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可以结婚,阿曼黛……要是你愿意。”他嗫嗫嚅嚅地说,无非想保住面子。
“不! ”她亳不迟疑地回答说,“对你,我还没爱到这个份儿上,尼古拉斯。”
一听这话,他的感情来了个急剧的转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尝到过遭人拒绝或被人抛弃的滋味。每次和人相爱,他总是千方百计地试探,免得过分伤害对方。他想到,阿曼黛孤苦伶仃,手无分文,等着孩子出世,处境会多么艰难。只需他一句话,就能改变姑娘的命运,使她成为特鲁埃瓦家受人尊敬的媳妇。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旋即感到害羞,为自己突然产生这种念头而满面通红。蓦地,他又觉得阿曼黛是那样可爱。两个人共同度过的所有美好的时刻都在他脑海里呈现出来。他想起,两个人躺在地上共吸一支烟枪,共享飘飘欲仙的昏眩,笑眯眯地谈起这种带干牛粪味儿的药草,说它不大容易引起幻觉,但是能让人产生遐想。他想起,两个人一起练习瑜伽术,一起打坐,全身放松,面对面坐着,望着对方的眼睛,用梵语念念叨叨,说能把他带进涅槃的境界;然而,一般来说,效果恰好相反,最后你避开我的眼光,我避开你的眼光,一起躲藏在花园的灌木丛中不要命地做爱。他想起,两个人凑在烛光下一起看书,心情无比激动,再加上烟熏,几乎憋过气去。他想起,他们没完没了地讨论战后悲观主义哲学家的思想,或者聚精会神地用意念的力量驱动三条腿的桌子,拍两下就动,拍三下就不动,惹得克拉腊直笑话他们。尼古拉斯突然跪在床边,请求阿曼黛不要丢下他,求她原谅,希望两个人继续在一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眼下的事不过是个不幸的插曲,决不能改变他们之间关系的牢固的实质。但是,阿曼黛似乎没在听他讲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这是母爱的表示,也是疏远的表示。
“没有用啦,尼古拉斯。我的心灵太老了,而你还是个孩子,你没瞧出来吗?你永远是个孩子。”她说。
两个人毫无兴味地互相抚摸着,忽而苦苦哀求,忽而回忆往事,都觉得备受折磨。他们预感到永别即将来临,口中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旋而又想到或许还能重归于好。阿曼黛下了床,为两人准备咖啡,尼古拉斯看见她拿一条旧衬裙当睡衣穿。她瘦了,腿肚子显得那么可怜。她披着披肩,头发乱七八糟,光着脚走到桌子旁边。这张桌子既用来写字,又用来做饭、吃饭。桌上放着一只煤油炉,姑娘站在炉旁忙活着。尼古拉斯瞧见阿曼黛的生活环境这样杂乱无章,才意识到他对阿曼黛几乎一无所知。他本以为阿曼黛只有一个弟弟,靠菲薄的工资可以勉强过活,但万没想到她的真正处境会是这个样子。穷困对他来说只是个遥远的抽象的概念,只能用在三星庄园的雇工们和海梅哥哥救助的穷人们身上,而他和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阿曼黛啊阿曼黛,你离我这么近,和我这么熟,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人。看看她用钉子挂在墙上的衣服,那简直是乞丐的破衣烂衫。她要是穿上,别人会以为是哪位女王化装出行吧。锈迹斑斑的脸盆里放着一只杯子,里面是她的牙刷。米格尔上学穿的鞋子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完全走样了。再看看煤油炉旁边的破旧的打字机、堆放在饭碗当中的书籍、用从杂志上撕下的纸遮住的破玻璃窗。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他从未想到过的世界。直到那时为止,他一直认为在分界线一边是那些一贫如洗的穷汉,另一边是和他一样的人,而他把阿曼黛摆在了自己这边。他根本不了解沉默的中产阶级,他们不甘心过勒紧裤带的贫困生活,又不可能赶上那帮外表金光灿烂的流氓,而他正是属于后者。尼古拉斯思绪烦乱,深感羞愧。他想起过去在很多场合中阿曼黛也许是运用巫术才使特鲁埃瓦家里的人没有留意到她的困窘,而他完全蒙在鼓里,没给过她一点帮助。他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谈起穷苦的童年生活,父亲说在尼古拉斯那个年龄的时候,他已经干活儿挣钱,养活妈妈和姐姐。尼古拉斯第一次把这些听来的故事和现实挂上了钩。他想,阿曼黛的生活就像父亲说的那个样子。
家里只有一把椅子,两个人只好坐在床上共饮一杯咖啡。阿曼黛向他讲起自己的过去、家庭,讲曾在北方一个省里当过教员的酗酒的父亲和为了养活六个孩子整天干活、累得筋疲力尽的可怜的母亲。她在刚刚能照料自己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十五岁那年来到了首都,到一位善良的教母家中,得到不少帮助。后来,母亲死了,她回家安葬了老人,又去寻找还在襁褓中的弟弟。从那时起,一直给米格尔当妈妈。父亲和其余几个兄弟音讯全无。尼古拉斯内心里产生了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愿望,他要保护她,照料她,为她弥补各种欠缺。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爱她。
黄昏时分,他们看见米格尔回到家里。小家伙两颊通红,挺开心地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背后藏着一份礼物。是给姐姐带回的一袋面包。他把袋子放在床上,满含深情地吻了吻姐姐,用小手替她理直头发,放好枕头。尼古拉斯打了个冷战。他觉得米格尔的动作中表现出的殷勤和柔情胜过他一生中对任何一个女人的情义。他恍然大悟,明白了刚才阿曼黛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唔哝着说:“可学的东西多得很啊。”他把前额贴在积着一层油垢的窗户玻璃上,暗自问道:我希望得到的东西是这么多,有朝一日我能不能奉献出同样多的东西呢?
“怎么办呢? ”尼古拉斯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儿。
“求你哥哥海梅帮个忙。”阿曼黛提出建议。
尼古拉斯来到海梅那条“书巷”。屋里只有那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小灯泡散射着黄光。海梅斜躺在行军床上,正在阅读那个诗人的十四行爱情诗。那时候,诗人已经闻名于全世界。第一次在文学晚会上听到他用本地口音朗读诗作时,克拉腊就预言过他将成为世界闻名的诗人。据海梅推测,这几首十四行诗兴许是诗人在特鲁埃瓦家的花园里看到阿曼黛激发了灵感写出来的。当时,诗人是街角大宅院的常客。到了饮茶的时间,他常坐在花园里,谈论绝望的歌曲。尼古拉斯来访,海梅颇感意外。自从中学毕业后,两个人便各奔东西,越来越疏远。近来更是无话可说,偶尔在门口儿碰上了才互相点点头。海梅已经不打算拉着尼古拉斯干那些生活中的大事了。
海梅仍然认为弟弟那些轻率的消遣活动是一种自戕。他绝不会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乘气球旅行和宰鸡这类事情上,在密塞里科迪亚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曾经想过把尼古拉斯拉到医院去,让他就近看看什么是受苦,希望用别人的贫困打动他那颗像点水蜻蜒似的心。现在,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也不邀他去参加社会党人的聚会。每逢星期四,在工人居住区的最后一条街,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家里常在警方的监视下举行这样的聚会。尼古拉斯对哥哥关心社会问题一再冷嘲热讽。他说,只有想成为圣徒的傻瓜才端着蜡头儿满世界寻找不幸和丑陋的事情。现在,海梅又看见弟弟站在眼前,用自责和乞求的表情看着他。过去他曾多次用这种表情打动过哥哥的手足之情。
“阿曼黛怀孕了。”尼古拉斯单刀直入地说。
海梅纹丝未动,脸上还是平素那种不亲不热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尼古拉斯只好重复一遍。实际上,海梅内心的失落感几乎把自己扼死。他暗暗叫着阿曼黛的名字,紧紧抓住这个名字的柔和的回音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他一直需要保持某种幻想,但愿阿曼黛和尼古拉斯不过是两小无猜,他们的关系只限于天真地手挽着手一起散步,围着一瓶洋艾酒进行讨论,以及有数的飞快接吻,这种事他也碰上过几次。
现在,他必须面对令人痛心的现实,他却拒不承认。
“甭跟我说这些。这种事和我毫不相干。”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句话。
尼古拉斯跌坐在床脚下,两手捂住脸。
“你得帮帮她,求求你啦! ”尼古拉斯央求着。
海梅闭上眼睛,急促地喘了口气。他费力地控制着自己发狂的感情。不然,他会杀死弟弟,自己跑去和阿曼黛结婚。他既大失所望,又无能为力,恨不得大哭一场。记忆中浮现出那个姑娘的形象。每当他控制不住焦灼的爱情的时候,她就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他似乎看见阿曼黛拉着小弟弟的手在家里进进出出,宛如一阵清风;似乎听到她在阳台上发出的阵阵笑声;似乎闻到姑娘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从他身边走过时皮肤和头发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甜丝丝的芬芳。他在闲暇的时候梦见的阿曼黛就是这副模样。特别是有一次——也就是那么一次——阿曼黛走进他的卧室,两个人单独待在他那座隐蔽的圣殿里。当时海梅思念的阿曼黛便是这副模样。阿曼黛没敲门就进去了。海梅正躺在行军床上看书,满“巷”里似乎只有阿曼黛飘动的长发和灵巧的双臂。她毫不在乎地摸那些书籍,甚至大胆地从神圣的书架上取下书来,漫不经心地吹掉灰尘,然后随手把书丢在床上,嘴里不住气地说东道西。海梅吃了一惊,欲火烧得他浑身颤抖。他的词汇丰富得像百科全书,但竟然找不出一个词儿来把姑娘留住。最后,姑娘在他面颊上印了一个吻,向他告别。这个吻像火炭似的热辣辣地印在他的脸上。仅仅这么一次可怕的吻烧得他做了一个梦又一个梦,梦见他们俩成为一见钟情的王子和公主。
“你懂得医道,海梅。你得出点儿力。”尼古拉斯央告着。
“我是学生,离当医生还早着呐。这种事我一无所知。可我看见过好多女人死在乱动手术的外行人手里。”海梅说。
“她相信你。她说只有你能帮忙。”尼古拉斯说。
海梅抓住弟弟的衣服,把他提在半空,像摇晃傀儡似的把他猛摇一阵,到嘴边的脏话全骂出来了。最后,他不住地抽泣,才把弟弟松开。尼古拉斯松了口气,小声啜泣起来。他很熟悉海梅,凭直觉意识到哥哥和往常一样同意了担当保护人的角色。
“谢谢你,哥哥! ”
海梅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很不带劲,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他撵出房间。海梅用钥匙锁上门,趴在行军床上,直哭得不住地颤抖。只有男人遇上爱情悲剧才会哭得这么可怕,声音才会这么嘶哑。
尼古拉斯和阿曼黛一直等到星期日。海梅约他们星期日到他实习的密塞里科迪亚区门诊所来。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所以手里有把钥匙,进入门诊所毫无困难。但他总觉得做贼心虚,要是有人问起干吗这么晚还待在这儿,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三天来,他一直在细心研究这次手术的每一个步骤。他可以按照书上写的顺序重复出每一个字,但仍然没有多大把握。他浑身发抖,尽量不去想那些他亲眼看见来到医院急诊室的垂危的妇女;不去想那些他在门诊所救活的妇女;不去想那些死在病床上的面如土色的妇女。她们两腿间血流如注,科学却无力阻止生命从那个打开的龙头悄然溜走。对这些事情他十分熟悉,然而到那时为止,他还从未经受过为帮助一个身处绝境的妇女而产生的精神冲突,更不用说帮助阿曼黛了。海梅打开灯,穿上白大褂,准备好手术器械,同时高声重复背下来的每个细节。他巴不得发生天大的不幸,来一场地震,使地球连根摇动,省得去干这件马上要干的事。但是,直到指定的时间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候,尼古拉斯开着那辆破旧的“科瓦东加”去接阿曼黛。车子喷吐着黑烟,螺丝松动,开起来摇摇晃晃。不过遇到急事还能派上用场。阿曼黛坐在房间里仅有的那把椅子上等候尼古拉斯。她握着米格尔的手,两个人露出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尼古拉斯和往常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姑娘面色苍白、憔悴,主要是神经紧张,近几个礼拜一直不舒服,心神不定。可她比尼古拉斯还要镇定一些。尼古拉斯说起话来慌里慌张,忐忑不安,强装出一副笑脸,说些没滋没味的笑话给阿曼黛鼓劲儿。他给阿曼黛带来一件礼物,是他从妈妈房间里拿出来的一枚镶钻石和石榴红宝石的古老的戒指。他相信母亲不会想起来;即便在阿曼黛手上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克拉腊向来不记这些东西。阿曼黛轻轻地把戒指退还给他。
“你看,尼古拉斯,你还是个孩子吧。”阿曼黛绷着脸说。
出门的时候,小米格尔套上一件“篷却”,紧紧拉住姐姐的手。尼古拉斯先是哄他,接着强迫他和房东太太留下来。这几天,房东太太完全被女房客的假表哥迷住了,那天晚上居然破例同意照看孩子。
一路上两个人各担各的心,一直没说话。尼古拉斯觉出阿曼黛恨他,这种情绪像瘟疫似的横在他们之间。近几天,阿曼黛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对当天晚上将要忍受的痛苦和屈辱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尼古拉斯驾驶着“科瓦东加”,行驶在市内一个陌生的区里。街道狭窄阴暗,垃圾堆放在工厂的高墙外面。烟囱林立,遮住了蓝天。野狗嗅着脏东西,乞丐裹着报纸睡在门洞里。尼古拉斯吃了一惊,原来哥哥每天活动的舞台竟是这个样子。
海梅正在诊所门口等候他们。他身穿白大褂,一副焦急的样子,看上去像个上年纪的人。他带领他们穿过迷宫似的冰冷的走廊,来到事先布置好的手术室。这个地方很寒酸。铁桶里放着几条发黄的毛巾,星期一才能送去洗干净。墙上胡乱涂写着一些粗话。地上的细砖已经开裂。生锈的水管不住滴水。他尽量引阿曼黛分神,不去注意这些东西。阿曼黛走到手术室门前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她见过手术器械和产床。原来的抽象概念和死神搏斗的设想,眼下却化为有形的东西。尼古拉斯面无人色。海梅拽住他们俩的胳臂,把他们拉进手术室。
“别看啦,阿曼黛! 我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觉不出来。”海梅说。
他从来没用过麻醉药,也没做过手术。他是学生,只限于干些事务性的事情,做个统计啦,填个卡片啦,在治疗、缝伤口的时候给大夫帮个忙啦,还有其他一些小事。他比阿曼黛更加惊慌。但他看到过的医生们都是指挥若定,神色自如。他也采取这种态度,让阿曼黛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按常规办事而已。他帮阿曼黛躺在产床上,没有让她脱衣服,一来免得她为赤身露体感到难堪;二来免得自己看见她的身体心神不安。他洗了洗手,叫尼古拉斯也洗洗手。边冼边给阿曼黛讲故事,好让她分分神。他讲到有一次在星期五的聚会上克拉腊眼前出现了西班牙鬼魂。又说在家里的房基底下埋着一件宝贝。还谈起了家庭情况,说他家几代人中有一群稀奇古怪的疯子,连鬼怪都讥笑他们。可阿曼黛听不进去,脸色煞白,好似裹尸布,上下牙齿碰得咔咔响。
“这些皮带是干什么用的? 我可不许你把我绑起来! ”她浑身战栗地说。
“不,不绑你。尼古拉斯给你上点儿乙醚。你要保持呼吸正常,别害怕,等你醒过来,就完事啦。”海梅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充满笑意。
尼古拉斯拿着麻醉面罩走近姑娘。在陷入黑暗以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海梅那双满怀爱慕的眼睛,但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尼古拉斯给姑娘脱掉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