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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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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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的,孩子,过去谁常赢,这回还是谁赢。”克拉腊表示不同意。她从扑克牌上看到了这一点,凭常识肯定了这一点。
    宴会结束后,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女婿带到书房,递给他一张支票。这是结婚的礼物。一切都安排妥了,让他们夫妇到北方去。让·德·萨蒂尼打算在北方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靠妻子的月钱生活,远远地躲开那些老古板儿的闲言碎语,这些人还在注意布兰卡过早隆起的肚子。另外,让还暗中谋划,打算做一笔古代陶罐和印第安干尸的生意。
    新婚夫妇离开宴会前,走过来向母亲告别。克拉腊把哭个不停的布兰卡拉到一边,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儿。
    “别哭了,孩子。流这么多眼泪,对孩子不好。孩子兴许会倒霉一辈子。”克拉腊说。
    布兰卡又是一阵抽噎。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还活着,孩子。”克拉腊接着说。
    布兰卡止住悲声,擤了擤鼻涕。
    “您怎么知道的,妈妈? ”她问。
    “我梦见他啦。”克拉腊回答说。
    一句话说得布兰卡完全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仰起头,不再哭了。以后几年,尽管她痛苦、孤独,还有其他原因,但是从没掉过眼泪。七年后,妈妈去世那天,才又大放悲声。
    克拉腊一直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感情很亲密。一旦和女儿分开,她又进入一个思绪紊乱、情绪消沉的时期。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大宅院的门大敞四开,天天宾客盈门。她常和唯灵论者一块聚会,举行文学晚会。但是,轻易不露笑脸,时常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陷入沉思。她本来希望和布兰卡之间建立起直接沟通的办法,这样就不怕邮局耽搁了。但是,心灵感应并非时时起作用,能否顺利收到信息确实没有多大把握。有一次,她看到和女儿的联络受到某些无法控制的因素的干扰,她想传去的意思,对方理解成另外一个样子。此外,布兰卡不喜欢心理试验。尽管她和母亲十分亲近,可对思想现象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她是个讲求实际、脚踏实地、不肯轻信的女人,她那现代人的实用主义性格对心灵感应是个严重障碍。克拉腊只好退而采用通常的办法。母女之间几乎天天写信,一连几个月频繁往来的信件取代了克拉腊的生活记事本。布兰卡对发生在街角大宅院里的事情一一知悉,由此可以幻想自己还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结婚只当它是一场噩梦吧。
    那一年,海梅和尼古拉斯彻底分道扬镳了。兄弟俩之间的差别是无法调和的。那些日子,尼古拉斯学会了一个新玩意儿:跳弗拉曼科舞。据他说,是在格拉纳达②的山洞里向吉I 、赛人学来的,而实际上他又从来没出过国。他说得活灵活现,连家里人都起疑了。谁要不信,他马上跳上饭厅的桌子表演一番。就是那张圣栎木的大桌子,许多年前给罗莎当过灵床,后来克拉腊继承下来。尼古拉斯疯子似的开始拍巴掌,痉挛般地跺脚,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尖声大叫,最后把家里人、左邻右舍都吸引来了。有一次还招来了军事警察。他们把警棍退出皮套,大皮靴把地毯踩得尽是泥。最后,也和大家一样又是鼓掌又是喝彩。餐桌勇敢地承受住尼古拉斯的蹬踹,可是过了一个礼拜,它就变成宰小牛的肉案子了。在当时封闭的首都社会里,弗拉曼科舞没有任何实际用途。但是,尼古拉斯还是在报纸上登上了一小条广告,说他会教这种火暴的舞蹈。第二天,来了一个女学生。过了一个星期,关于尼古拉斯的魅力的传闻不胫而走。女孩子们成群结队找上门来。一开始还羞羞答答,畏畏缩缩。尼古拉斯围着她们飞也似的旋转,揽着她们的腰踢踢哒哒地跳,冲她们露出迷人的笑脸,工夫不大就鼓动起她们的热情。授课成绩斐然。餐厅的桌子几乎裂成碎片。克拉腊直喊偏头痛。海梅关上屋门,用两枚蜡丸堵住耳朵才能坚持学习。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得知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由得大动肝火,直气得七窍生烟。他不许儿子把家变成教弗拉曼科舞或其他什么玩意儿的学校。尼古拉斯只好不再扭腰摆屁股,然而通过这件事他倒成了当时尽人皆知的年轻人、晚会上的“国王”、所有女人心目中的“王子”了。当时,其他人都在专心念书,身穿带条纹的灰衣服,像博莱罗舞演员一样天天刮胡子;而他却宣扬自由恋爱,说话不离弗洛伊德,喝“佩尔诺”牌茴香酒,跳弗拉曼科舞。尽管在社会上获得成功,他对母亲那套心灵本领的兴趣却丝毫未减。想和母亲比高低,但总是比不过。他不顾父亲明令禁止( 父亲一直认为这不是男人的事) ,如饥似渴地学习,冒着危险用身体去实践,参加默拉三姐妹的星期五聚会。克拉腊看到他屡屡失败,打算安慰他两句。
    “这套本事不是学来的,也不是家传的,孩子。”克拉腊说。他看见尼古拉斯聚精会神地盯着盐罐,拼命要盐罐动弹,把眼睛都瞪斜了。
    默拉三姐妹可喜欢这个小伙子了。借给他天书看,帮他熟悉占星术和算卦扑克的暗语。她们坐在他周围,拉着他的手把仙气传给他,可还是没能使他产生意念力量。默拉三姐妹极力保护他和阿曼黛的爱情。一开始,阿曼黛姑娘似乎对尼古拉斯家里三条腿的桌子和那些留长发的艺术家们挺着迷。不久,对请神弄鬼、朗读那位诗人——他的诗作在人们当中口口相传——的作品都厌倦了,于是到一家报社当了记者。
    “这是骗子的职业。”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知道以后说。
    特鲁埃瓦对阿曼黛没有好感,不愿意在家里看见她。他认为,姑娘对儿子影响不好;认为她留长发、描眼影、佩戴玻璃珠串都说明她有些隐藏起来的坏毛病;认为她像土著人一样,一进门就脱鞋,盘腿往地上一坐,这都是半男不女的习气。
    阿曼黛对世界的看法十分悲观。为了摆脱沮丧情绪,她开始吸大麻。尼古拉斯跟她一起吸毒。克拉腊看出来了,儿子这阵子过得很不好。尽管她的直觉能力很强,还是没想到尼古拉斯吸烟用的东方式烟枪和他那些胡言乱语,时而昏昏欲睡,时而莫名其妙的兴奋有什么关系。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毒品,也不知道还有别的毒品。看见儿子疯疯癫癫的,克拉腊说:“这是年龄的问题,早晚会过去的。”可她忘了,海梅是同一天出生的,却没有这些怪癖。
    海梅的古怪行径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他天生喜欢自我牺牲,过简朴生活。衣柜里只有三件衬衣、两条裤子。冬天一到,克拉腊赶紧织几件毛衣给海梅过冬。可海梅只要遇上更穷的人,立刻解衣相赠。父亲给的钱,他都送给到医院看病的穷苦人了。街上有只瘦骨嶙峋的狗尾随他一段路,他就把狗带回家中。要是知道哪有孤儿寡母或无依无靠的老人需要保护,就立刻把他们带回家中,要母亲帮他们解决问题。克拉腊变成社会福利专家,对国家和教会安置不幸者的各种服务情况了若指掌。待到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她就把这些人留在家里。朋友们都怕她,因为只要她登门拜访,总是有事相求。得到克拉腊和海梅保护的人到处都是,可他们从不记下帮助过什么人。有时候,突然来个人向他们道谢,弄得他们十分吃惊,帮过什么忙全然记不清了。海梅把学医视为宗教式的使命。他曾宣誓要为人类效劳,因此,任何使他离开书本或消磨时间的娱乐活动,他都认为是对人类的背叛。克拉腊说:“这孩子本来应该当个神父。”神父发扬人道精神,忍受清苦生活,讲究贞洁,海梅对这些都不讨厌。只是他认为世上的不幸事一半要归因于宗教,所以听到母亲那番话,他甚至发火了。他说,基督教和几乎所有的迷信一样把人变得更加软弱,与世无争。他还说,决不能等待升入天国后的补偿,而要争取尘世的权利。这些事他在私下里和母亲议论过。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根本没法谈,说不上三两句话,埃斯特万就冒火了,最后又是嚷嚷又是摔门。埃斯特万曾经这样说过:和真正的疯子打交道已经够腻味的了,平时只想过一过正常的生活;可惜运气不好,娶了个脾气古怪的老婆,生下三个各有怪癖的儿女,什么好事也不干,光会给他添乱。海梅不和父亲争论问题。在家里他仿佛是个影子,见到母亲,随随便便地吻她一下,接着,径直到厨房,站在那儿吃些剩下的东西。然后把屋门一关,躲在屋里看书学习。他的卧室是用书搭成的巷道。靠四壁摆满了从地板直顶天花板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书。门总是上着锁,没法进来打扫。书架成了蜘蛛、老鼠的安乐窝。床放在卧室中央,是一张行军床。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照在床头。有一次闹地震,克拉腊忘记预告了。只觉得一阵摇动,仿佛火车出轨似的。大家打开房门,只见行军床被埋在书山下面。书是从架子上掉下来的,海梅被压在书架底下。大家动手把他救出来,海梅没受一点儿伤。克拉腊搬开书的时候,才想起地震,而且觉得似乎亲身经历过这种时刻。趁这个机会才把他的脏窝儿打扫了一遍,用笤帚赶跑了虫子和恶鸟。
    只有阿曼黛和尼古拉斯手牵着手从眼前走过的时候,海梅才把目光凝聚起来,看一看家里的现实。他很少和阿曼黛搭话。对方一上前攀谈,他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他对阿曼黛的异样外表总有些怀疑。他相信,如果这姑娘把头发梳得和常人一样,抹掉眼影,大约会像只青虚虚的干瘦的老鼠。不看她吧,实在办不到。她佩戴的首饰叮当一响,他就学不下去了,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着魔似的跟在姑娘后面转来转去。有时候,一个人想看看书,精神集中不起来,索性躺在床上想象着阿曼黛裸体的模样。漆黑的头发裹住玉体,首饰的声音悦耳好听,她真像一尊神像。海梅性格孤僻,儿时不好示以亲近,长大了变得怯生生的。他不懂得爱惜自己,也许因为这个他也觉得自己不值得别人爱。要是有人对他稍稍表示关怀或者感激,他会噪得满脸通红,浑身不得劲儿。阿曼黛具有完美的女性特征。她是尼古拉斯的女友,因此不能对她存丝毫非分之想。阿曼黛自由奔放,无拘无束,而又温柔可亲,这种性情很让海梅着迷。她那副化了妆后像老鼠一样的可怜相又使海梅产生一种要处处保护她的急切愿望。他苦苦地爱着阿曼黛,但不敢承认这种感情。即使在最隐蔽的思想深处,也不敢承认这种感情。
    那时候,阿曼黛经常到特鲁埃瓦家里去。报社工作时间很有弹性,只要有可能,她总要带着米格尔弟弟到街角大宅院去。大宅院里天天有宾客,时时有活动,他们的到来并不招眼。当时,米格尔也就是五岁吧。一身干干净净,不爱说话,从不吵吵嚷嚷,不惹人注意,就像墙上的纸画或家具的一部分。他只在花园里玩。克拉腊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还管她叫妈妈,管海梅叫爸爸。因此,他们猜想阿曼黛和米格尔准是孤儿。阿曼黛总把弟弟带在身边,带他到报馆,让他养成一种习惯,随时可以吃饭,吃什么都行,躺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也能睡得着。她疼爱弟弟,常常激动、发狠,像小狗似的抓他,一生气就冲他喊,喊完了又跑过去抱住他。她不许任何人责备弟弟或指派他干这干那。她为弟弟安排的这种奇怪的生活,受到人们很多议论,可她概不接受。她像头母狮似的保护弟弟,其实谁也没想招惹他。她只允许一个人对米格尔的教育问题提出意见,那就是克拉腊。克拉腊说服了阿曼黛把弟弟送进学校,不要让他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睁眼瞎。克拉腊并不特别赞成正规教育,不过具体到米格尔这种情况,她认为必须让他接受几小时纪律的约束,和其他同龄孩子们一起生活。克拉腊亲自为他注册,购买文具和制服,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还陪阿曼黛送弟弟到学校。在学校门口,阿曼黛和米格尔抱头痛哭,女教师想把小家伙从阿曼黛怀里拉出来,怎么也拉不动。小米格尔用牙咬住姐姐的衣裙,抓住姐姐的衣服,尖声大叫,谁走近了就拼命踢谁。最后,多亏克拉腊帮忙,老师才把小米格尔拖进校园,顺手关上学校大门。阿曼黛在边道上坐了整整一上午。克拉腊一直陪着她,为给别人造成这么多痛苦深感内疚,同时也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明智。中午,铃声一响,学校大门打开了。她们看见一群小学生乖乖地走出校门,小米格尔就在他们当中。只见他排在队里,不言不语,眼里没有一滴泪水,鼻梁上涂了一道铅笔印,袜子缩到鞋子里。才几个钟头啊,他已经学会不让姐姐拉着手自己走上了人生大道。阿曼黛发狂地把弟弟抱在怀里,一时冲动,说出这样一句话:“小米格尔,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她不知道后来果然为他献出了生命。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孤单,火气越来越大。反正妻子不再答理他,他也认了。妻子走到哪儿,他追到哪儿,用乞求的目光央告,在浴室墙壁上打眼儿,真够啦! 于是他转而从事政治活动。正如克拉腊预言的那样,往常在大选中获胜的人这次又赢了,只是比别人多得的票数微乎其微,全国为之震动。特鲁埃瓦认为是时候了,自己应该站出来保卫祖国和保守党的利益。他亲口说过,他是清正廉洁的政治家的化身,在这一点上谁也不如他。还说,他是靠自己双手发家的,给下面人提供了工作机会和生活条件,只在他的庄园里盖起砖瓦房。他奉公守法,热爱祖国,尊重传统。别人能够指摘他的最严重的过错无非是逃税而已。他雇了一名管家代替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把他安置在三星庄园负责管理蛋鸡和进口母牛,自己彻底搬到首都来住。在保守党的支持下,他花了几个月时间投身于竞选。他需要为即将到来的议员选举争取选民,把财产用来为竞选服务。街角大宅院里到处是政治宣传,到处是特鲁埃瓦的同党。他们实际上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占领了大宅院,和走廊上的游魂、红玫瑰十字教派信徒、默拉三姐妹混在一起。克拉腊的小朝廷渐渐被排挤到大宅院后院的几间房子里。在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占领区和克拉腊占领区之间竖起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克拉腊灵机一动,提出个想法:根据当时的需要,在这座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里搭起简陋的房屋、楼梯、小塔和平顶房屋。每逢需要安顿一位新来的客人,那几位泥瓦匠一定赶来,给大院里增添一间新房子。一来二去,街角大宅院变得好似一座迷宫。
    “早晚有一天,咱们家得开座旅店。”尼古拉斯说。
    “要么开个小医院。”海梅补了一句。他开始考虑把穷人迁到阿尔托区。
    街角大宅院的外墙还是老样子。前面竖着几根巍峨的圆柱,一进门是一座凡尔赛式花园。再往后边,原来的建筑风格已经荡然无存。后花园里,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随处滋生,成了一座树木丛杂的林子,克拉腊养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繁衍几代的狗和猫到处乱跑。这群家畜中,只有一只家兔在全家人的记忆中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那是米格尔带来的一只可怜的普通兔子。那几只狗常用舌头舔它,直舔得兔毛全都脱落了,成了同类当中唯一一只无毛兔。身上的皮闪闪发光,看上去活像一只大耳朵爬虫。
    随着投票日期日益临近,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紧张。他把全部财产一古脑都押在政治冒险上了。一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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