用! ”
好长时间阿尔芭一直在加西亚的掌握之中。她被捕后没几天,加西亚就意识到阿尔芭认出他来了。可他还是一直提防着,即使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也给她蒙上眼睛。每天都有新囚犯进进出出。阿尔芭听着汽车声、喊叫声、关门声,打算数一数究竟有多少人被捕,但是很难做到。据安娜·迪亚斯估计,有二百人左右。加西亚虽然很忙,每天还是要见上阿尔芭一次,或者对她滥施强暴,或者跟她套交情。有时候,他似乎真的动了感情,居然亲自喂她喝汤。可是,有一天又把阿尔芭的脑袋按进一只装满臭粪的大盆里,把她恶心得昏了过去。阿尔芭这才恍然大悟,加西亚根本不是想查清米格尔的下落,而是为他自出生以来受到的各种凌辱进行报复。无论供出什么,她还是加西亚上校私人的阶下囚,这个命运是改变不了的。明白了这一点,她渐渐走出了个人恐怖的小天地,恐惧感减少了,顾得上同情别人了,比如那些被吊起双臂的人、新来乍到的人,还有那个戴着脚镣被小卡车压断双腿的人。这又是上校在报私仇。那天,天刚蒙蒙亮,狱卒把全体犯人带到院子里,强迫他们看这幕惨剧。阿尔芭第一次在暗幽幽的牢房外面睁开眼睛。微弱的晨光和在石头间光芒闪烁的白霜——头天晚上下了场雨,雨水在石头间汇成水洼——剌得她眼睛受不了。狱卒们把那个人在地上拖着走,然后把他扔在院子中间。他没有反抗,但也站不起来。狱卒们一个个用手帕蒙上脸,万一情况有变,永远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来。阿尔芭听到小卡车的马达响,当即闭上眼睛。可她闭不上耳朵,那声惨叫永远在她的记忆中回荡。
安娜·迪亚斯和阿尔芭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帮助她支撑下去。她是个坚不可摧的女人,经受住了种种粗暴的凌辱。狱卒们当着她爱人的面强奸她,用酷刑同时折磨他们两个人。可她没有失去微笑,没有失去希望。有一次,狱卒一棍子打得她流产了,开始大出血。他们把她送进军事警察的秘密医院。可她仍然没有失去希望。
“不要紧,早晚还会有孩子的。”安娜回到牢房里对阿尔芭说。
当天夜里,阿尔芭第一次听见安娜强忍悲痛用毯子捂住脸偷偷地啜泣。阿尔芭走上前去,搂住她,摇晃她,为她揩干泪水,把能想起的贴心话都说了。那天晚上,安娜·迪亚斯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阿尔芭只好抱住她摇啊摇的,像哄小孩儿一样哄她睡觉,但愿她自己能把可怕的痛苦置诸脑后,也能轻松一些。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像两只小兽一样搂抱在一起睡着了。白天,她们焦急地等待着男犯排成长队上厕所。男犯们个个蒙上眼。在荷枪实弹的看守监视下,后面的人扶着前面的人的肩膀往前走,免得走乱了队。安德烈斯就在他们中间。从囚房带铁栏杆的小窗子望出去,她们可以看见男犯们,相距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他们。每逢男犯打这儿过,安娜和阿尔芭都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唱歌。其他囚房的女犯们也随着唱。这时候,男犯们个个挺直腰板,抬起双肩,把头转向她们。安德烈斯身穿一件血迹斑斑的撕破的衬衣,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名看守被女犯的歌声感动了。一天晚上,他用水罐给她们送来三朵石竹花,放在窗前,作为点缀。还有一次,他特意通知安娜。迪亚斯,要一名女犯自愿给一名男犯洗衣服,打扫牢房。他把安娜带到安德烈斯那儿,让他们俩单独待上几分钟。回来的时候,安娜·迪亚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阿尔芭甚至不敢和她说话,生怕破坏了她的幸福感。
一天,加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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