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识? ”米格尔诧异地问道。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海梅说。
他想,过去的事,再谈也没什么用处。况且米格尔和阿尔芭太年轻,还理解不了当时他那种无法弥补的失落感。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铭记着孤独命运中的唯一恋人,也就是这个吉卜赛女郎的形象。然而,现在那个形象一下子消逝得干干净净。海梅帮助米格尔把阿曼黛放倒在权做床铺的长沙发上,为她掖好枕头。阿曼黛两手抓住晨衣,无力地进行自卫,嘴里唔唔哝哝的,说些前后不连贯的话语。她不停地抽搐、战栗,左右窥伺,像只疲惫的狗。阿尔芭张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她。当阿曼黛平静地躺下来,合上眼睛,阿尔芭才认出来她就是米格尔常在皮夹里带着的小照片上的那个笑吟吟的女人。海梅用一种大家感到陌生的语气同她讲话,渐渐使她镇定下来,然后像慈父似的轻轻地抚摸着她,就像有时候他抚摸小猫小狗一样。病人终于放松下来,让海梅把那件破旧的中国晨衣的袖子卷上去。露出来的是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臂。阿尔芭看到阿曼黛的胳臂上到处是瘢痕、紫癍和针眼儿,有几处正在发炎,直往外流脓。再看看她的腿,大腿上也是伤痕累累,海梅忧伤地端详着她,这才知道她走过了一条可怕的路,遭人遗弃、穷困、失恋,终于落到眼前这步绝望的田地。海梅回想起她年轻时候的模样,蓬松的头发、颈上的玻璃珠串、银铃般的笑声,以及那副喜欢幻想、听信各种荒诞不经的言论的天真无邪的样子——这些都曾让他失魂落魄。为什么让她走掉? 两个人白白丢掉一段大好时光,他不由得暗骂了自己一句。
“得把她送进医院。只有进行戒毒治疗,才能救她一命。”海梅说。说完,又加上了一句:“她太苦了。”
第十二章
阴谋
果然不出那位总统候选人所料,社会党和其他左派党联合起来,在总统选举中大获全胜。九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开始投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故。那些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惯于执政的人们,虽然近年来势力大为削弱,仍然提前几个礼拜开始准备庆祝胜利。店里的烧酒销售一空,市场上新鲜海货卖得干干净净,糕点厂一天干两班,为顾客赶制各式糕点。省里选票部分统计的结果于左派有利。消息传到阿尔托区,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惊恐,因为大家都知道,首都的投票才起决定性作用。特鲁埃瓦参议员在党部里注视着投票的进程。只见他神色安详,心绪颇佳。反对派候选人取得明显进展,有人未免心情紧张,而他只是傲慢地一笑。胜利还没有到手。他已经打破了严格的服丧规定,在上衣的扣眼儿里别上一朵鲜艳的玫瑰花。电视台记者采访了他,全国人民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赢得胜利的还会是我们。”他用狂妄的口吻这样说,然后请大家为“民主的卫士”干杯。
街角大宅院里,布兰卡、阿尔芭和底下人在电视机前边喝茶,吃点心,边记下投票结果,密切注视着决战的进展。突然看见老爷子出现在荧光屏上,显得从来没有过的苍老、固执。
“这回他该碰壁啦,”阿尔芭说,“别人是赢定了。”
大家很快都看清楚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不可能改变一天来逐渐明朗化的结果。在阿尔托区,那些乳白色、海蓝色、鹅黄色的豪华住宅开始关上百叶窗,拴好大门,急急忙忙把提前放在阳台上的旗子和得到他们拥护的候选人的画像撤下来。与此同时,贫民区和工人区的居民们合家走上大街。爷爷、父亲、小孩子身穿节日服装,兴高采烈地朝市中心走去,随身带着便携式收音机,好听一听最后结果。在阿尔托区,一些满脑子理想主义的大学生冲着聚集在电视机周围阴沉着脸的亲友们做鬼脸,然后也涌上街头。劳动者排成整齐的队形,从工厂区赶来。他们高举着拳头,唱起为此次大选编写的歌词。在市中心汇合后,大家像一个人似的高呼:“团结起来,无往不胜。”他们掏出白色手帕,等待着大选的结果。半夜,消息传开,左派获胜。眨眼之间,分散的人群集合起来,队伍骤然扩大,向四处扩充开来。大街上挤满欢乐的人群,跳啊,笑啊,喊叫啊,拥抱啊。人们燃起火炬,嘈杂的喊叫声、街头狂舞停了下来。一支欢乐的守纪律的游行队伍向资产阶级居住的幽雅的大街走去。此时,人民大众演出了一场罕见的活剧。男人穿上工厂发的大靴子,女人怀里抱着孩子,学生身穿衬衣,神态安详地漫步在富丽堂皇的街区。那里是陌生的禁区,往日他们很少涉足。他们的歌声和脚步声,以及火炬的光芒透进紧闭着大门的静悄悄的宅院里。宅院的主人想到恐怖活动最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不由得浑身打颤。他们认为,老百姓一定会把他们撕成碎片;最好的结果也是剥夺他们的财产,把他们送往西伯利亚。然而,吼声震天的人群没有砸破一户的大门,也没有践踏一座精美的花园。他们高高兴兴地从停放在街头的豪华轿车旁边走过,连碰也没碰一下。在广场上和他们从未进去过的公园里兜了个圈子,然后满脸惊讶地停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橱窗明晃晃的,好像在欢庆圣诞节,里面摆的东西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游行队伍继续平静地朝前走去。队伍经过特鲁埃瓦家门前的时候,阿尔芭跑了出来,加进游行队伍,引吭高歌。欢乐的人群整整游行了一夜。在豪华的宅院里,香槟酒瓶没有打开,龙虾无精打采地躺在银托盘里,糕饼上落满了苍蝇。
天亮的时候,群众开始散去,阿尔芭一眼瞥见了米格尔的清晰能身影。只见他手举大旗,高声呼喊。阿尔芭分开人群,朝他走过去。口L 了几声,他没有回头。在喧闹的人声中,根本听不见有人叫他。阿尔芭走到跟前,米格尔才看见她。他把旗子交给身旁的人,拥抱住阿尔芭,把她举了起来。两个人使劲拥抱着,一边亲吻,一边高兴地流下泪水。
“米格尔,我说过,用正当的手段我们也能取胜! ”
“我们是赢了,可现在还得要保卫胜利的果实。”米格尔回答说。
第二天,那些在家里吓得一夜未睡的人们发狂似的涌上街头,冲进银行,要求抽出存款。有点儿值钱的东西的人宁可把贵重物品藏在枕头底下,或者寄往国外。二十四小时内,财产的价值减少了大半,飞机票被订购一空。人们像疯子似的要赶在苏联人在边境安上铁丝网之前飞往国外。刚刚举行过胜利游行的老百姓又出来观看资产阶级在银行门前排成长队,你争我夺,不由得放声大笑。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全国分成两个不可调和的派别,所有的家庭也分成了两派。
特鲁埃瓦参议员在党部里过了一夜。他的追随者生拉硬拽地把他留了下来。他们知道,只要特鲁埃瓦走上街头,人群会毫不困难地认出他来,会把他吊在电线杆上。特鲁埃瓦气得要命,更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虽然多年来他一直不断地喊叫国内到处是马克思主义者,但还是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他并不觉得沮丧。作为斗士,在他衰老的心田里正激荡着一股自青年时代以来未曾感受过的昂扬情绪。
“赢得大选是一回事,当上总统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用神秘的口吻对哭哭啼啼的下属们说。
但是,当时还没有人想到要消灭新总统。敌对的人相信,当选总统通过合法途径取胜,也可以通过合法途径被击败。这就是特鲁埃瓦的想法。翌日,特鲁埃瓦清楚地看到欢乐的人群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他走出藏身的地方,直奔郊区一座别墅,举行了一次秘密午餐会。在那儿,和他见面的有政治家、几位军人和中央情报局派来的美国人。他们一起策划了推翻新政府的计划:制造经济不稳定,或如常人所说的,进行破坏。
那是一幢具有殖民时期建筑风格的大房子,带一个方石铺路的院落。特鲁埃瓦参议员到达的时候,已经有几辆汽车停在那里。大家热情地迎接他,因为他是无可争议的右派领袖,还因为他早已预料到要发生的事情,提前几个月进行了必要的接触。午饭是加鳄梨汁的冷石首鱼、白兰地烤乳猪、巧克力奶油冻。吃完饭,他们吩咐侍者退出去,把客厅门锁了。大体上谋划出战略目标,然后站起来,一起为祖国干杯。除了外国人以外,所有在场的人都表示,为了事业的成功,宁肯拿出个人的一半财产来冒风险。只有老特鲁埃瓦准备连老命都搭上。
“不能让他们有一分钟安宁。他必须辞职。”特鲁埃瓦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办不成,参议员,我们还有这个。”乌尔塔多将军把手抢放在台布上。
“对政变我们不感兴趣,将军,”使馆里的情报人员用地道的西班牙语说,“我们希望马克思主义彻底失败,自动垮台,好从大陆其他国家人们的脑海里去掉这种思想。明白吗? 这件事,我们会用金钱去处理的。我们还可以收买一些议员,让他们不认可他是总统。贵国的宪法规定:不足绝对多数,议会可以决定。”
“少转这个念头吧,先生! ”特鲁埃瓦参议员大声说道,“在这儿,你谁也收买不了! 议会、军队都是廉正自守的。最好还是拿这笔钱去收买所有的传播工具吧。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掌握住舆论,那才真正有用呐。”
“别说疯话啦! 那些当政者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消新闻自由!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请相信我,先生们! ”特鲁埃瓦参议员反驳说,“我了解咱们国家,新闻自由是取消不了的。再说,执政纲领上有这一条,他发誓要尊重民主自由权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 ”
特鲁埃瓦参议员的话是对的。他们未能收买议员们,按照法律规定的期限,左派平平安安地上台执政。这时候,右派开始燃起仇恨之火。
大选以后,每个人的生活都改变了。那些想照往常一样生活的人,很快就看到这不过是幻想。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来说,这次变化来得太突然了。在这以前,日常生活中的陷阱,他一个个都绕过去了。作为流浪艺人,他过着穷困潦倒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没穿过皮鞋,没戴过领带、手表,然而可以尽情表达温柔和真挚的情感,可以随便偷偷懒,睡睡午觉,因为他无需向任何人报告工作。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内心深处感到十分平静。年轻的时候,还有股子叛逆劲儿;如今知足常乐,变得温顺了。创作新歌曲,必须有不安和痛苦,他越来越觉得难以找到这种情绪。他像方济各会修士一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不想发财,也不想当官。他心绪宁静,唯一挂念的是布兰卡。对年轻姑娘们那种不计后果的爱情,他已毫无兴趣,只是想着布兰卡是他独一无二的伴侣。他算了算和布兰卡偷偷幽会了多少年,的确想不出生活中哪时哪刻布兰卡不在眼前。总统选举结束后,必须立刻和政府合作,这就打破了他生活的平衡。对此他无法拒绝。正如大家说的,左派党需要承担起那么多职责,力能胜任的人确实不足。
“我是个农民,没有任何准备。”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打算推辞掉任命。
“没关系,同志。至少大家都熟悉您。就是捅了娄子,大家也会原谅的。”别人回答说。
就这样,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坐在写字台后面,背后挂着一幅在某次光荣的战役中为国捐躯的先烈的大画像,还有了一位私人女秘书。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从豪华的办公室带铁栏杆的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小方块灰暗的天空。他担负的不是闲职。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深夜。最后,精疲力竭,连弹一曲吉他的力气也没有了,更不用说像往常一样和布兰卡缱绻一番了。有时候,克服了布兰卡时常碰到的那些障碍以及工作加给他的重重障碍后,两个人会上一面,躺在被窝里也是烦恼多于欲望。做爱的时候,身体疲劳不堪,时间总是急急促促,还不时被电话铃声打断。布兰卡不再穿内衣,因为她认为这种挑逗是无益的,还会使他们陷于可笑的境地。完事以后,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像一对老人似的休息一会儿,亲亲热热地谈起家常和震动全国的严重事件。有一天,佩德罗第三算了算,几乎有一个月两人没幽会了。他认为尤其糟糕的是谁也没有这种欲望。想到这儿,不禁大吃一惊。他想,在他们这个岁数,性欲不该消失啊。这是因为眼下这种生活和光棍儿的怪僻造成的。他估计,如果他和布兰卡过上正常的生活,布兰卡天天可以在安谧的家里等他,情况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于是他索性催促布兰卡和他结婚。对这种偷偷摸摸的爱情,他已经厌倦了,而且年龄也不允许他这样生活下去。布兰卡的回答还是和以前多次的一样:
“我得想一想,亲爱的。”
她坐在佩德罗第三的窄小的床上。佩德罗第三放肆地盯着她,岁月已经开始在她身体上发挥起破坏作用。她更加肥胖,更加萎谢了。关节炎使她两手变了形;原来让他彻夜难眠的好看的乳峰正在变得和成年妇女的胸部一样圆滚滚的。但是,在佩德罗第三看来,布兰卡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漂亮,和他们在三星庄园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相爱的时候一样漂亮。正因为如此,他才抱怨说,疲劳比激情更厉害。
“你想了快半个世纪了。行啦。要么现在结婚,要么就拉倒。”
布兰卡没有动摇,因为佩德罗第三不是第一次用这种办法催促她拿主意了。每当他和一位野姑娘破裂后回到她的身边时,总是要求和她结婚,拼命地要和她好下去,还求她原谅。那次他同意离开工人区( 在那儿他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 ,搬到一套中产阶级的住宅,也是说的这番话。
“要么你现在嫁给我,要么咱们别再见面了。”
布兰卡不知道,这一次佩德罗第三说出的话是不打算收回的。
两个人悻悻地分了手。她匆匆忙忙捡起扔在地上的衣服,穿好了;从乱七八糟的床上找到几根卡子,把头发拢起来,别在脑后。佩德罗第三点上一支香烟,目不转晴地盯住布兰卡穿衣服。布兰卡穿上鞋子,拿起皮包,在门口向他挥手再见。她心里有数,第二天他会叫她来,再次表示和好的。佩德罗第三扭过身子,面冲着墙。他紧闭着嘴唇,露出个苦笑。此后两年当中,两个人再也没见过面。
以后的几天,布兰卡一直像过去那样,等着佩德罗第三叫她。他从不爽约,即使像上次她结了婚,两个人分手达一年之久,他也没有爽约。那一次,还是他找上门来的。但是,到了第三天,布兰卡开始着慌了。她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就是睡不着;多服了一倍的安眠药,又犯了偏头痛、神经痛。在作坊里,她把为圣诞节制作的几百个鬼怪塑像放进炉子里,又拿出来,尽量找事干,不去想他。然而,还是压不住烦躁情绪。最后,她给部里挂了个电话。一位女士说,加西亚同志正参加一个会议,不便打扰他。第二天,她又打电话,一直打了一个星期。最后她明白了,用这个办法是找不到他的。她竭力克制住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那股唯我独尊的傲气,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系上吊袜带,离开家,到佩德罗第三的住处去看他。她那把钥匙插不进锁眼,只好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个高个汉子,留着小胡子,目光柔和得像个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